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雅楼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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鹳雀楼

鹳雀楼在蒲州古城西门外,黄河的东岸。它是一座孤起的很大的楼。

楼名古今未变。鹳雀是一种河边的水鸟,长腿、尖喙,形如白鹤,喜食鱼虾。一听这个,我乐了,敢情就是我们兴凯湖的(缩脖)老等呀!以“鹳雀”名楼,挺好。

这座楼是新建的。早先的鹳雀楼,由北周大冢宰宇文护倡建。大冢宰就是宰相。书上说,北齐和北周争天下,蒲州成了要塞,镇守河外之地的宇文护,遂筑层楼以御敌。它其实是一座戍楼。七百年过去,到了金元光元年,金、元二朝攻夺蒲州,火照城中,楼焚,只剩故基。一座楼,能历隋、唐、五代、宋、金,为时不短。

清乾隆二十一年的《蒲州府志》上说,此楼“旧在城西河洲渚上”,到了光绪年间的《永济县志》里,又讲“旧在郡城西南黄河中高阜处”。地方志所言存异,不管踞洲渚,还是临高阜,皆傍黄河而造,料无可疑。

鹳雀楼的出名,在诗。照沈括《梦溪笔谈》里的说法,是“唐人留诗者甚多”。临楼,唐代诗人李翰《河中鹳雀楼集序》谓“悠然远心,如思龙门,若望昆仑”。龙门、昆仑当然是眺览不到的,这样说,实乃形容一种旷阔的心境。或曰李翰为文精密,用思苦涩,就不好说他语多夸张。不这么落笔,颇难写出此楼气韵,也难畅抒凌云心怀。下文的“八月天高,获登兹楼,乃复俯视舜城,傍窥秦塞。紫气度关而西入,黄河触华而东汇”,倒有依凭。这里地处秦晋豫三省连壤处,不知所度的“关”,是风陵渡对岸的潼关,还是河那边的函谷关?而所触的“华”,当是“华岳”吧。

唐宋诸公楼头题咏,也是一时风气。鹳雀楼从瞭望御敌的戍楼变成雅集游宴的所在了。况且永济文风久盛,大历十才子中的卢纶、耿,即为本地人。吟诵鹳雀楼的诗,“唯李益、王之涣、畅当三首能壮其观”,这是沈括说过的话。王之涣“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这首五绝,最入人心。诗的前十字,状楼台外风光,以景显情;后十字,寄登楼人胸臆,以理化景。笔墨虽未直接落在楼上,可是若无此楼,一切便会失了根。这是“不写之写”。辜鸿铭提起唐人陈陶的《陇西行》时讲过:“这种中国文学可以将深沉的思想和真挚的感情融汇在极其简单的语言中。”王之涣的《登鹳雀楼》诚然也当得起这一句话的褒扬,这种“接近于白话的简洁”,深含一种放达、豪纵和高远。

王诗,我自小熟读,脑子里却无形象。几十年后上了鹳雀楼,放眼兼默诵,始知“黄河入海流”的样子。这会儿,我已经是一个老人了。他的《登鹳雀楼》,也头一次让我感动。

诗人凭栏,黄河从眼前流过,流进他的心。王之涣素性萧散,不以俗事为要,见容于浊世就成为至难。他的命途断非简单,心中愤怨些是有的。他的大河放游,也图一时的散淡吧。若无闲逸心情,绝难作出这般有情理的诗。此楼回廊上,真就塑着一尊王之涣的立像,以意为之,饶得风神。我站在一旁,眼光凝住了——他戴着官帽,两个帽翅下垂,下颌蓄着一绺短须,登楼这年,他已是五十岁的人了,而意气未消,边塞诗人的风骨也透出几分;他叉腿站着,身子后仰,两道眸光朝远方伸去,投向斜阳下的峰峦;左手展纸,右臂轻扬,手中一支笔正要落下;宽大的袍袖,折线飘曳,仿佛有风来。我依着塑像,留了影。在这样高敞的地方,四外的风景让你放览,心愈发狂纵了。真用得上王右军《兰亭集序》中那八字:游目骋怀,信可乐也。我俯着身子往楼下看时,是有无边风光铺卧在长河畔的。滩涂、岸野、林地、耕田、蒲津渡、黄土原,被傍晚飘浮的凉雾遮虚了影子,黄河闪出一片白亮的水光,悠缓地盘曲。太华、首阳诸山隐在风烟里,又叫我把轩辕会群仙,伯夷、叔齐采薇隐居的传说略想一遍。长天、大河、苍山、落日奔来眼底,一个有心怀的诗人,总会对远处的景物充满想象,并且“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或许这就叫“从风景出发,回到情感”。独伫楼头,就是站在诗的世界。

旧的鹳雀楼,高三层,已不算矮。李益赞曰:“鹳雀楼西百尺樯,汀州云树共茫茫。”唯有居高望远,才有此等眼界,此等襟抱。千几百年后重修,比起原初的形迹,自是有变。楼已经升到九层——三层台基托着六层的楼身,挑出的四层翘檐朝高处收窄。在营造形制上,一看就知道,谨遵唐式。这有根由,鹳雀楼是因王之涣的近体诗出名的,它的最盛期理应在唐。

新的鹳雀楼,楼前有大片的花,红的、黄的、白的,开得极好。我叫不出它们的名字。“花蕾的使命就是绽放”,这是我近日读来的一句话,现在想起了。这些彩花和绿色灌木,是以传统纹饰为底本拼植的,蝴蝶纹、石榴纹、莲花纹和云头如意纹,美如锦缎。栽了不少雪松、泡桐、桧柏和白皮松,互为映带。把平常的花木莳弄得这般俏,真是巧手!叫人大声赞妙。我的眼睛不够用了,我是看花呢,还是看楼?

楼阁这般岿巍,能衬出它的气势的,只有天。云雾拂过十字歇山式楼顶,五脊六兽各安其位,于高处殷勤守望。檐脊之间正是狻猊、獬豸、貔貅、鸱吻诸宫殿神兽和跨凤仙人的天下,本是一团泥坯,升到飘云里,立添神气,比那翚飞的翼角更傲。站台、勾栏、柱础、回廊、门楼,俱作仿唐彩绘,建筑之美不必从笔下一一叙出。

宽展的台基砌了多层石阶,通向一层大厅。厅堂极是宏敞,空闲不得。环堂摆列,满满的文史精华在内。供着几尊坐像,通身黧黑,神色沉静,那等鲜活的生命气象已归寂灭。我踱至像前,停了脚,是唐尧、虞舜、夏禹,其部落之所或为河东一带,亦有此说。尧舜禹,圣迹遍神州,炎黄子孙感戴圣恩不尽。尧王访贤、舜耕历山的传说,我们不觉陌生。更有理洪水、量大地、铸九鼎、游海外的大禹,虽是天神,却多人间情味。《太平广记》引《三秦记》:“龙门山,在河东界。禹凿山断门一里余,黄河自中流下,两岸不通车马。”这则鲤鱼跳龙门的神话,妇孺皆知,而出典的地方在此段山水间,大概就非皆知了。在黄河边的楼上,设像敬祀,有厚重的意味。乡俗气息亦不淡。民间社火是精神的狂欢,晋南皮影带些汉代画像石的技法,以线造型,装饰性特强。皮影戏的取材,和蒲州梆子应该是有一点接近的。当地人惯呼蒲州梆子为“乱弹戏”。坐在台前瞧演出,能从戏里了解不少历史上的故事,甚或明白一些做人的道理。赏雅观俗的当口,也一定要喝蒲阪桑落酒。这种酒可算“古酿”了,酒味烈不烈呢?我不沾酒,无以言。

壁上画像,瞧那容颜,瞅那装束,已有了春秋,叫人记起久经世代的当地名贤。文臣武将这样的人物,暂不去说了,我一心只拣合我兴趣的看。作诗文的王维、王勃、柳宗元、聂夷中、薛道衡、关汉卿,绘山水的马远、阎次平,画道释人物的乔仲常,跟我离得稍近。静栖于中条山王官谷的司空图,我也注意到了。我早年买过一册《司空图诗品解说》,这本薄薄的书,影响过我的创作,倘若细究起来,又会长篇大套地没个完。他分出的二十四诗风中,冲淡、自然、疏野、清奇、飘逸、旷达这几种,我尤倾心,虽则颇费琢磨。司空图的身上,有一股僧味儿,真是个隐逸。

和运城相关的圣贤,这里都把他们布设在四面,我好像进了历史博物馆。这些介绍材料,在真实性上没的说,而诗意则不要去想了,似乎委屈了这座凭一首律绝出名的“诗楼”。

调丝弄弦,尽是前朝腔曲;鼓瑟吹笙,又是咏怀情致。在南昌的滕王阁、武汉的楚天台、随州的擂鼓墩,这样的仿古歌吹我也领略过几回,一笔不能写尽其妙。鹳雀楼亦有此般光景。猩红的氍毹铺上舞台,台面不高,当中一张古琴。近前摆设的几把红木椅是留给观者的,我们招呼着坐好了。几个男女演员闪出身来,口拖长腔,把王之涣的五言绝句曼声唱出来,仿佛入梦。我遂低了头,细聆台上平仄,又将这诗来一番咀嚼,殊觉惬怀畅意。女子穿的丝绸衣裳,很艳,袖口肥阔,绣着花,彩帛贴肩,是唐人的襦裙吗?男子则穿圆领袍衫,右衽,袖子收得略窄些。我一边侧耳听着腔曲,一边仰脸瞥着天棚,看见一些绿底黑白团花、青底红色团花、白底缠枝花饰画在平棋上面,外添常用的如意纹和连珠纹,使那宫阁气浓得化不开。细密的方格里,容纳了这么妍美的想象,中国古代纹饰的抽象意韵,跟建筑语汇融合得真好。

楼身已远的时候,片片彩锦似恋在我的头上,袅袅地飘。不好怪我痴,还不是王之涣那五言四句二十字撩着心?耳边遂又响起吟诵的声调。他的遗音在诗史上的意义,更是不消说了吧;而今人还能倾倒于鹳雀楼,抱有赓续中国文化传统的深心,必是确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