最后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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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二〇〇一年十月X日·内山家的早餐

昭子

昭子听到了二楼秀树房间传来的摇滚乐声。底楼的天花板似乎也有一种轧轧作响的震动感。尽管如此,这种响声的音量还不足以影响街坊四邻,因为秀树不喜欢和邻居发生摩擦。此时,丈夫秀吉和女儿知美还没起床。秀吉用早餐的时间是规定好的,一般都在早上七点三十五分准时进入餐厅。所以那时餐桌上必须准备好吐司、色拉和煎蛋。而知美的起床时间毫无规律可言,有时一睁开眼立刻起床,比昭子起得还早,有时则睡过了头,头发都来不及梳理就慌慌张张赶到餐桌边。

昭子刚才查了电子邮箱,没看到延江清发来的邮件。延江清昨晚刚发来过电子邮件,昭子也当即给他写了回信,因此昭子揣度他可能有新的回复。

延江清比昭子小十三岁,是个二十九岁的年轻木匠。昭子是在去诊所向一位名叫竹村的精神科医生咨询时偶然间和他相识的。延江清并不是精神病患者。他当时正在改造竹村医生那栋住宅兼诊所的房子,主要是重新修缮屋顶和梁柱。两人在诊所里不经意地搭上话后居然产生了谈话的兴趣,偶尔外出一边喝茶,一边聊天。延江清很健谈,不仅向昭子津津有味地谈起过去在烤鸡店或小酒店喝酒的往事,也向她诉说了自己是个木匠,每天须得早起,已有整整十年没看过电视台深夜节目的苦衷。昭子喜欢这个无忧无虑、口没遮拦的年轻人,而且发现他的身体特别健康。

从那以后,昭子和延江清开始了通讯联系。有时为了秀树的病情外出拜访精神科医生或者参加医学顾问的讲座以及自闭症患者亲友会时,她还趁便和延江清到餐馆一起吃午饭。每次和延江清见面,她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的儿子秀树。在茶馆,延江清大大咧咧地叉开两腿坐在椅子上,健康的牙齿嚼动着放在可乐里的冰块,发出响亮的声音。他一边无拘地吃喝,一边大声谈论哪个队能代表日本足球队的事。昭子怔怔地望着延江清生动的表情,心里往往涌起一种酸楚的感觉:为什么这个年轻人这样健康活泼地在外面工作,而我的儿子却一步也走不出自己的房间?每当念及于此,她的心中又会产生一种难言的罪恶感。虽然和延江清至今连手都没有碰过,但是当她把延江清和秀树进行比较,或者两人谈笑时,她会暂时忘却秀树的病情。于是昭子就有了这样的罪恶感。

秀树是在大学落榜那年开始患病的。那时秀树没考取第一和第二志愿的大学,只得进入东京都内一所不太有名的私立大学,其后不久便得了自闭症。起先只是出现不愿上学情愿赋闲在家的前期征兆。一天晚上,昭子做好晚餐要吃的面条送到秀树房里,偶然看了一眼秀树瘦削的后背,发现他从没这样憔悴过。

“把东西放那儿吧。”秀树头也不回地说。

当昭子把面碗放在地板上,正要走出房间时,她突然忍不住大叫一声:“秀树!”

秀树依然背对着她没有回答。

“秀树!”昭子再一次叫。

“你怎么啦?”秀树不耐烦地低声咕哝,转过身子望着昭子。

这时,昭子发现秀树紧皱眉头虎着脸,眼里露出近乎绝望的目光,不由自主又大声喊道:“不要灰心,继续努力啊!”

秀树站起身来,面容悲切地走到昭子面前,突然近乎狂暴地吼道:“快把面条拿走!不要对我说什么再努力之类的话!”他使劲跺地板,活像一只困在囚笼里的幼兽。

从那天晚上起,昭子感到秀树完全变了一个人。

秀吉准时在餐厅露面,时针恰好指向七点三十五分。他穿着白衬衫,系着领带,手里拿着煮咖啡用的弯管咖啡壶。

秀吉平时偶尔和朋友一起出去打高尔夫,谈不上是特别的爱好,在家里也几乎不喝酒,唯一的喜好是收集咖啡用具。他现在拥有三只弯管咖啡壶,一个煮咖啡用的过滤器,还有电动的咖啡研磨机、研磨机附带的咖啡壶和几只成套的咖啡杯。

每天早上,秀吉必定自己煮制咖啡。甚至连家人的咖啡杯也由自己准备并亲自倒入咖啡。那时,秀吉也一定会为秀树准备一只咖啡杯。

秀树偶尔也从二楼下来,但并不是来喝父亲为他准备好的咖啡的。

秀树患自闭症之前,秀吉非常重视全家一起用餐。他说过,不管工作多忙,只要到晚饭时间,他总要回到家和家人一起吃饭。这句话似乎俨然成了秀吉的家训。因此,从秀树和知美小时候起,秀吉就教育他们必须懂得和家人一起吃饭是最重要的事。

但是,秀吉本人自从进入公司以来一直在销售部门工作,经常在外招待客户。尽管如此,他还是经常打电话给家里,说:“今晚可能晚些回来,非常想在家里吃晚饭,能不能等我一下?”秀吉说这种话时往往带有特别的语气。于是,秀树和知美不得不忍饥挨饿地等待父亲归来,常常等到晚上八九点,有时候甚至等到晚上十点。他们眼巴巴地等着父亲,不敢自己提前吃饭。他们应该从小都有全家聚在一起吃晚饭的习惯。但是,这个全家一起吃晚饭的规定对一个销售员家庭来说,也许太勉为其难了。虽说这样,秀树也决不会反抗这个使他经常挨饿的旧习,他有时还会责备不想遵从父亲的教诲、准备自己提前吃饭的妹妹知美。

“今天我要去竹村先生的诊所。”

昭子对秀吉这样说。

“噢……”秀吉有些含糊其辞地回答。

精神科医生和医学顾问都曾不解地问起患者的父亲为什么不能来?昭子也曾多次劝说秀吉去关心一下秀树的病情,但秀吉总是借口工作忙而加以拒绝。秀吉现在是机械零部件公司销售部的次长,说工作忙确实不是故意的托词,而且昭子也知道现在这家公司的经营状况相当糟糕。除此之外,昭子也清楚家里还需继续偿付剩下的按揭贷款,再加上知美的开学费用也是一笔不小的负担,所以她没有强烈要求秀吉一起去咨询医生那儿。

“今天公司有事,要稍微晚点才回来。”秀吉对昭子老调重弹地说道。

昭子未及反应,只见知美也来到餐桌边,她的发间还散发着香波的淡淡幽香。

“摇滚乐!”知美抬头望着天花板自言自语说道,“摇滚乐还算是好的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秀吉有些不解地问。

“听说一旦开始听古典乐就大事不妙了哦。”

“为什么大事不妙?”

秀吉一边为知美倒咖啡,一边问道。

“难道您不知道许多自闭症患者一边听着巴赫或者莫扎特的古典音乐,一边关在房间里自寻短见的事吗?”

知美喝了一口秀吉为她倒的咖啡,略带神秘地说。

知美似乎并不特别喜欢喝咖啡,但这是父亲特意为自己倒的,即使不想喝,也一定闻着咖啡的香气喝上一口。

“不许胡说!我这就上去看看秀树。”

昭子说了知美一句后,径直上了二楼。她在一张便条纸上写上“早饭吃什么?”的字句后,把字条从门缝塞了进去。

不一会儿,那张字条又从门缝塞了出来,上面写着秀树的回复:“早饭不吃,给我买一个桃子罐头。要白桃,不要黄桃。”

昭子看这张字条,两眼不由得湿润了。

“我要等父亲回来,父亲总是想和大家一起吃晚饭的。”这个直到高中毕业还经常念叨这句话的孩子,现在只会通过字条和父母对话了。“给我买个桃子罐头”,这句话多么生硬,作为他的母亲该是多么伤心。

昭子把秀树的字条放入自己围裙的口袋里,怏怏地从他的门前离去。

秀吉

秀吉一看表,六点四十三分。早上三点左右他曾醒过一次,但很快又睡着了。现在醒来后,他开始想起有关公司的事来。现在公司的情况很糟,“看来只剩下工厂和技术部门,公司的其余部门都要进行产业重组”。部下都对他这么说,其实他们说得没错。公司的前景完全有这样的可能。现在看来,前年没有响应公司关于员工自愿退职的号召也许错了吧?如果那时退职,就能从公司得到相当于两年工资总额的再就职准备金了。不过即使拿到了那笔现在已无法到手的两千万日元的退职金,离开公司后,家里的积蓄也会化为乌有。那些退职的同事告诉他,一旦没有了收入来源,积蓄会在顷刻之间大幅减少。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不仅不能偿还家里的按揭贷款,而且会拿不出知美升大学的费用……

要是能再次入睡就好了。每当想到令人担忧的烦心事,一觉醒来总是无法再次安睡。秀吉想到这些,不由得又看了看手表。这只欧米茄手表是他刚进公司时用第一笔奖金买下的。从两年前开始,手表平均每天慢两分钟。秀吉和昭子的卧室是一楼的日式房间。秀吉的枕边放着电话,当他拿起电话准备倾听电话报时的时候,突然听到电话里传来奇怪的音响。他这才发觉,原来电话没有接通。秀吉知道这是昭子正在上网的缘故。这个女人难道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吗?秀吉产生了些许恼意,不过还没到发火的程度。他明白现在有关秀树病情的事都已经一古脑儿地推给了昭子,她通过书本和网络来寻找相关的精神科医生和医学顾问,然后不辞辛苦地专程上门拜访,从他们那儿获得宝贵的医学信息和治疗方法。

要是三年前,我一定会大发脾气吧?秀吉这样想着,顿时失去了睡意。他索性钻出被窝,准备去浴室洗个脸清醒一下。走近浴室门口才发现知美正在洗澡,不能进入。只得走进卫生间匆匆地洗了把脸。回到自己的卧室后,干脆穿起白衬衫,开始做离家上班的准备。

一楼除了秀吉夫妇的日式卧室之外,还有一间十张榻榻米大小餐厅兼厨房的房间。秀吉心想,如果现在去厨房,一定能见到正忙于电脑操作的昭子,两人必然能说上几句。此时的昭子也许正在通过网络览阅那些患者亲友会或者医学顾问的主页吧?

昭子为了给秀树治病,和精神科医生及医学顾问们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每个月要为此花费两万日元左右。现在每月支出两万日元都是很心疼的事。以往秀吉每年的奖金高达二百八十万日元,而这两年到手的奖金只有往年的五分之一,发奖金时连按揭贷款都付不起。为此不得不每月节衣缩食地省下一万八千日元来填补这个亏空。

社会经济萧条,商品的价格持续下滑,公司的营业收入也一路走低。公司员工的减薪从奖金开始。接着又硬性规定员工每月的加班时间不得超过十个小时,超过十个小时的部分只能算义务加班。不久,每月八万日元的管理职务津贴减去一半,六万日元的营销津贴只剩下二万日元。因此,家里的存款急剧下降,连昭子和医生联系的费用支出也确实成了秀吉的烦恼。

不仅如此,更使人困惑的是据说那个精神科医生还称给孩子单独的房间没有错。自从秀树自我封闭在房间里以来,秀吉也开始关心地览阅了一些孩子教育的书籍。那些书都是名人和文化人写的有关孩子教育的理论和对待家人的正确方法。每一本书都告诫说绝不能过度溺爱自己的孩子,其中特别多的专家在书中专门写到,给孩子单独的房间百害而无一利。孩子长期单独待在自己的房间会养成自私和任性的性格。如果给了还是小学生的孩子单独的房间,等于让他成为自闭症患者。

秀吉出生于群马县,小时候没有自己的房间。当时父亲在陶器公司工作,整个家庭租房而居。秀吉只得和兄弟姐妹们在同一间房里学习。那时,他多么盼望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昭子出生于东京的板桥,她也是和姐姐弟弟在一间房里生活的。秀吉和昭子是通过共同的熟人介绍才认识结婚的。当时他们住在位于西武新宿线的一座名叫花小金井的小镇上。两人的住房是用灰泥砌就的一座小公寓中的两间小房间。婚后他们白手起家,辛勤工作,经过十年的不懈努力,再加上众多亲友的资助,终于买下了位于东京和埼玉县交界处的一栋住宅。那时秀树才九岁,知美六岁。

当时,秀吉对昭子说把二楼作为孩子们的房间,昭子对这提议也极表赞成。其实她早就有这样的想法,把自己当年梦寐以求而得不到的房间给予现在的孩子们那是多好的事啊。

谁知事与愿违,现在秀树却得了自闭症。他们一时急得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无奈之际,只得翻阅了有关的医学书籍。书上清楚明白地写着孩子独居一室容易产生自闭症。秀吉看了这本书后,感到医学书把自己以前美好的想法都彻底否定了。唯有昭子通过网络调查而去拜访的一位名叫竹村的青年精神科医生持不同看法。他告诉昭子说,让孩子独居自己的房间并没有过错。听到竹村医生的这个结论之后,秀吉不得不默许昭子继续和精神科医生以及医学顾问保持密切的联系。

秀吉穿好白衬衫,挑选领带时,又有一阵新的不安袭上心头。最近几年来,有关公司的事从没听到过什么好消息。公司的主要产品是机械和汽车冷却装置的零部件。被人称为散热器和油冷却器的生产中心。公司的生产工厂设在新所泽,而秀吉本人则在位于高田马场的公司总部工作。最近公司一直处于不景气的状态,这两年来他手下四十岁左右的部下都走光了。有四名部下是以早期自愿退职的方式离开了公司。其中一名关系亲密的部下曾对他说自己和一家生产电脑部件的公司联系好了,希望他也一起去。但秀吉拒绝了部下的好意,仍然留在公司。

那家伙走了真让人感到寂寞啊。秀吉一边系着领带,一边这样想着。他自己也清楚,待在这样的公司里实在是没有出路。现在公司就像一个艾滋病晚期的病人,正逐渐衰弱地走向死亡。

也许那家伙的意见是正确的。现在自己的年收入只有过去的一半。不得不勉强忍受这种年收入的减少,实际上,这也导致了生活水平的下降。

当然,对秀吉本人的打击还不仅于此,他认为如果公司情况稍有好转、收入能略有增加,他一定尽力地为公司作出贡献。秀吉知道销售工作的生命就是人际关系。他现在拥有的客户网络都是自己通过二十六年的不懈努力才逐步形成的。何况现在人届四十九岁的年龄,他实在不想到新的公司重新开始。如果还是三十五岁,不,就是四十岁的话,也许就和那个家伙一起去新的公司了。

秀吉系好领带,对着镜子仔细端详自己的容颜。他发现左眼有些充血,脸颊也有些松弛。

“今天我要去竹村先生的诊所。”

秀吉坐在餐桌边,正往杯子里倒咖啡时,昭子冷不防这样对他说道。秀吉本想问她是上午去还是下午去,结果还是打消了提问的念头。反正自己是没有空陪她一起见医生的。今天公司的专务叫他去面谈。早有传言说今后接待费要自己掏腰包了,也许这次面谈会正式通知这件事吧?此外,还有传言说会计人员也要到外部聘请了。

想到这里,秀吉不由得心烦意乱,他声音低沉地对昭子说:“今天公司有事,要稍微晚点才回来。”

不知什么时候,知美已坐到了餐桌边,她的头发还是湿漉漉的,对着天花板自言自语地说:“摇滚乐,摇滚乐还算是好的了。”

这时,众人清晰地听到从秀树的房间里传来低沉的声音。秀吉忙问知美说这话的意思。

知美解释道:“听说一旦开始听古典乐就大事不妙了哦。”

“为什么大事不妙?”

秀吉一边往知美的杯子里倒着咖啡,一边问道。

今天喝的是用弯管咖啡壶烧煮的夏威夷混合咖啡。虽然平时只有昭子一人喝,但是一旦昭子不喝了,家人们也许就会担心,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因为二十多年来,昭子一直保持着这种习惯。

“难道您不知道许多自闭症患者一边听着巴赫或者莫扎特的古典音乐,一边关在房间里自寻短见的事吗?”

知美喝了一口秀吉为她倒的咖啡,略带神秘地说道。

“不许胡说!我这就上去看看秀树。”

昭子说了知美一句后,径直上了二楼。要是秀树能下楼喝杯咖啡就好了。昭子这样想着,但她很快又绝望地叹了口气。就在十天前的一个早晨,秀树离开房间下楼来到餐厅,就坐在秀吉的旁边,喝着父亲调制的咖啡。那天喝的是厄瓜多尔上好的混合咖啡。秀树喝着咖啡,面无表情地问父亲:“工作忙吗?”

“还是老样子。”秀吉含混地敷衍着。

自那以后,秀树再也没有开过口。

“工作忙吗?”昭子一想起秀树的声音,突然觉得胸口一时堵得喘不过气来。

知美

隔着走廊听到了从秀树房间里传来的音乐声。听到的似乎只是震动地面的摇滚乐声和击鼓声,至于是什么乐队的什么乐曲就不清楚了。睡前听到摇滚乐时,总觉得哥哥似乎恢复了健康。

知美房间的面积有六张榻榻米那么大,其中的百分之七十被一张大床占据着。当她拥有自己的房间时,只有床是自己挑选的。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知美偏爱大床。她想要的睡床十分巨大,无论翻身还是打滚都不用担心掉在地板上。

知美起身后,看了看放在枕边手机上的短信。结果发现有近藤发来的一条短信,写着:“如果是今天傍晚,没有问题。”

近藤是位珠宝设计师,他好像在吉祥寺一带有套住所兼工作室的房子。昨天晚上知美给他发去了想见一面的短信,没想到近藤马上就来了回音,知美心里当然非常高兴。从短信到达的时间来看是深夜三点半。“难道他在熬夜吗?”知美有些担心地想。近藤快二十八岁了,进入专科学校之前也患过自闭症,据说有整整两年半时间躲在自己的房间里闭门不出。

是通过什么方法治好自闭症的呢?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知美曾这样好奇地问他。

近藤解释道:“我在读高中的时候就立下了将来要从事珠宝设计工作的志愿。但是父亲是国家公务员,不认可我的愿望,而母亲也是个除了上大学之外其他一切免谈的人。我上面还有个哥哥,他当时正在东京大学读书。在父母的双重压力下,我未能实现自己的志愿,结果大学也没考上。从早到晚满耳朵里听到的尽是父母指责的话。我的身心因此受到很大打击,什么事情都不想干,家里人发现我这种情况时,我已患上了自闭症。就连自己喜爱的珠宝设计的事情也忘得一干二净。当时有个家庭访问志愿者组织的人来我家看望了我。我的老家在长野县,好像是母亲在保健所听说了这个组织后特意嘱托他们来的。那时,我的头脑似乎有些清醒了,还是想着要做珠宝设计的工作,我为了这份工作足足苦思冥想了一年多。刚患上自闭症时,不管想动手做什么都没有那份动力。那时我就想,如果有了自己喜欢做的事,不就有坚持下去的力量了吗?于是我每天只是在自己的头脑中运转着这种动力,无法对外宣泄。在这种时候,如果有人能认真倾听我的想法,我一定会把自己心中的话对他和盘托出,我想这样一来他不就明白了我喜欢的事和想干的工作是什么了吗?”

把近藤介绍给知美的是她的同班同学夏美。至于夏美怎么会认识近藤的,知美不得而知。夏美说她曾和近藤一起喝茶聊天。知美为此颇感疑惑,难道近藤经常和高中女生一起游玩吗?但是近藤至今还未对她本人说起这事。

和近藤见面,包括这一次一共只有三次。第一次见面是在吉祥寺车站后面的乐天利连锁汉堡店。那时给知美的印象是营养不良。年龄比自己大十岁,内向自闭。身材也不高,没有青年男子的体型特征。所以最初知美绝不会想到两人还会这样约会几次。

“知美小姐是不是担心哥哥的病才来向我打听这事的?”

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知美便好奇地向他提出了有关自闭症的事。当近藤得知知美的哥哥也患上同样的病症后,忍不住这样反问。

“我不知道。”知美羞怯地回答。说实话,她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否担心哥哥的病情。

“难道您的父母不担心吗?”近藤接着又问道。

“我母亲特别担心哥哥的病情。”知美如实回答。

知美痛痛快快地洗了个热水澡,并准备了一套大人的内衣。她觉得和近藤在一起没有两性相悦的氛围。过去只是由于谈话的意气相投,才继续交往的,而今日见面或许也不过如此吧?不过今天也许会去近藤的工作室,所以特意挑选了有成熟女人风韵的内衣。如果和近藤相处的时候没有这种带点情色的氛围,大概定会再次进入谈论自闭症的怪圈。

知美在秀树刚开始患上自闭症的时候,有一种“果不其然”的感觉。虽然没料到他会患上自闭症,但她也早就觉得那个比自己年长三岁的哥哥一直以来在生活和待人接物方面有些怪异。难道他患上自闭症,才开始适应了人生吗?现在知美终于明白哥哥喜欢什么了。

也许哥哥十分像父亲。

自从哥哥得了自闭症,父母间的谈话明显增多了。知美一边擦拭身体一边想。而且父亲原来信守的全家必须一起用餐的规矩最近也几乎被打破了。尽管他平时一直说不允许,但现在突然又说女孩子买个手机也行。不仅如此,父亲甚至不反对自己早上洗澡了。显然,他对家人的生活状态产生了一种莫名的紧张感。知美感到迄今为止家人对父亲都是唯命是从,大家好像生活在一个温暖的封闭软壳内,每个人说话和表情都像是演戏一样。

闻到了咖啡的香味。此时父亲正亲自使用电动研磨机研磨咖啡豆。要说父亲至今在家还保留着的习惯,也许只有每天早上制作咖啡了吧?他首先问你能喝清咖啡吗?然后会说如果放入炼乳就会变成咖啡牛奶了。只要不嫌他啰嗦,那每天早上就都能喝到咖啡。

有时知美还能回想起初中时的往事。有一次,体育课刚结束,突然发现自己的校服衬衫上染上了圆珠笔留下的红色污迹。很快就猜到了这是谁干的坏事。原来祸首是一个名叫吉本佳织的富家千金。吉本佳织不仅长得难看,还有一肚子的坏心眼。看到自己沾满红色污迹的校服衬衫时,知美突然觉得从体内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力量,这种力量为什么会出现自己也不知道。只感到这是愤怒和力量的有力结合。于是她一把抢来正在一旁幸灾乐祸地观看的吉本佳织的校服,又夺走了她装着教科书和笔记本的书包,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知美把这些东西一古脑儿扔进了校园边上的焚烧炉里。

“如果你以后再耍坏心眼,我就把你也扔进炉里烧死。”

知美恶狠狠地说,吉本佳织吓得嚎啕大哭起来。

那时如果学校把父母叫来可就不得了了,也许会就此改变自己的人生。知美曾经想过一个强人应该是什么都能干的。但又觉得并不完全是这样。现在她终于也有了什么事都敢干,不管对方是否愿意的强势经历。从此,再没有人敢欺侮她了。知美终于明白现在想干什么尽管干好了。所以她在父亲面前也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惹得妈妈总是责怪她:“这小家伙真是让人弄不明白。”

知美在餐厅听到了从天花板传来的楼上摇滚乐的声音。父亲正在亲自为女儿倒咖啡。他对母亲说公司里有事今晚要晚一点回来。知美听了不由得心中暗喜:今天真的能和近藤见面了。她知道父母还是很信任她的,她现在已是即将升大学的高三学生,虽然十月份学校没有什么重要活动,但是哥哥的病情使父母都已筋疲力尽,因此他们对这么小的事一般是不会注意的。

“摇滚乐!”知美随口说了一声,她又自作聪明地对父母说,“听到这样的摇滚乐,也许表明哥哥的身体好些了。”

说到此,知美不由想起了从近藤那儿听到的事。那是近藤朋友的事情。那个朋友其实并没有患上自闭症,但是自从他的音乐兴趣从英国的摇滚乐突然转向古典音乐后,过了一个月就莫名其妙地自杀了。

“摇滚乐还算是好的了。”知美又说了一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父亲问道。

“听说一旦开始听古典乐就大事不妙了哦。”

“为什么大事不妙?”

父亲一边为知美倒着咖啡,一边问道。

知美不由得瞥了父亲一眼。父亲的白衬衫经过长期的反复熨烫,衣襟上泛着光泽,一条藏青色的领带有些扭曲。

这时她又想起了和近藤第二次见面的情景。

“知美小姐想要做什么呢?”近藤好奇地问道。

那时她的头脑中浮现出来的就是父亲的白衬衫和领带。衬衫和领带经过反复洗涤虽然已经有些缩水,但又恰好紧箍着父亲日益松弛的颈部。

想到此,知美有些拘谨地回答:“我想离开家。”此话一出,也不知为什么,尽管并没有特别的忧伤和寂寞感,眼泪却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其实,她并没有讨厌自己的父母,还是那样地爱着他们。她也没有嫌弃哥哥,不会为哥哥的病情感到耻辱。她甚至转念想到哥哥患了自闭症对他本人来说也许是必要的。就像她把吉本佳织的校服和书包扔进焚烧炉那样,对哥哥而言,自闭症是必要的。

不过,知美还是真心祈愿这样的病千万不要引起暴力行为。只要一想到今后不知什么时候哥哥是否又会有暴力倾向的问题时,她就感到不寒而栗。如果哪一天亲眼看到哥哥对父母实施暴力,那就像一个可怕的噩梦实实在在地再现在自己眼前了。

自己是女孩,力气太小,自然不能制止哥哥的暴力行为。而哥哥在实施暴力行为时会出现非常可怕的神志。虽然谈不上凶暴,但由于感到羞耻而出现濒死的模样,就像现在也常出现的欲哭无泪的惨相。看到这种表情的哥哥实在是太可怕了。知美进而想到自己是否也有过这样的表情呢?每念及此,她就吓得喘不过气来。此外,她的头脑中还经常出现母亲被哥哥殴打的景象,这时她往往觉得自己像一只漏了气的气球,刹那间失去了全身的力气。

这样的家庭实在不想再待下去了。这种想法并不仅仅因为不愿见到哥哥的暴力,她只是单纯地想离开这个家。“离开妈妈并且适应外面的生活自然是很辛苦的,而离开哥哥或许是一种卑怯的表现。但我还是想离开这个家。”知美坦诚地向近藤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其实,那时她还是第一次考虑这样的事情。

“知美小姐究竟想干什么呢?”通过近藤这样的提问,知美终于第一次明白了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难道您不知道许多自闭症患者一边听着巴赫或者莫扎特的古典音乐,一边关在房间里自寻短见的事吗?”知美故作神秘地说,爸爸顿时陷于难言的沉默之中。

“不许胡说!我这就上去看看秀树。”昭子生气地说了一声。

知美知道自己刚才说的话又勾起了妈妈的伤心。尽管是对爸爸说的话,但是妈妈也一起坐在同一张餐桌边,她当然听见了这些话。于是妈妈逃离似的快步上了二楼。知美目送着妈妈上楼的背影,喝了一小口父亲亲自调制的咖啡。

秀树

秀树一边听着空中铁匠乐队的大碟,一面把目光移到了放在窗台边的相机上。这架带有长焦距镜头的相机装在三脚架上。如果有点光线的话,他想再去看一次相机的取景器。

自从他在贴了几层的黑色肯特纸上开了一个小孔后,没过几天,他就从书架的最里面取出了相机盒子。当时他发现盒子上已经蒙上了一层浮灰。他患上自闭症后不久,有天晚上曾想把这只相机盒子扔到河里去,最终没舍得扔掉。在当复读生的时候,他曾一度对摄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那时补习学校里有个朋友喜欢拍照,受那家伙的影响,他跟父母说要买一架相机。没想到他们竟然爽快地答应了他的要求。而且马上给他买来他最喜欢的佳能公司生产的单反相机。除了标准镜头之外,还一并买了一个三百毫米的长焦距镜头。

“买了相机就该给我好好努力通过升学考试咯!”

当时父亲就是这样的态度。

听到这样的话,秀树真想一下子砸了相机,但他那时还不敢反抗威严的父亲。结果只拍了几卷胶卷后就对摄影失去了兴趣。秀树感到这架买来之后立刻失去用处的价值近二十万日元的相机恰好证明了自己的无能。于是干脆把它藏在书架最里面弃之不用。当他在黑色的肯特纸上开了一个小孔后,突然产生了通过相机的长焦距镜头窥视窗外的念头。他认为这种举动其实无妨大碍,外面的人也许无法看到里面的动静吧。于是他支起三脚架,在上面安装了带有长焦距镜头的相机。这样,他窥视的眼睛高度正好和窗纸上的小孔齐平。

秀树发现相机的电池早已没了电,只好等到深夜全家人安睡以后,一个人悄悄去了附近的便利店。终于买来了所需的电池和胶卷。换上新的电池后,相机开始自动对焦,当他从相机的取景器里看到树木和对面的房屋时,突然感到像是做了什么坏事似的紧张起来。他从取景框内看到了左半边的树木和右半边对面房屋的窗户。

安装相机时正是深夜两点左右,刚开始,对面的房屋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而秀树却像野鸟观察者那样,耐心地通过取景器看了一会儿。他虽然明知道外面伸手不见五指,也许什么都拍不下来,还是按了几次快门。然后一边玩着电脑和游戏机,一边又几次去窥看取景器。最后只看到树上的几片枯叶在月光下晃动。尽管如此,他还是产生了似乎参与了什么重要活动的满足感。以后几天他也是这样度过的,遗憾的是一直未能看到人影。

他从取景器里看到的是被切成长方形的现实景象,这是一种和网络完全不同的视觉感受。通过自闭症网站,他知道还有和自己患同样病症的其他人,所以有了一种安心感。他曾看到网络论坛上写的一句话:“不忍看到他人的亲热之状。”进而还看到这样的一段话:“每当看到人和人亲热地拥抱在一起的样子时,哦,不是真的。纯粹是想象出来的。我的心中就会产生一种反感。就算在电视里见到这样的情景我也不能忍受。但是,这种互相显示人类温情的人们确实是存在的,这个事实使我深感绝望。我绝对不会接受这种现象。”

秀树看到这段话时,突然感到自己和作者的心情几乎完全一样。他人的言语揭示了自己隐蔽的心绪。至于其他自闭症患者的言语使他明白了受到这种痛苦的不仅仅自己一人,因而给予他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感。不过,不容置疑的是,即使他明白受此痛苦的不仅仅是自己一人,也并没有完全缓解内心的痛苦。在网络论坛上他还看到了一个四十岁患者的痛苦宣泄,这使他暂时产生了一种貌似轻松的优越感。但与此同时他又开始愁眉不展,因为他突然想到了“自己难道会在这小屋子里一直待到四十岁吗?”这样可怕的事。

秀树也想到自己是否远离了现实这个问题。他甚至认为这种顾虑是进入非志愿的大学所造成的。短暂的大学生活对他来说是一种痛苦,头脑中留下的只是令人烦恼的回忆。这种烦恼的回忆似乎总是盘旋在脑子里挥之不去。那所大学是东京都内的二流私立大学。当他第一次进入该大学上课时,刚说出自己家在西所泽,就有人讪笑着问道:“埼玉县的《少年Jump》杂志的出售日期真的比东京晚两天吗?”引起了全班的哄堂大笑。其实,秀树心里也清楚那个提出如此促狭问题的同学一定没有什么坏心,但从那天起他再也没有开口和其他人说话。

黄金周结束的时候,秀树突然对一起参加卡通社团的一个名叫堀内的短发姑娘说:“我们做朋友好吗?”其实,他以前从没有和堀内说过话。这次堀内偶尔路过他的教室,当只有两人在教室门口时,秀树情不自禁地脱口说出了这样一句台词。当时秀树也被自己的冒失举动吓了一大跳,但他接着又执拗地继续问道:“你能告诉我你的手机号码吗?”没想到堀内竟然大方地点头道:“好的。不过今天没有带手机,以后告诉你可以吗?”

两人邂逅之后,堀内并没有信守自己的诺言,而是在公众场合对秀树表露出视若无人的神态。有一次堀内单独在场的时候,秀树曾想去接近她,谁知她却像避瘟疫似的逃离而去。

不久,学校里开始有了秀树是性骚扰者的流言。于是秀树再也不上学了,他受此打击后便把自己整天关在小房间里闭门不出。秀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那个穿着迷你裙的堀内从现场逃离时的情景。当堀内在两旁长着高大树木的林荫大道上慌乱地逃跑时,秀树呆呆地站在后面瞠目而视,看着堀内的人影逐渐变小,直至从他的视野中消失。现在一想到此情此景,秀树就感到意念难平,于是他幻想着试图把相机的焦点对准堀内人影消失的地方,继续眺望着那里已不见堀内人影的景色,那景色似乎能从小小的圆孔里逐渐展开……

透过门缝闻到了咖啡的香味。秀树料想父亲已经起床了。从小时候起,父亲总是在家烧煮咖啡和摆弄那套咖啡器具。因此每天早上都能闻到咖啡的香味。进了中学后,秀树再也不想闻到这种熟悉的香味了。但是他知道父亲的个性极强,他要支配全家人的行为和思想,而母亲绝不会违逆父亲的意志。秀树小时候常看到父亲充满自信的样子,“我要你们必须老老实实地遵守家里的规矩!”他曾多次听到父亲这样的训诫,父亲的口气十分严厉,没有半点玩笑的意味。

在记忆中,父亲几乎没有和家人一起外出游玩过,只是在吃饭时才和大家聚在一起。所以每到用晚餐时,大家必须坐在餐桌旁等待父亲从公司下班回家。如果父亲因工作接待的原因而晚回家,大家也只能忍受着饥饿干巴巴地等着。当家里的大门响起门铃声,母亲前去迎接父亲时,进门的父亲就会说:“开饭吧!”于是母亲才和大家一起开始忙着张罗吃饭。这时父亲就会微笑着看着大家吃饭,并且不无满足地赞叹道:“我的家人是最好的。”父亲希望家里人在用餐时能够快乐地边吃边谈,所以大家在吃饭时还必须装出很快乐的样子。

淡淡的光线通过圆孔射入屋内。秀树来到窗台边,通过装着长焦距镜头的相机的取景器向外窥望。他看到对面的树上停着一只小鸟,小鸟正快活地单翼晾翅,并不时地张开着小嘴嘀咕着什么。接着,他又把相机的焦点移到对面房屋的窗口,突然看到屋子里出现了男人和女人。秀树顿时感到自己的心跳加快,几乎想立刻离开相机躲到屋子的角落里。此时,他无意识地按下了相机快门的按钮。相机内突然响起了机械传动的连续响声。尽管这声音不会传到对面的房屋,但秀树还是不由自主地用双手拼命捂住相机的机身。

这简直像是电影中的慢镜头。最初从镜框的右侧出现那个女人的面容,女人的身体似乎是向左侧倾斜。她好像还抱着头,因为秀树看到那女人的两手正捂着耳部。此外,女人身体的倾斜状和扭动的样态也有些不太自然,她虽然斜着身子,却像喜剧演员似的横着向左移动,女人的头部上面又出现了一只男人的手,那只手正抓住女人的头发。镜框里出现了男人的脸。秀树觉得这男人的表情似乎和谁有些相像。哦,他一下子想起这种表情和奥运会的投铅球或掷铁饼的运动员表情十分相似。只见他咬牙切齿地整个脸部都变了形。至于那个女人的表情现在还没看到,因为头发遮住了她的脸。现在只能看到女人的嘴。她的嘴像唱歌似的张得好大。此外还看见了女人丰满的胸部。她好像穿着睡衣,但是纽扣都松开着,这样就能清晰地看到那鼓鼓的乳房和两乳之间的乳沟。

秀树未及细看,就在一刹那间,那女人和男人都从镜框中消失了。

秀树的心像揣着小鹿似的怦怦乱跳。刚才通过相机取景器看到的景象犹如长长的未有尽头的录像在他头脑中反复地显像重放。当他离开相机镜头时,只感到自己的身子正在簌簌地发抖。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一时也说不清楚。现在他才知道对面的那栋房子其实是一对姓柴山的夫妇的住宅。它是半年前建造的,占地面积为自己家的三倍以上。

秀树发现房门的缝隙里塞进来一张字条。捡起来一看才知道是母亲写的。他的心情顿时复杂起来。字条上,母亲写道:“早饭吃什么?”

秀树看了一眼小字条后,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同时他又安慰自己,反正母亲现在什么都不知道。虽是这样想,但心中还是产生了一种没来由的烦躁。

“早饭不吃,给我买一个桃子罐头。要白桃,不要黄桃。”秀树在字条上潦草地写上了那句话。其实他并不想吃桃子罐头。只是亟想告诉母亲自己的恐惧:“我看见了一件怪事。”

但是,他现在无论如何都不能对母亲直露自己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