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满鲜花的土地:小说、报告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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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她的山

文/梁勇

从那够味的小班车下来,窦豆和郭渝校长就步行,拉藤攀树上瑶山了。郭渝道,得在太阳落山前赶到寨子,怕迷路,没带手电筒。其实也没路,走哪儿算哪儿。磨了两个多钟头,天黑前两人赶到了寨子。在郭渝家吃饭,在木楼的堂厅中央吊着一口鼎锅,滚炖着一锅油晃晃的熏肉,加辣子、豆腐、几苗葱蒜。家里就郭嫂和小小子,介绍过了,洗手洗脸,吃。

吃完,郭渝带窦豆到板樵叔家借住。板樵叔家就得他一老人,老伴过世了,孩子在外头闯;他家离学校近。郭渝交代了,便回去。窦豆给板樵叔一包烟,老人拿出吹烟筒,别了一支,拔出烟丝,放在吹烟筒上抽,不时皱眉闭眼,不讲话。抽完坐一阵,就回屋睡了。窦豆洗过澡,也歇息。山里空气好,听溪水活络、山间蛙虫鸣响,窦豆睡得很沉,没有梦,脑子就像水洗过的荷叶,纯净。

第二日,窦豆醒来,板樵叔已出门,灶头小锅煮了芋头。听到窗外鸟叫,窦豆喜悦不已,洗刷完就出来了。寨子背倚青山,溪流绕转,林木下的草坪连着叠叠的梯田,稻苗已抽穗,稻香四溢。寨子的人家就零落地隐在山窝,似垛垛蘑菇,幽然奇葩。各家木楼的底楼大多拴了牛,哞哞叫唤;往里头看,还蹲伏着鸡鸭鹅。学校就在寨子的脖颈,不远处有两株奇特的龙鳞松,相伴参天。

窦豆正转悠,郭渝寻来了,说:“吃了?”窦豆还没应答,郭渝又说:“去学校咯。”窦豆跟着郭渝进了校门,见几瓦屋子,角落那儿立一柱子,飘着一面褪了色的红旗。郭渝领窦豆进了校长办公室(也是教师办公室,柴房改成的),一女子起身倒茶,郭渝接过茶,递给窦豆,说:“窦老师啊,喝过这杯木叶茶,你就暂且是我们登龙小学的一员了。”窦豆捧着茶,点点头。

郭渝又说:“对了,介绍一下,这位毛眸雨老师是我们小学的教导主任,全乡最年轻的教导主任啊!等下她会安排你的课程。我没空,要去乡里开会。”说完真就走了。

窦豆喝了口茶,突然笑着问:“毛毛雨?”

毛眸雨瞪了窦豆一眼,说:“我姓毛,名眸雨,回眸的眸。”

“哦,我叫窦豆,请多指教。”窦豆和她握手,感觉冰冷,说,“你的手有点冷。”

毛眸雨把手撤回,说:“谁像你,烫手山芋!跟我来,去教室。”

窦豆跟毛眸雨出门,看见那边偷看的学生缩回了教室。毛眸雨边走边说:“学校6个年级、37名学生,3间教室,1间办公室。1间宿舍,我住。你新来,教两个年级的语文、算术、图画和音乐。”

窦豆说:“哦,不开体育课吗?”

毛眸雨忽而停住,回头瞪着窦豆,说:“山里头的学生都活蹦乱跳的,还用开体育课?”

窦豆吓了一跳,闭嘴了。

没到一个月,窦豆俨然适应了。

窦豆教一、二年级,学生总共13人。课程也不难,语文、算术教基础的,就是学生的发音五花八门,让他不禁暗笑。画画课,在讲台上摆个碗、瓶等什物。窦豆最乐意上音乐课,教娃娃们唱歌,唱《闪闪的红星》《爷爷为我打月饼》《歌唱二小放牛郎》。有时,还插教一两首BEYOND的摇滚歌曲《海阔天空》《光辉岁月》,逗得娃娃们很欢闹。窦豆问,好听吧?娃娃们哈哈大笑,一嘴快的娃头叫好,好像牛叫一样。低年级的课本简单,窦豆教了几周,课本就弄了一半,回头问毛眸雨:“这学期,还有新课本吗?”气得毛眸雨一下黑了脸,毛毛雨转为雷阵雨。

此外,窦豆也逐渐把这里的情况摸出了个轮廓。毛眸雨是全乡最年轻的小学教导主任,下乡来锻炼的,上边有人,期满要提拔进县里;所以她住校,教3个年级,包括毕业班。郭渝校长只教四年级,寻常就到寨子各家去喝酒,动员大家都把娃娃送学校去,不送不行,犯法的咧!原先,学生最少时就剩下十几人了,上边考虑把学校撤掉。郭渝顶住,不给撤,就这么喝着,就把学校留住了。这么些年,郭渝的算盘就一种打法:巩固入学,保住学校。

这事挺可行。

有一天早上,窦豆到办公室,里边坐着一汉子,跟郭渝校长理论什么。原来,这汉子是一学生的家长,不想让他的娃上学了,说跟他去贩牛宰牛吧,书读了五六年,懂得写名字就够了。郭渝自然不让,理论起来,口水都溅了一地,也没让汉子转意,看见窦豆进来,就指着他说:“新来的窦老师,从城里来的,不信你就问他,不送娃娃上学犯不犯法?”窦豆莫名其妙点了点头,汉子竟有点抖。郭渝接着说:“你先回吧,放学哥俩再到你那儿喝酒,别碍事,学校要升旗了。”那汉子摇摇头,只得背着手走了。

放了晚学,郭渝果然带上窦豆到汉子家喝酒。照样在厅堂中央吊一鼎锅,炖熏肉,加些豆子,沸滚着吃,酒就喝自酿的红薯酒。这酒窦豆喝着没什么感觉,边喝边听郭渝宣传,不时配合他点头应是。喝了好久,汉子“投降”了,答应让娃娃读到毕业。回到半路,风一吹,窦豆的酒意上头,翻江倒海地吐了。

第二日,窦豆竟满身长痘,抓愈痒,痒愈抓,要成“蜂窝”了。上课时,窦豆站不住,猴子似的在讲台上蹦来蹿去。熬到下课,窦豆跳出教室,娃娃们哈哈笑,一娃头却跑出来,拦在他前边说:“窦老师,你血热起痘,你准我回家拿药茶,保证帮你治好!”窦豆抓挠脖颈,苦笑着答应了。

窦豆泡了娃头拿来的药茶,喝了两回,热痘果真消退了。窦豆问娃头:“哪儿来的药茶?”娃头笑嘻嘻地说:“向我姑姑讨的,寨子的人得了病全都找她。”

窦豆在登龙小学待满两个月后,还是忍不住向毛眸雨提出请求,希望每个年级每周至少开一节体育课。可因地制宜,教学生拔河、引体向上、爬竹竿或树干,也可以教踢毽子、青蛙跳、单脚斗牛,甚至简单的散打。体育老师就由窦豆独自担任,他拿过几块体育方面的奖牌。此外,据窦豆调研,体育课还是很受学生欢迎的,上回拿药茶给他消痘的娃头,就是想跟他套近乎,然后跟他学学散打,最好能练双节棍。

窦豆讲了几回,毛眸雨也有点烦,一日放晚学,便召集郭渝、窦豆召开全校教师会议,讨论这事。窦豆讲了一通开体育课的必要性和可行性,毛眸雨不以为然,还是反对:“山里的娃娃腰好腿脚伶俐,活蹦乱跳的,比城里喝牛奶的孩子还健壮,用不着开体育课;倒是要花心思学习,把成绩搞上去。”

窦豆见此计不行,就探源历史、引经据典道,东汉时期华佗就创制、推广五禽戏,让人强身健体;此外,我们的教育方针也都强调“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可见体育课很重要。窦豆还想举例论证,却被毛眸雨插嘴抢白:“那样的话,你就回东汉去当老师吧!”

窦豆见毛眸雨不讲理,用眼神求助一旁一直都没讲话的郭渝。郭渝也不知在琢磨些什么,看看毛眸雨,又看看窦豆,沉吟一下,开口道:“等会儿,还得去老宋家喝酒。这么吵下去也无益,不如实名投票来决定。”窦豆和毛眸雨也道好。

第一轮投票:反对(开体育课)1票,毛眸雨;赞成1票,窦豆;弃权1票,郭渝。一比一,再投。毛眸雨强调不许弃权。第二轮,反对2票,赞成1票;体育课暂且先不开了。

去喝酒的路上,窦豆埋怨郭渝说:“你怎么投反对票,怎么不站在男同胞一边?”

郭渝笑笑,望向远山,说:“等毛眸雨教导调进县城,还得请她跑点经费回来修缮修缮学校呢,这教室的屋顶东缺西漏的,总不好让娃子们在水淋日晒下读书。窦老弟啊,忍一忍,等支教完毕,你回城了,就把这些统统都忘记吧。”

窦豆直摇头,说:“读读读,别读(毒)死才好!”

秋意渐浓,山里到了夜晚也有点冷了。窦豆眼见秋风萧瑟、稻波涌起,有时会独自发呆,心里有点凄凉,仿佛村野间袅袅的炊烟,也不张扬,却很显眼。

有一晚上,板樵叔在厅堂的灶边烤火,熏白日里叫人宰的一头土猪的肉,窦豆给他点吹烟筒,老人抽烟,窦豆默默看火苗。过了一会儿,窦豆问:“叔,您今年八十多了吧?”

板樵叔磕了几下吹烟筒,鼓起嘴一吹,从烟筒嘴儿喷出一小段水柱,说:“八十六。”

窦豆说:“您觉着,人活着这么累,到底图不图点什么?”

板樵叔收起吹烟筒,望着火苗,说:“底楼就剩两只猪了,宰来吃完也到过年啦。日子一日是一日,有肉吃,有烟吹,就不管了吧。人倒腾多了就累,累了就损,损了得灭。你就看这柴火,你看它烧得旺,等到灭了,有炭也有灰呢。”

窦豆呆呆地看着灶坑里的柴火,柴火很旺,火苗像一枚舌头,柔和地舔着属于它的“领地”;窦豆忽然觉得,他之前都没这么用心看过火。

这日,窦豆改完作业,在办公室发呆。毛眸雨在备课,郭渝在一本子上画来画去,好像在算什么账。窦豆忽而说:“校长,我们学校搞一回秋游野炊吧?”郭渝抬头望窦豆,窦豆满脸写着恳求,又望望毛眸雨,毛眸雨仍旧备课,不理睬两人。

郭渝就问:“教导主任,你觉着怎么样?”

毛眸雨这才抬头,说:“什么怎么样?”

窦豆说:“搞一回秋游野炊,不然等入冬,天一冷就不好活动了。”

毛眸雨说:“郭校长,你觉着怎么样?”

这回,轮到窦豆、毛眸雨盯着郭渝了。郭渝好像贼笑了一下,好像又没有笑,让人觉察不到。一会儿,郭渝才说:“按惯例,民主集中,投票决定。”

投票,郭渝收票统计。窦豆忐忑地等待结果,这时候,毛眸雨瞄了一眼窦豆,吓得窦豆的心都要跳进胃里了!惹得毛眸雨嘴角一翘,似乎蕴含些许得意地笑。

结果2:0通过了,窦豆、郭渝赞成,毛眸雨弃权。时间定在这周的星期六,师生自愿参与,食物和餐具自带,学校出两口大锅,早上六点半在学校集中,点过人头就出发。

傍晚,去老刘家喝酒,一路上窦豆很欢快,攀着郭渝的胳膊,举起拇指哥说:“渝哥这回可谓大义凛然,力拔山兮气吞河!”

郭渝腼腆地笑了笑,说:“其实你没看出来,毛眸雨教导也赞成的,她弃权只是为了顾面子,星期六准少不了她。”

窦豆说:“哦,那你怎么也赞成?”

郭渝又笑起来,说:“山里的冬笋冒出来了,整日喝酒,没得空闲去挖,趁这一趟让娃子挖一批,晒干了挑去圩集卖,下学期的粉笔就有着落了!”

窦豆连拍郭渝的肩膀,说:“渝哥,您真乃我登龙小学护校大将军啊!”

星期六一大清早,窦豆比平日早起了半个钟头,可等他赶到学校,那里已聚集了许多娃子,像挨捅了的马蜂窝,闹哄哄的。娃子们大多背着圆竹篓,装上自家的糍粑、熏肉、蒸包,还有南瓜、豆子什么的,甚至还有带了糯米甜酒的。有的大个子还拎着短柄小锄头,是郭渝校长吩咐了,带去挖冬笋的。窦豆喊娃娃们排成几队,点人数,到齐;又点东西,该拿的拿了,不该拿的也拿了一些。“好,郭渝校长一来就出发。”

就在这时,毛眸雨从宿舍出来,扎马尾,穿着浅蓝的运动衫裤,增高登山鞋,青春得有点逼人。窦豆笑嘻嘻望着她,毛眸雨解释道,校长喊她去看管学生,保证安全。窦豆仍旧笑嘻嘻地说,“毛主任,你今日与平日不大一样呢。”毛眸雨心情大好,竟害羞地笑了一个:“没什么不一样啊。”窦豆这才发觉,原来毛眸雨也是一个蛮有味道的女子呢。等了一刻钟,郭渝到底来了,提着两口叠起来的大锅,背一大竹篓,篓里装着几只麻袋。如此,队伍就欢乐地向目的地马脊谷进发了。

搞秋游野炊实在比上课听老师念经有趣,娃娃们的顽猴的脾性全蹦出来了,那活泼的劲,就像大闹天宫。大家到了马脊谷,把东西放下,就兵分三路:郭渝带一队挺进竹林挖冬笋;毛眸雨领一队寻摘野菜山蒜蘑菇;窦豆则坐镇大本营,指挥留下的娃娃们搞野炊的准备事项。窦豆得意又威风,东逛西窜,手脚挥动,让娃子们挖土灶、洗东西、捡柴烧火。窦豆腿脚不停,嘴上也直嚷:“麻利点。捡柴火的麻利点,都要火烧屁股咯;洗东西的麻利点,别把水里的鱼虾蟹洗进锅去;挖灶的麻利点,大锅饭大锅菜等着点火来煮了;还有那些小个子娃娃,把竹篓的东西掏出摆好来……总之都麻利点,野炊野炊,野起来,炊起来……”

转悠时,窦豆碰见给他拿药茶的娃头姚柱子,他和两个娃子一起挖土垒灶,额头冒汗了,窦豆一拍他臂膀说:“唔,都不错,继续挖,挖个大灶出来。”姚柱子一声吼,应:“我们——保证完成任务!”窦豆又拍他臂膀,点头赞许。姚柱子忽然想起来,就报告窦豆,他姑姑姚遥今日也到马脊谷来采草药。窦豆记得,他姑姑就是寨子的医女,就说:“她带吃的没有?等会儿喊她来一起野炊。”姚柱子却说:“不知找不找得见咧。”

窦豆应一声“哦”,又往山溪那边转悠,就有两娃子急急跑过来,喘着大气说:“不、不好啦,窦老师,不好啦,毛老师不好啦,快、快——”

窦豆有点气恼:读嘛读嘛,死读书嘛,遇到个事都讲不清,是窦老师不好还是毛老师不好?窦豆让较大点的娃子好好说,那娃子才说了一个大概:毛眸雨那边遇到蛇了。窦豆令营地的娃子们继续干活,不许乱跑,违令的过后处罚。然后,窦豆让那两娃子带路,赶去救毛眸雨。

窦豆和两娃子赶到那里时,只见毛眸雨躺在草丛间,围在一边的娃娃有哭闹有抹泪的,有两三个女娃子就叽叽喳喳报告刚才的情形:大家一起采野菜、找蘑菇,忽然“啊”的一声大叫,毛老师踩到了蛇,猛踩猛跳,猛跳猛踩,跳出几米远,鞋都跳脱了,人一软,倒地昏过去了。大家惊慌大乱,哭啼喊叫,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派人去找老师。窦豆检查了一遍毛眸雨,并没被蛇咬的痕迹。再看不远处草垛里的蛇,已被踩得血肉模糊了,依稀辨得出是一条常见的无毒花蛇,而毛眸雨跳掉的登山鞋也沾了些零落的血迹和汁液。窦豆断定毛眸雨没有被蛇咬到,只是受惊吓昏厥。窦豆弯下腰,探了探毛眸雨的脉搏,想给她做人工呼吸,又觉为难。正犹豫不定,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哎,让我来吧!”

窦豆回头一看,是一背竹篓的女子,竹篓里装了半篓草药。有娃子认得她,喊她“姚姑”。窦豆也就知道了,她是寨子的医女姚遥。医女把竹篓摆地上,弯腰给毛眸雨压肚子,掐几处穴位,人工呼吸,按捏手脚,捣鼓好一阵,毛眸雨竟悠悠然醒了。围观的窦豆情不自禁鼓掌,娃子们也噼噼啪啪跟着鼓掌。医女淡淡一笑,笃定地从竹篓里找水给毛眸雨喝,那韵果然就像一朵幽兰,你欣不欣赏,她都淡然绽开。毛眸雨喝了水,医女又给她按摩了一阵,人也就稳定了。

医女给毛眸雨按摩时,窦豆悄悄把毛眸雨的登山鞋捡回来,用草和叶子擦拭掉血迹和汁液,装进一塑料袋里。然后,窦豆把自己的鞋脱给毛眸雨,头也不回赤脚步向大本营,边走边自笑:赤脚大仙重现江湖了。

野炊也算圆满,有惊无险,收获不少。

或许窦豆“赤脚大仙”的形象和回校路上对毛眸雨的照顾打动了她,在新的教师会议召开时,她准许增开体育课,并由窦豆担任体育老师。此外,会议还讨论决定,在入冬前召开一回大型的家长会,让家长们更深入了解登龙小学发展的难处、潜力及前程,全力支持学校的发展,开创学校的美好明天。

深秋,山里逐渐冷起来,登龙小学却到处弥漫着喜悦的氛围,似乎引燃了炭火,热辣辣的篝火就烧起来。家长会准备召开了。

这日,窦豆和郭渝在学校贴完新的手工制作的标语,有点倦了,就没去喝酒。回到住处,窦豆也没吃东西,就窝在木床上被窝里打瞌睡。秋风从木窗的缝隙刮进来,他感受到了漂浮在房里的凉意,那冷气像要刮进骨头里去。窦豆想起了好多事,想着想着,还想到了和医女姚遥的那一次见面,医女那淡淡的一笑,那从容言行、安详气场、幽兰气质,让他觉得有点熟悉,仿佛在哪儿遇见过。不过一转念,又肯定此前未曾见过她,只是把好些以往的印迹叠在她身上罢了。窦豆又再想想,就迷糊睡着了。

周末,郭渝喊窦豆跟他一起下山,到乡里买些杂货,开家长会用。正好窦豆也想剪剪头发,到山里几个月,头发长得有点像文艺青年了。

郭渝背一大竹篓,窦豆也背一竹篓,走山间的捷径。窦豆感觉有点新奇,有时前边好像没路了,拨开草丛或藤蔓,那边又是另一片天。走了将近三个钟头,到了乡里集市,郭渝轻车熟路,按单子拾掇好了要买的物件,把两人的竹篓都装满,就已近午。郭渝问窦豆肚子饿不饿,窦豆自然饿。郭渝领着窦豆绕过市场,穿过一条巷子,来到一间食店,招牌就简单的几字:“阿芩油茶店”。店里摆设简单,但挺干净,除了打油茶,还有黑米粥、竹筒饭、烤嫩玉米、烤粑粑等,桌上摆了油炸花生、萝卜干、腌蕨菜、米花、竹笋、香菇、木耳等配菜。

窦豆跟郭渝进去,老板娘看见郭渝,轻道一声“来了啊”,郭渝点点头,又指着窦豆说:“这是学校新来的窦老师,同样给他来一份饭食,酒就不喝了,等下还得回寨子。”老板娘就给两人打油茶,摆竹筒饭,并捧上两碟配菜,零碎错落,七八个样式。郭渝一脸满意的笑容,得意地说:“吃吧,原汁原味,喷香喷香的!”窦豆就咧嘴吃起来,不够,又添一筒竹筒饭、半碟配菜。郭渝吃好了,从竹篓里掏出一包半干的竹笋,说:“阿芩,新出的冬笋,再晒晒就能收藏了。”老板娘就接过来,郭渝不小心搭到她的手,立刻又挪开了。

窦豆也吃饱了,咕噜几口油茶,觉着有点霸道,就放下碗,说:“我去剪个头发,然后再转一转集市,回头找你。”郭渝应答:“也好,我帮老板娘劈点柴火,要入冬了。”

窦豆出了店,在街上寻了一间理发店,洗好了,剪了一小平头,感觉轻松了许多,似乎剪的不只是头发,还有别的什么东西。

回去的路上,两人默默走了大半程,窦豆也没问,郭渝自己讲起了好些往事。阿芩跟郭渝是小学同学,小时候一起上学,一起放学,拿奖也一起;后来还一起读了半年初中,之后阿芩就辍学了。郭渝初中毕业,接着去读师范学校。郭渝读师范的第二年,阿芩嫁人了,嫁给乡里集市上的一户人家。郭渝得知这事,气得不行,一气之下,师范没毕业,就跑到外边去闯……几年后,郭渝回来当代课老师,熬啊熬,就熬成了校长。前些年,阿芩老公因犯案潜逃,不知藏到哪儿去了。阿芩有三个娃子,她独自持家,难。平时郭渝到乡里开会,开完了就去店里探望,能帮点忙就帮点……

郭渝讲着竟溢出几滴热泪,慌忙抬手掩饰、抹干,在薄雾袅袅的傍晚,在寂寥的山林间,这背着竹篓的“老人”显得那么悲凉。窦豆也不禁唏嘘起来,暗暗叹息:言君几落寞,不少同路人。

离开家长会的日子愈近,登龙小学似乎愈“变化无常”了。在郭渝校长的鼓动下,不少人家都来学校捐赠些东西,有的拿凳子来,有的搬来陈年老桌,有的“贡献”木梯子(还叮嘱不用的时候要放好来,别淋坏了),有的就来看看热闹……寨子的人都很好奇这家长会怎么开,好像在期待原子弹氢弹试爆一样。

傍晚,窦豆、郭渝、毛眸雨检修教室屋顶,毛眸雨跟郭渝报告,近段时间县教育局有人下来送温暖,事前提个醒。郭渝还没应答,窦豆就抢嘴插问:“送温暖,送棉衣啊,晚上睡觉有点冻呢。”不料毛眸雨莫名发火,白皙的脖子抽动着,胸膛起伏,顶了一句:“冻死了事!”吓得骑在屋梁上的窦豆都不敢看她了。

这日,学校来了一青年,背着一个鼓鼓的帆布袋,清秀中透着厚实,厚实里夹着点狡黠,不像山里人。那人进了办公室,就见窦豆一人在,便问:“请问一下,毛眸雨教导主任——”

窦豆点点头,说:“在上课咧,你是?”

那人说:“哦,来送东西的。”

窦豆还想问什么,毛眸雨却赶来了,还让窦豆去看班。窦豆走到教室边,回头看,毛眸雨已把那人引进她宿舍了。直到快下课,两人才从宿舍出来,毛眸雨满脸笑容把那人送出校门,又在那儿挥手,站了好一会儿,才折回来。

放学,娃子们回家了,窦豆赖在办公室,愣愣地望毛眸雨改作业,人还那样,得意的笑容挂稳在脸上了。窦豆望够了,忽而说:“日里来的,你对象啊?帅的哦!”

毛眸雨抬头瞪了窦豆一眼,却也不恼火,说:“瞎乱猜。是我表哥,叫达显,县教育局预算股股长,送温暖,送大喇叭广播筒来。他还道,家长会那天要是得空,就来给大家鼓鼓劲。”

窦豆嘻嘻笑,说:“是股长啊,股长鼓掌的劲很大的哦,这么大的领导要演讲多久啊,事前可得提醒一下,我们也好练习鼓掌,做好配合!”

毛眸雨狠狠瞪窦豆一眼,这回是火了,说:“要你管,找郭渝喝酒去!”

窦豆一下跳出办公室,又回头说:“校长去开会了,我自己不知去哪家喝好,不如就到股长夫人家喝酒咯!”毛眸雨拎起一块擦黑板布飞砸过去,窦豆嘻嘻笑着溜走了。

登龙小学的家长会如期召开,来凑热闹的人真不少,学校感觉有点挤了,树上骑着人,围墙脚也站满了人,黑压压的像窝密集的黑蚂蚁。大多是妇孺,有的穿着过节才穿的银装,戴银首饰,日头一照,也挺刺眼晃人。

家长会分两大半进行,上午就讲话、做报告。毛眸雨的“鼓掌”表哥没空来,但录了半个钟头的录音,用大喇叭广播播出来,声腔圆润,主要讲上学交清学杂费的意义,强调不交清的后果。

接着是郭渝校长做报告,题目为“百年大计,送娃上学”,讲了三个多钟头——也难怪,据说他准备了大半年的。先从黄帝时期讲起,那时候就有启蒙教育,主要训练扔砸石头,学习打猎;又讲诸子百家,讲秦王嬴政“阉”了教育的“命根”,到西汉一个喊作董仲舒的书生给“命根”做了手术,把“根”续上了……

半途,郭渝嘴巴和体力有点不支,就歇息一阵,回办公室喝几盅红薯酒。喝好了重新登台,接着讲改革开放后的教育发展以及这发展对山村小学的影响,最后讲到登龙小学,小学的过去、现在与明天,总之不容易,娃子该送来的就都送来学校吧。等郭渝宣布报告结束,会场响起雷鸣的掌声,像火药仓爆炸一样,久久不绝,郭渝的脸到底嫣红欲滴了。

之后,由毛眸雨教导主任做重要讲话。毛眸雨以自己为例,阐述了教育的重要性,例子就摆在这里,毛眸雨的美就是读书读出来的,幸福日子也是读书赠予的。毛眸雨讲话不长,大家反响不错,好多家长开始考虑娃子的明天了。

毛眸雨讲完,窦豆想抢广播筒过过瘾,郭渝却宣布歇息、吃午饭,下午继续。午饭都自带,但学校提供野鸭山蒜汤,由寨子的医女姚遥亲自熬炖,加了些草药,喝了可增进耐力。日头有点毒,上午昏了两三人,还好事前喊来了医女姚遥,抢救醒了安排在教室里,隔着门窗看开会。下午,大家把头上的银器拿下,戴上就地取材编成的草帽,整体看去,就像一支隐秘起来、准备伏击进村鬼子的游击队。

下午,先是学生文艺表演,唱唱歌跳跳舞,模仿猴子走路吃香蕉,还有学鸟叫的口技表演……节目不新奇,但大家看着自己的娃子就觉得亲,就是不表演,在台上转圈或站木桩,也觉得极好。老师也上节目,郭渝打了一段天津快板,打得跟狗不理包子似的;毛眸雨领着高年级的女娃子串烧朗诵《静夜思》《春晓》《清明》等十八首古诗;窦豆则表演散打,伴着《中国功夫》的节奏,在上边比画,打拳踢脚,也像那么回事,最末,窦豆暗暗运气,猛地一喝,左脚一踢蹬,就蹬断了一条朽木长凳,下边又鼓掌又夹些喝彩声。窦豆很得意,向前迈两步一抱拳,想退场,下边却有人呜呜喊。窦豆听不懂,郭渝翻译,大家想看窦豆踢一条新长凳。窦豆笑道,得了得了,留得长凳在,不怕没功夫。

接着,搞亲子互动。有猜谜语,袋鼠跳,摸摸鱼,对歌,滚球砸瓶,蒙眼踩气球,骑马马摘果果,高抛接花生仁,真心话大冒险……再接着是发奖状,奖学生“五好少年”,奖家长“教育之家”。最后是家长、学生、老师大联欢。大喇叭播恰恰舞曲,大家跳竹竿舞。竹竿舞跳欢了,又转为普及交际舞,老师与医女做示范,大家跟着学。姚遥选郭渝搭档,窦豆只好跟毛眸雨搭档。窦豆一边担心毛眸雨踩自己,一边寻望医女的迷人身影,心和脚步都有点乱了。大家一直闹腾到入夜,大喇叭都烧哑了,才背上竹篓、捧着奖状,意犹未尽,慢慢散去。散会前,郭渝喊窦豆烧了一挂爆竹,宣告家长会圆满结束。

家长会开过后,窦豆莫名其妙地病了,四体莫名其妙地痛,还腹泻拉稀,拉得人都快要虚脱了,恹恹的,提不起精神,熬了两三天,到底顶不住了,窦豆只得去寨子的卫生室找医女姚遥。刚进卫生室的门口,就闻到独特的中药味,苦里含了丝丝甜味。卫生室由两间相连的木屋组成,门诊与处理室用珠帘隔开来。窦豆觉着这帘子有些奇特,仔细再看,却是一幅图画,蝴蝶花间戏。之前没有患者来,姚遥便在处理室内煎药。

窦豆喊一声,姚遥出来了,窦豆把情况讲了个大概,姚遥就给他把脉,望闻问切一番,然后边划药单边说:“你问题不少啊,汗黏体虚,脾胃燥热,代谢变异,筋骨郁结,心肌梗死……”

窦豆很觉惊讶,说:“莫不是,还要报废了?”

姚遥忽地笑了笑,说:“早成废柴了,劈开来当柴火烧,可直接做肥料。”

窦豆才知道是姚遥戏弄他,不由摇头,说:“医女啊,不被你治死,也要被吓死,我平日常锻炼,还练散打,也没觉着有什么。”

姚遥却说:“你的毛病属于积疾,就像陷进了泥沼潭,愈挣扎愈陷得深,锻炼也不能顶事。而且练武有讲究,风险也不小,练得好强身健体,练得不当也极损身,霍元甲、李小龙就是例子,正当年说走就走了。”

窦豆这才明了,姚遥不大喜欢他教她侄子姚柱子学散打的。窦豆正不知如何应答,这时候就进来两位看病的大婶,姚遥让窦豆到处理室里等着,她先给两位大婶看。窦豆进了处理室,却从珠帘缝隙偷看姚遥忙活,这医女做起事来就是专注、从容,显得格外可爱迷人。窦豆偷看竟着了迷,魂魄都出壳了。

许久,窦豆忽闻一阵扑鼻幽香,猛地打了个喷嚏,姚遥已进屋来了。姚遥对窦豆一努嘴说:“脱掉你的衣衫。”窦豆一惊:“啊?”姚遥又说:“脱了就趴那竹床上去。”窦豆又一惊:“啊!”姚遥不耐烦了,说:“啊什么啊,快点脱,我给你刮痧拔罐。”窦豆才“哦”一声,脱了上半身衣衫,乖乖趴竹床上,也不敢回头看医女。姚遥拿出罐子等一应器械,准备了一阵,就点火,拔起罐来。窦豆先觉肩臂一阵灼痛,火辣辣的痛,不由轻哼几下,接着辣痛与灼热就蔓延开来,爬满了全身,之后又闻阵阵奇香,窦豆就迷糊睡过去了。

等窦豆悠悠然醒来,回了魂,筋脉畅通了,身子似乎轻了好多。姚遥就给他看药单。药单不看还好,窦豆一看,他的肚子就叽咕叽咕闹起来了:药单竟写着枸杞炖鸽汤。窦豆嘿嘿笑,说:“你的药单惹得我肚子闹饿,对了,你这儿管饭吗?”

姚遥说:“虚汗多就炖汤补。给你治病还管你吃喝,你打算付多少药费?”

窦豆说:“刚才两大婶给多少?”

姚遥指着角落的一只竹篮,说:“都在这儿,十来只鸡蛋,几斤米,还有些熏肉、晒竹笋。”

窦豆说:“行,我照样给,折回钱算。”

姚遥摇摇头,笑说:“你是城里人,得体现出城里人的身份来。”

隔两日,姚遥给窦豆施展针灸治疗。不多久,窦豆就被扎成一只刺猬了。窦豆起先呀呀喊痛,逐渐觉得好些,才安分了。等待中,窦豆就向医女打听一座山——幽蛊山,听闻这山的瘴气很重,蚊虫大如碗。窦豆也向郭渝打听过,郭渝却含糊不清,只劝他别好奇惹这山。姚遥有点意外,却平和应答他:“幽蛊山是寨子人眼里的禁山,传闻寄居了不少孤魂,有不少是殉情的,双双对对地去,魂魄却还不能在一起,怨气极重。”这么一说,窦豆也觉有点寒意绕身了。

等拔完了针,姚遥又让窦豆坐在一口大铁锅里浸泡,她边往锅底加柴火边问窦豆水温,直至锅里的药水吱吱冒烟,窦豆有点慌神了,问姚遥要浸泡多久,觉着有点烫呢。

姚遥又加一小把柴,说:“你得顶住,烫点好,烫点药力才够效,你就当泡温泉,可得顶住了,别破费我的草药!”

窦豆皱起眉头,说:“我怎么感觉你是在拿我来试验呢,拿捏准点,要是把我医没了,欠你的账就没人还了。”

姚遥说:“就你那厚实的糙皮,烫不烂你啦!开家长会那日,你老想抢广播筒,脸皮厚得赛大象了,那大喇叭就是你捣鼓烧掉的。”

窦豆的脸红烫起来,抓头搔脑,就转了话题:“那全都是郭渝校长的‘功劳’。对了,问个事,那日跳舞你怎么就找郭渝校长搭档,不理睬我呢?”

姚遥说:“我喜好成熟稳重的,要你管啊?”

窦豆嘻嘻笑,说:“我懂了,你恋父情结严重。”

姚遥不答话,又往锅底加柴。过了一阵儿,窦豆嗷嗷叫喊:“嗷,烫,烫爆啦!”慌忙从锅里蹦跃出来。姚遥也忍不住捂嘴,扑哧一笑。

入冬以后,山里逐渐冷了。窦豆两手都长冻疮,握起拳像两只被灼伤了的熊掌。学校就有学生烧火盘了,把木柴放进盘去,点燃了,抓紧钓线抡圈,呼呼轮转,一会儿火苗就旺了。

毛眸雨怕出问题,集中训话了两三回,禁烟禁火禁火盘,违者重罚。窦豆却不大在意,也不大管束,结果他上课,有火盘的学生就马掌踏穿——马蹄露出来了:好家伙,一教室里窝着六七个火盘咧,呼呼燃起火苗,还烤点米糕、糍粑、小鱼干什么的,味道还是挺不错的。自然,烤好了有时也向窦豆老师“进贡”一点。

后来,有一名五年级的学生把课桌的一条腿刨下烧了,收到告密信息的毛眸雨很愤怒,严厉批评了一顿窦豆,责怪他玩忽职守,并罚他自掏口袋赔一张新课桌。窦豆想辩驳:我把课桌的腿修好就得了嘛,我懂木工活的咧!但见毛眸雨气在火山口上,也不敢吱声了。窦豆回头找到那刨桌腿烧的学生,竟与自己同姓,是本家,又够机灵,烧了一条腿也没让老师觉察,不可多得的人才啊。于是窦豆一挥手,不罚他了,让他喊别的火盘手也来,把那缺一腿的课桌砸碎、烧掉了。

这个事又让毛眸雨获知,她更是气炸了,好比向旺火的灶头浇了一大桶汽油,非得把窦豆这顽猴的毛刺给“烧”光了不可。原来,毛眸雨打算用缺腿的课桌改成放洗脸盆的木架子,正好摆放洗脸盆和她表哥寄来的“康美之恋”洗面组合——窦豆竟然把它给烧了!

总之,窦豆的“冬天”是真来了,只要碰面,就被毛教导连绵“教育”,搞得他连申辩的心思都没了。破坏九年义务教育啊,影响四个现代化建设啦……又大又黑的锅扣下来,窦豆几乎都被砸趴下了。毛眸雨又决意要跟窦豆“割席而坐”,不准他和她同一办公室备课、改作业。郭渝见此情景,也不敢求情,窦豆只好搬出柴房,在屋檐下“现场办公”了……

毛眸雨和窦豆的冷战若隐若现地持续,就这样僵持着,时间不知不觉到了冬至。冬至大过年,郭渝校长决定继续放假,在去年的放两日的基础之上,再增加一日。放晚学前集队,郭渝校长宣布放假消息,师生们欢呼雀跃,连毛眸雨的脸上也有了一丝难以觉察的笑容。

学生走完后,郭渝喊住窦豆,说:“明早,上我家杀猪、喝酒,早点来帮忙。我也喊了毛教导,到时候你服服软,和好来,男子汉嘛,屈得才能伸,斗气没好日子。”

窦豆摇头,又点头,说:“好,好,全听渝哥的,我就低到尘埃里去,看她满意没有。这段日子过得,我都快被憋没了。”

十一

冬至前一日,窦豆早早就到了郭渝家,郭渝已把杀猪刀和钩子等家伙磨好了,郭嫂在用大锅烧水,劈柴燃得旺,郭渝的小小子却还在睡觉。

窦豆扛来一只书柜,准备等毛眸雨来了,当郭渝的面向她赔不是,书柜里的书,她看也行,借给学生也可。喝了茶,窦豆问:“杀猪的还没有来?”郭渝笑道:“来了,等水烧好,再等个人帮忙就动手,今日要杀的猪不大,不到百斤,总不长,杀了省事。”一会儿,果然来了一汉子,几个人就一起吃了点东西。

吃完,郭渝就拿着家伙,领着窦豆和那汉子下到木楼的底楼,在猪圈前摆一条大长板凳。郭渝道,等下他把猪从圈里钩出来,三人合力把它扳上长板凳,他就动手。同时提醒他们要小心,别让它咬到或踢着。窦豆原以为那汉子是杀猪的,没料到他也是帮手,由郭渝握刀,窦豆不由得有点紧张起来。但郭渝已踏进猪圈里边,很快就听到猪的凄厉嚎叫,郭渝握紧钩子柄,把猪拖出猪圈外。那汉子碰碰窦豆的手背,示意动手,两人就抓住猪脚,和郭渝一齐把猪扳上长板凳,再翻成侧卧状,按牢实了,任凭猪号叫。只见郭渝弓着身子,杀猪刀对准猪咽喉用劲一插,插进去,顿了几下,拔出来,猪的号叫更为凄厉,血喷涌而出,流得极快,血柱子似的……郭渝一脚拨过一只脸盆接血,盘里事先放了盐水,郭渝又用杀猪刀搅动,让血加速凝固;猪血接得大半盆,猪的号叫已很弱了,不久就停了下来。

接着,浇沸水,刮猪毛。刮完毛,开膛破肚,取出猪内脏,又是一番忙活……

等差不多弄得了,郭渝让郭嫂和那汉子做收尾的活。毛眸雨来了,郭渝趁此上去喝杯茶,同时让窦豆和她和解了。喝着茶,郭渝就讲窦豆知错了,还送书柜赔不是,和解吧。窦豆却道,今日看郭渝校长杀猪,才知道他的厉害;同时也明了,不守纪律,这猪的下场就是教训,十分惨烈啊!

毛眸雨扑哧一笑,说:“谁要杀你这只‘猪’了,讲校长是杀猪的,教导主任也是杀猪的,全校老师都是杀猪的了。”这就好了,屋外的天亮了,屋里也敞亮起来了。

毛眸雨心情一敞亮,也下厨房帮忙做菜,没想到她炒的酒糟粉肠味道很是不错咧。窦豆则做了捶打肉丸。先把肉切细,再用锤子打成肉酱;然后洗干净手,抓起大团肉酱,挤成一只只小肉丸,下锅,水煮一滚,就好了。捶打肉丸韧劲足,闻肉香,嚼有劲,吃不腻,煮汤最合适。

窦豆还建议郭渝做些“蜜汁叉烧”,这是他老家的一道风味菜。割一些瘦肉或五花肉(去皮),切成小长条,抹酱料香料,日晒干爽,油炸、晾干,酥一酥,蜜汁拌匀,好了,保证香甜可口!

那顿饭大家都吃得很香,土猪肉毕竟原汁原味,猪长得慢有它长得慢的道理;酒菜好,心情又好,自然吃得快活。

十二

放寒假前的一个周末,登龙小学来了几位客人,带着几袋衣物和一些文具,道是“雨露助学社”的,想找窦豆老师。毛眸雨赶去板樵叔家,板樵叔说人已经出去了。毛眸雨又转郭渝家,也不见人,就和郭渝一起赶回学校。回到学校,窦豆已经在那里招呼客人了,寨子的医女姚遥也来了。

原来,窦豆也是助学社的成员,他向助学社反映了登龙小学的情况,直到这一日才把人给盼来了。衣物是各方爱心人捐赠的,希望能给山里的娃子们一点温暖;来探望的几位成员则集资买了些文具。而他们更重大的任务是核实登龙小学的实际情况,计划新建几间教室,并用其中一间做校医室,服务学校,也可服务寨子;希望学校方面尽快做好详细的方案交给助学社,待助学社做好有关规划,等学校放寒假,就尽早开工……

事情交接完,郭渝热情邀请助学社的客人去他家里吃饭,却被拒绝了,客人道自带有干粮,不给大家添麻烦,然后就真下山去了。

客人走后,郭渝嗷嗷叫起来:“今晚大家都得去我家吃饭,一定要去,我有几坛埋了很久的好酒,今晚就要挖一坛出来喝,喝!”毛眸雨、姚遥和窦豆都呵呵笑了起来。

大家一喝,果真好酒。但喝着喝着,人醉了也不知道。郭渝竟最先不胜酒力,一碗就醉了,醉了呜呜地哭了,边哭边嚷嚷起来。他道杀猪并不特别,当了几十年老师,朝起五点半,晚睡三更夜,与杀猪佬也算“同行”了;窦豆看过他杀猪后,觉得他很厉害,但郭渝自己觉得,窦豆比他厉害,厉害十倍百倍;他喝酒喝了大半辈子,学校还这么不死不活的,可现在,看来真换样子了……

窦豆摆摆手,说:“我哪里厉害,一个人能多厉害啊?大家合力起来才厉害。再说了,我再厉害,也没有教导主任厉害啊!”

毛眸雨也喝了酒,脸上红润红润的,嘟起嘴说:“我以后不乱发你的脾气了,保证!”

……

从郭渝家出来,三人先回学校,安顿好了毛眸雨,窦豆又送姚遥回家。

照着冬夜的弯月,姚遥和窦豆一前一后行走,但只相隔两三小步。这情形窦豆想象了许多回,却没料这一晚上实现了。

走着,姚遥突然回头问窦豆:“放寒假,你不回去吗?”

窦豆笑说:“不回,守工地,当工头,我的这半年的工资也都投进去了,能不操心吗?”

姚遥说:“那好,有事你就找我。”

窦豆却说:“开工前,我想去一回幽蛊山。”

姚遥说:“怎么老提要去那座山?”

窦豆说:“就想去看看,看看她的山。”

姚遥说:“她的山?”

她就是窦豆的前女友,窦豆和她在大学相恋,恋了三年,最后她却跟另一个人出国了。她走的时候,跟窦豆讲,如果他去过她的家乡,去过她的山,他就会明白,她为什么要走,为什么会离开他——她再也不想回去了……

窦豆两眼含住泪水,说:“我想去看看,看看她的山;她的山,是我的结,我的心结。不是讲,到冬天,瘴气也要冬眠的吗?”

姚遥望着窦豆,望了好一会儿,忽而说:“我陪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