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022年1月24日

来到近日点的UNSS“法朗克斯号”将舰尾转向前方，引擎开至最大，开始进行减速喷射。地球就在左后侧大约一亿千米的地方。通信没有受到太阳和喷射气流的影响，信号一直相当良好。地球上各种各样的网站都上传到了舰载镜像服务器里，尽管亚纪专心于分析圆环，但她的目光还是忍不住被地球上的惨状吸引了过去。

在宇宙战舰踏上征途之后的五个月里，独联体诸国的国家机能完全丧失，南下的难民潮水般涌入南亚、澳大利亚北部和非洲。他们无依无靠，为了躲避蔓延的冰河，只能朝赤道方向靠拢。然而，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环境剧变遍及地球的每一个角落，所有人都无处可逃。

十二个巨大的燃料箱中，有八九个已经被剥离，庄严地朝前方漂去，耀眼的阳光给它们镶上了一道银边。UNSS“法朗克斯号”结束了漫长的减速航程。经过长达四个小时的自由落体运动，战舰从圆环北侧进入了它巨大的身影之中。

“能够打开窗口上的遮光板吗？”亚纪请求着舰长的许可。

“没问题。”

亚纪从自己的睡舱中飘出，来到公共区域。她关闭了照明灯，来到舰内唯一一扇窗户旁。

亚纪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映入眼帘的是白而通透的火焰的群峰。

亚纪花了不少时间才回想起九岁时看见的日全食的模样。对了，现在她看到的正是高达百万度的等离子火焰——日冕。

面前某种屏障似的东西挡住了太阳，日冕从遮挡物的上端放射出来。

亚纪急于想看到遮挡物的另一面是什么样子，于是在窗户旁不断变化观察角度，但遮挡物始终保持着相对静止。

窗户外面真有这样的东西吗？亚纪感叹着，突然察觉自己被以前看过的那些经过处理的图像欺骗了。她用半生的时间孜孜以求的东西，就在那里。

那就是圆环。本以为它会是银色的，但现在亲眼所见，它却呈现出无限的黑暗，与宇宙本身一样。

亚纪忘我地观察着这一切。

眼睛渐渐适应环境之后，亚纪才发现，圆环并非完全黑暗。

圆环上反射的星光摇曳着，就像轻风拂过的草原。

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效果，肯定是由于太阳风的缘故。太阳风作用在圆环各个部分的压力是不同的，所以造成圆环变形，映照在这个镜面上的星光也变得摇曳不定。

亚纪想起地球上也存在类似的现象——极光。太阳风沿着漏斗状的地球磁场汇聚到南北两极，与高层大气摩擦发光。

现在眼前的场景，也是太阳风造成的奇观。只是这里的太阳风没有汇聚在一起，所以展现这一奇观的“银幕”宽度是地球直径的二十倍以上。正是因为有这样的舞台，闪耀的星光才呈现出如极光般不可思议的模样。

睡舱那头传来了声响。

亚纪知道那是马克。通过气味便能辨认出是谁的睡舱打开了。

“换我看看可以吗？”马克问。

“没问题，来看吧。”亚纪将直径二十厘米的狭小窗口让给了马克。

“终于来到这个地方了。”轮机员入迷地观察了一会儿，转过头来对亚纪打趣道，“敢情那个漆黑的圆环就是你的结婚戒指？”

“我想尺寸已经不合适了，我这半年可长胖不少。”

亚纪罕见地开了个玩笑，马克嘻嘻地笑了起来，然后感慨颇深地朝窗户瞥了一眼。

他没有趁机将自己同亚纪的关系拉进一步。如果要亲热的话，他们可以两个人使用一个睡舱。半年以来，马克已经婉转地向亚纪表达了自己的求爱之心，有一次甚至表示“不用担心避孕的问题。”

马克真诚直率、深谋远虑、细心体贴，而且体态健美，横看竖看似乎都挑不出什么毛病。

但正是因为马克如此完美，亚纪才会总是拒绝他。十年的研究生活中，亚纪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欲望，一旦释放出来，不知会产生怎样的后果。对此亚纪深感恐惧。在如此紧要的关头，她不希望自己分心。

亚纪知道几位男性船员会在私下谈论自己。亚纪心里很清楚，大家都把她称作“同圆环结婚的女人”。

马克再次将视线投向窗外。

“别看我只是个轮机员，在核潜艇上服役的时候，我考虑了很多事情，应征船员之前也仔细想过。这艘战舰可能会让世界末日提前来临，要知道这是可以代替核反应堆的危险家伙。看样子我似乎与世界末日很有缘分。”

“世界末日不一定会来。”

“当然。只要破坏了圆环，人类就能够继续生存下去。这回我们的敌人不是人类，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不用担心同类相残的战争。”马克微笑道，“所以我毅然报名应征，这份工作实在太酷了，尽管一开始我根本不知道怎样才能破坏那个东西。”

“我们的工作就是要找出破坏它的办法。”

马克瞟了一眼亚纪，“你应征的理由似乎比较复杂。”

“假设你在同意大利打仗，你能往乌菲齐美术馆(1)扔炸弹吗？”

“如果那里的绘画和雕像威胁我们，我就会扔。”

“是吗？你的工作真是太酷了！”

可能是为了给看到圆环后的火热劲头降降温吧，亚纪居然开始语带嘲讽起来，连她自己都感到意外。本来，在狭小的空间中共处最忌讳的就是争执。

马克似乎并不打算走开，而是满脸堆笑，平静地问道：“那你能教我怎么做吗，亚纪？我该怎样做才能将圆环当作美术品来观赏？”

“我们对圆环一无所知。我们必须抱着想去了解它的愿望。换成是绘画和雕像，也是同样的道理。我们不知道圆环上有什么，不知道建造圆环的目的何在。我们在这样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就要将它破坏掉，这简直让人无法接受。”

“是吗？”这两个字像是从马克牙缝中挤出来的。

“先试着去了解圆环吧。这么一来，人生也会变得丰富些，不是吗？”

三天之后，无人探测器开始对圆环做第一次切断实验。

画面下方是喷射嘴的特写图像，上方则是显示整个无人探测器的一个缩小图像。

无人探测器以自由落体的方式到达距离圆环二十米的外围区域，NERVAⅡ引擎开始喷射。画面中心充满了亮光，整个画面变成了一片乳白色。不过，很快光度调节装置启动，汹涌的光流黯淡下去。

无人探测器略微倾斜，避开直射的阳光，开始水平移动。核动力引擎喷射出的气流开始像切黄油一样切割着圆环物质。

“很好。提高无人探测器的移动速度。佩尔和亚纪注意观察圆环被切断之后的变化。”舰长命令道。

“明白。”

亚纪调出了从母舰上拍摄的俯瞰图像。

被切断后落向喷流下方的圆环开始缓缓恢复到原来的高度。

圆环的抗打击能力真强。

如果圆环是紧绷着的话，那肯定很快就四分五裂了。但现在看来，在光压和自身重量的均衡作用下，圆环即使断裂了也不会对周围造成影响。就算遭到地毯式的猛烈攻击，满身遍布窟窿，圆环仍然可以恢复到原来的位置，开始自我修复。

“目前看来，圆环还没有开始自我修复。”

“被切离的部分能够自动回到原来的高度，这里头有什么机关？”

这其实只是简单的力学问题。在光压和引力的共同作用下，圆环的高度既稳定又非稳定。高度的变化会导致两种作用力大小的变化，失衡的作用力会将下沉的圆环往上抬，只要来自太阳的上升力足够强，就能使圆环物质回到原位。

“具体来说，是改变了日照面的日光反射率吧，只需单纯地调整日光反馈强度就行。不必动用分光计观测就能得出这个结论。”

佩尔在遥测仪的显示画面上做着记号。

“在喷射作业下果然很难检测电子对湮灭(2)啊……”

“我这边倒是顺利得不可思议。无人探测器现在正以每秒五百米的速度切割圆环，一周之内就能够到达圆环的南端。”舰长通告道，“本舰很快就要到达圆环被切断的地方了。到时候你们打算做什么？”

“我想仔细观察圆环是如何自我修复伤口的。”佩尔说，“并不是打几个小洞，而是整个被切断，我想看看这种情况下它会怎样进行修复。”

“你就没设想过它不能进行修复吗？”

“小行星如果从与圆环面平行的方向撞来，其效果与这次切割一样。尽管遭到小行星撞击的可能性很低，但如果圆环没有应对这种状况的机制，那从设计上讲就是不完善的。”

“你说的有道理。”舰长表示认同，“关键是修复速度。如果能在修复完成之前攻占下‘岛’就好了。”

“我们也去帮着切割圆环吧。”马克提议道，“母舰先行抵达圆环南端，从对面同无人探测器展开相对作业，这样就能节省两天零四个小时的时间。”

“这是隧道挖掘过程中经常采用的方法。但我们的燃料够用吗？”

“已经检查过，没有问题。”

“我们在中央会合后一起向‘岛’进发吗？好吧，就这么办！”

“在这之前，可以继续进行切断部位的调查吗？”

“当然可以。”

(1)佛罗伦萨的艺术博物馆，藏有世界上最精美的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

(2)正负电子相互碰撞发生湮没而产生中微子对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