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018年1月
得克萨斯州休斯敦。尽管宿舍正对着清水湖,但湖水已经干涸。湖边废弃的渔船和游艇裸露着发白的船底,景象十分凄惨。海岸线后退,这里自然无法幸免。
只要不给生活带来不便,看到的是什么景色都无所谓。家务事由女仆打理,出行都有保镖相随、专车接送。在当今世界的情势下,这样的待遇可谓奢侈。
亚纪的父母到底还是没有跟她来休斯敦。倒不是因为担心在美国住不惯,只是不愿抛弃已经熟悉的生活圈。虽然亚纪说随着事态的恶化,邻里关系肯定会越来越差,但父母却说到时候再考虑来美国。按照计划,三年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亚纪会回来,圆环也会消失——父母这样坚信着。
乘车只需二十分钟便可抵达位于约翰逊宇航中心的办公室。
一开始,亚纪以为自己可能要天天操作喷气式战斗机,在离心机中反复折腾,或者参加一轮接一轮的生存训练,但事实却不是这样。虽然也要参加各种各样的体能训练和模拟操作训练,但亚纪的大半时间都花在了学习相关科学知识上。
亚纪来到约翰逊宇航中心的第一天,训练就开始了。
狭小的教室内,坐着包括亚纪在内的四名船员。他们分为两组:军人组和科学家组。亚纪属于科学家组。教室里还有一名女性培训员,但她却说:“今天我当听众,讲师的工作交给来自海军的两位船员。”
可能是为了培养船员间的和睦感情吧,培训计划要求两组船员互相教导对方自己掌握的专业知识。军人组的两位似乎也挺意外,他们交换了一下眼神,耸了耸肩。然后,年纪稍长的那位站了起来,来到教室前面。
此人名叫艾伦·金德斯利,五十一岁,舰长,满头银发,留着小胡子,长相温和。
“我和马克之前一直在美国海军的‘静默部队’中服役,也就是潜艇部队。”
可能是指挥官的素质使然吧,金德斯利声音洪亮,极具穿透力。很快,他的讲话便达到了“巡航速度”。
“潜水艇分为两类:战略型和攻击型。战略型核动力潜艇就是移动的导弹基地。要攻击潜艇很不容易。即使美国本土被毁灭,只要核潜艇能躲过一劫,就可以伺机发动报复行动。”
佩尔·琼森举起手。他同家人从已经无法居住的瑞典迁居而来,既是物理学者,也精通行星学,年纪与金德斯利不相上下。在他身上看不到丝毫难民常有的阴郁,一双闪亮的眼睛里总是充满了好奇,仿佛不知世间疾苦。
“我很早就有这样的疑问了——为什么要叫作‘战略型’核潜艇呢?”
“很好的问题。之所以使用‘战略’这个词,是为了表明军事行动的规模。军事行动按照规模由小到大的顺序依次是:战斗、战术、作战和战略。提到战略的时候,通常都关系到国家和民族的命运。”
“原来如此。那么,你指挥着战略型核潜艇,是不是就掌控着世界的命运呢?”
听见佩尔毫不客气的质问,舰长只是报以宽容的微笑,“我指挥的是攻击型核潜艇。对于常年在海中游弋、不见陆地踪影的潜艇来说,最大的敌人就是对方的潜艇。由于我指挥的潜艇的任务是攻击战略型核动力潜艇,所以被称作攻击型核潜艇。”
“很有趣。看来没有一样武器是绝对安全的。”
“是的。攻击型核潜艇要保护己方的战略型核潜艇,并防范对方的攻击型核潜艇。实际上,攻击型核潜艇很少交战,但必须时时刻刻执行追踪、探查的任务。深海之中,电波和光线统统无效,只能依靠声音,利用声呐探知敌人的位置,悄无声息地靠近,而且不能够贸然提高航速,因为螺旋桨转动过快的话,就会产生空化噪声(1)。”
“我渐渐明白为什么要从潜艇部队中征募宇宙战舰的船员了。”
“与飞机相比,宇宙战舰和潜艇的相似处更多:都是以核能为动力源,都要在封闭空间中长时间地监视敌人的一举一动。关于攻击型核潜艇的日常任务,就请马克来说明一下吧。他在我的舰艇上服役时,表现异常优秀。能和你再次见面,我很高兴,马克。”
马克·里德利来到教室前面,替下了金德斯利。他外表精悍,平头,头发近乎黑色,手边的履历表上写着他今年三十一岁。
“谢谢,舰长。我在金德斯利舰长的核潜艇上担任轮机员,还在古老的俄亥俄级战略型核潜艇上服过役,后来才被转调到攻击型核潜艇上。在宇宙战舰上,我仍将担任轮机员。不论在什么舰艇上,轮机员的工作都没有太大的区别——都要不断地监视原子反应堆的状态,维持其运转。”
“没想到我们的宇宙战舰也是这样。轮机员是要一边看仪表盘一边操纵控制杆吗?”佩尔把手中的触控笔当成控制杆挥舞起来。
马克爽朗地笑道:“潜艇和宇宙战舰都是高度自动化的机器,核反应堆是复杂而重要的设备,轮机员有轮机员的工作,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马克的视线从佩尔身上移开了,“核反应堆不是直接驱动螺旋桨转动,而是通过蒸汽涡轮机将核能转化为电能,传送到螺旋桨的马达,同时保证舰艇内的空气循环,并为所有电子仪器提供电力。尽管宇宙战舰的NERVAⅡ型引擎要直接喷射类似蒸汽的东西,但它仍然同时发挥着发电机的作用。”马克的视线落在亚纪身上,“白石小姐,你听清楚了吗?”
“嗯,相当清楚。”
“那就好。你一直一言不发,我还以为你的思维没有跟上呢。”
“马克,说起来,你似乎对东亚女性抱有好感吧?”金德斯利在一旁打趣道,“我还记得,你衣物柜的门后面还贴着韩国电影女星的性感海报吧?”
“舰长,那可是国防机密!”
马克抗议道,脸涨得通红。亚纪偷笑起来,金德斯利朝这边指了指,“瞧,她笑的时候还用手捂嘴呢。你就是被这种优雅的举动迷住了吧?”
“啊,不是……我是……”
马克被原长官这么一戏弄,立刻乱了分寸,但没过多久,他便挺直了身子,来到亚纪身边,对她说:“你的笑容真美。希望以后能经常看到你的笑。”
亚纪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言辞应对,只能暂且微微点头致意。
亚纪一方面要作为宇宙战舰的船员接受训练,另一方面还必须继续科学家的工作。在训练的间隙,她还要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从事研究。研究课题是圆环物质的产生机制,虽然研究的进展不尽如人意,但至少能看到最新的研究论文,还有机会参加各种学术会议。
不久之后发生的一件事让亚纪更加忙碌起来。
圆环上出现了一处巨大的暗斑。
暗斑的直径有十三万千米,几乎与木星相当。起初,暗斑的颜色一直在不停地变换,但一年之后便稳定下来。
人们把暗斑称为“岛”。与其直径相比,“岛”薄得令人吃惊——在圆环内侧完全没有突起,超出圆环外侧的厚度也不超过三百米。即使使用太空望远镜也无法观察到“岛”的局部详情,它看起来就像一张灰色的标签。
“岛”虽然很薄,但其质量应该不小,可它并没有沉向太阳。随后的观测发现,“岛”正朝太阳方向喷射出无数条粒子流,这些粒子流支撑了“岛”的重量。以“岛”所在的位置而论,它受到的太阳引力只有0.2g,所以并不需要太大的推力。
因为“岛”的出现,生命论骤然失势。在相对太阳静止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异常点,这明显是某种机械在起作用,而不像是生命。
如果“岛”是天线之类的东西,那它所朝向的地方会不会就是外星人的母星呢?
环绕着太阳的圆环镶嵌于水星的公转轨道面内,现在还无法推断外星人的母星是否存在于这一轨道面内。假设“岛”真是天线,那它应该拥有能让波束朝纬度方向倾斜的结构。如果那是可以控制相位的阵列天线,倒可以借由调整波束传播方向代替物理结构上的倾斜。
一组名为“岛快车”的探测器朝“岛”驶去。
然而,没有任何一个探测器闯入距“岛”二百八十万千米以内的区域——“岛”也被激光炮守护着。
普通大众惊愕不已,科学家们却有了新发现。
几乎可以肯定,圆环内侧之所以呈黑色,是因为它需要吸收光子并将其转化为能量。除去活动所需,多余的能量会通过排热方式释放掉,只要监测热量的变化,就能推算出进出圆环的能量。
目前,圆环几乎没有进行能量的转换生产。当“岛”开始进行工作时,应该就会伴随能量的生产。
另外,当“岛”出现之后,圆环的温度也并没有降低,看来它能够自主提供漂浮所需的能量。不过,在激光炮发射之后,圆环排出的热量会暂时减少,这肯定是“岛”在为下一次炮击储备能量。
“能问你几个问题吗?拜托了,不会耽误多少时间的。”
一天,亚纪在宇航中心主楼的停车场被记者逮住了。
因为“岛”的出现,伏尔甘计划被迫作出大幅调整。人们因计划的延迟而烦躁不已,将批判的矛头对准了联合国宇宙防卫军,媒体就是这场批判运动的急先锋。
“如果能阻断流入‘岛’内的能量的话,就有可能使激光炮失效。宇宙防卫军司令部正在全力以赴地制订战略计划。”亚纪一板一眼地给出了标准答案。
亚纪已经被外界描述为“毫无幽默感的女科学家”,对此她安之若素。只要能去圆环,别人怎么看她已经无所谓了。
“有人认为,圆环和‘岛’都是神圣不可破坏的。还有人担心外星人会对人类实施报复。对此你是怎么看的?”
“我遵从司令部的判断。”
“你自己是怎么看的呢?你认为应该破坏它们吗?”
“威胁人类生存的东西必须被消除。”
“白石女士,你不觉得自己已经成了宇宙战舰的一个零件了吗?”年轻的记者追问道,“我想听听你本人的看法。世界将希望寄托在你们四个人身上,谁都不愿看到你们只是毫无主见的机器人。”
亚纪看着记者。他肯定埋伏很久了吧,衣服和头发上都沾满了尘土,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
“是啊……我们总是在想,圆环与黄道面(2)垂直就好了,这样对地球的影响最小。当然,对于可能存在的圆环建造者来说,把从水星投射的物资放置在公转面才是更加合理的选择。”亚纪一边斟酌着词句,一边努力组织出标准答案之外的回答。“我一直梦想着能与外星文明接触,但遗憾的是,这种接触却是以这样的方式开始。我之所以应征参加破坏圆环的任务,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与建造者相遇。”
可能听出了这是亚纪的真情流露吧,记者脸上的严厉神色消失了,静静地倾听着她的发言。
“你真的想见外星人?”
看着记者一脸的困惑,亚纪补充道:“是的。所以我们必须努力活下去。”
(1)空化是液体中产生空穴的现象,空穴形成又破裂所发生的噪声就是空化噪声。
(2)地球的公转轨道所在平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