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烽烟起(2)
5
殷历八月。
距离商王昭重新亲政,只剩下一个月时间。
大商王室、卿士寮、太史寮、禁军,无不忙得不亦乐乎。
宰丰带着一班内臣与宫女,将大殿和商王寝宫,收拾得一尘不染。备好五彩缤纷的锦缎,以备守孝期结束后,布置后宫所用。
王后美玉宫中,一向干净整洁、陈设朴素,倒也不必大动干戈。
但作为后宫之主,三年来,零零星星送进大商后宫的方国、部族公主们,人数已是不少。再加上他们带来的媵女、媵臣,令她颇感头疼。
好在她自己就是方国公主出身,深谙这些女人的心思。商王昭亲政前五、六天,她派人将她们的住处整修一新,送去了一批新打的吉金制品。
英儿不屑与方国公主们一起,挤在后宫有限的空间里。有宰丰罩着,她是后宫唯一的自由身。
她的日常,便是将那几个贴身宫女和太史寮派来的年轻舞臣,训练成雪山舞的高手。
随着商王昭亲政日益临近,禁军重新忙碌起来。
弋人取代子雀,成为禁军统领,却赶上商王昭为上王守孝三年,没有了用武之地。
渐渐地,他发现,没有了子雀的禁军,仍然是子雀的禁军。尤其是诬陷子雀贩卖唐方军士落空后,禁军中子雀的旧部们,全都变得横眉冷对、寒若冰霜。
禁军俱是贵族子弟,不是想动就能动的。无奈之下,弋人的光阴,大多是在射手部队驻地度过的。那里是他发家的地方,比禁军更有家的感觉。
弋人的冷落,对于大商禁军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他们成了一群脱缰的野马,除了王宫值守,便日日结队在大邑商街头招摇,凭借俊朗的形象,招徕少女、少妇们艳羡的目光。隔三岔五,闹出点风流韵事,只要事主不闹上门来,也都见怪不怪。
大商王宫西北侧的太史寮,又是另一番忙碌景象。
卜人宾、史官韦的双头领导,致使寮中事务始终在两个系统中运行,彼此泾渭分明。但有一件事是双方都避不开的,那就是祭祀所用龟甲与兽骨。
卜人宾常常感叹:“以前的甲骨,质量真是棒!结实耐用、纹路清晰,上帝的旨意,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些年可不行喽!甲骨质量良莠不齐。有些还好,有些简直就是块朽木,还没钻孔呢,就开裂了。那裂纹啊,简直没法看!”
史官韦听卜人宾如此说,无法判断是单纯的抱怨,还是含沙射影地指责自己负责征收的甲骨质量太差,只道:“咱俩可是差不多时间进寮的。从那时起。我就没见过大商的甲骨质量是好的。问题出在哪儿呢?”
卜人宾叹息道:“问题的症结,可能是咱大商的国力吧?!”
“这就对了!”史官韦道,“这可不是咱抱怨几声,就能抱怨来的,得靠圣君良臣,去打下一片新天地!”
“你说得有道理,但咱也不能等到大商重建国威后,再用上好甲骨吧?!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提高各地进贡的甲骨质量。你有没有注意到,最近这批甲骨,质量差得离谱,怕是从死龟、死牛身上弄下来的吧,哪里还有半点灵气?用这种甲骨来记录上帝的旨意,不把上帝气坏了、怪罪大商,才怪呢!”
“好,我去查一查。”
史官韦很快查明,这批甲骨的来源十分复杂,既有大商王畿范围内的方国与部族,也有极南地方、夷人地区,乃至西北地区进贡的甲骨。这些甲骨,理应分门别类存放,可前些年大商政局剧变,尤其是太史寮失去统一首领,人人自危、一心自保,谁还有心思去管这些甲骨?久而久之,甲骨都胡乱地堆到了一起,难以判明每一块甲骨真正的来源。
史官韦不由得愁上心头,如此情况,怎么向同僚们交代?更无法向王上交代。
不得已,他带着手下一班史官,仔细翻阅接收甲骨的清册,按照甲骨的材质、品相,细细梳理。好不容易推断出,这批劣质甲骨,最主要的进贡者,是极南地方的某个方国。
这时,他眼前突然浮现出一个人来。
那是位个子矮矮、皮肤黑黑、体型瘦瘦,却跻身于禁军之列的奴军。史官韦认得他,是在天邑集人市的角斗场上。
每次奴隶角斗中,只有最后的赢家,才能够免于沦为人牲的噩运,并成为禁军中的奴军,甚至有机会禁卫王宫。小伙子便是某次角斗的幸运儿。
疏于管理的禁军驻地,对于奴军们来说,也是前所未有的松弛。只要不越出奴军生活区的边界,尽可以像禁军般自由呼吸与说话。至于史官韦要带走个人,更是一句话的事。很快,那奴军便被带到了史官韦和卜人宾面前。
小伙子的南方口音很重。
史官韦见多识广、阅人无数,支楞着耳朵,听了半天,方勉强听明白,小伙子来自极南地方,名叫阿良,生活在海边,靠打渔为生。
阿良说完,史官韦取出一块龟甲给他看,问他认得是什么东西?
阿良端详半日,方怯怯地道:“是龟的背甲吗?”
“算你明白!”史官韦道,“既然你是渔民出身,告诉我,这是不是你们极南之地的龟甲?”
阿良道:“小人世代在海边打鱼,什么种类的龟没见过、没摸过?这样差劲的龟甲,还真是少有。”
史官韦听阿良讲到点上,催促道:“说下去!”
阿良道:“如果这批龟甲真是从我们极南地方送来的,那送这些龟甲的人,肯定是在糊弄大商……”
“何以见得?”
“首先,这些龟甲色泽不正。”
“说下去!”
“我极南地方,最是天下炙热之地。一年到头,烈日暴晒,晒得人的皮肤黑黑的,大人看小人这手、脸便知。就连那龟,也是由内而外透着红色。再看这龟,甲壳那么薄,颜色是青灰色的,也不知道是从哪里贩过来的,或是山民抓来卖钱的山中杂龟,哪是祭祀用的大龟?”
史官韦、卜人宾不住点头。
“真正祭祀用的龟,个头超大、甲片超厚,内火外攻,那甲壳的颜色,红亮红亮的;那纹路格外清晰,好似沟壑一般……”
卜人宾闻言感慨道:“这些年,到处都在抱怨太史寮,测不准天意。今天总算搞明白了,问题出在这龟甲上。想想也是呵,拿以次充好的龟甲来记录上帝的旨意,上帝不生气、不怪罪才怪呢!”
史官韦道:“等王上亲政后,咱们要赶紧向他禀报此事,让王上想办法解决。”
“好,就等韦大人的好消息!”
“不对!龟甲属于卜事,该宾大人上奏才是!”史官韦纠正道。想想不对,又道,“这事,既归宾大人管,也归韦管,我俩共同上奏才是。”
6
与此同时,夷人世界中心位置的岱山,其西南山麓对面,一字排开四个方国,依次是任方、蕃方、儿方、薛方。
正值农耕季,各族组织人手,在城邑近郊的连片族田里,辛勤地播种、耕耘、施肥。
还有些零星散居的农人,在距离城邑更远处,开辟出一片片耕地,全身心地伺弄着。
夷地气候温润、土壤肥沃,农人又都机灵勤快,操持起田地来驾轻就熟。眼看着新翻的土地上冒出了一层绿莹莹的禾苗。
粮食乃是生民之本。平日里不沾泥腥的方国国主,这段时间却带着一班随从,频频穿梭在农田间。
毫无征兆地,从岱山南端突然拐出一支黑压压的军队来。
平原上,生机勃勃的和谐场面顿时被打破。队伍所到之处,农人们扔下手中的耒耜、锄镰,往城中逃去。守城官兵不知所以,也忙阖上城门,严阵以待。
奇怪的是,那支长长的队伍并未惊扰这四个方国,而是埋头赶路,沿着岱山西麓,一路北上。
正当沿途方国、部族疑虑之际,那支神秘队伍的使者,已出现在沿途方国、部族地盘上,旋即被当作贵宾,受到方伯、族长们召见。
“我人方伯北上攻打大商,经过贵地,有所惊扰,还望海涵。”
虽自九世之乱后,大商对夷地的掌控力进一步削弱,毕竟仍是“天下共主”,“攻打大商!”听来是何等狂妄自大,不可思议!
“眼下正是农耕季,为何不在打好粮食后发兵呢?”
“等我们荡平大商,大邑商的粮食不都是我方的军粮了吗?”
“人方与大商,竟然有那么大的仇恨吗?”
“大商的王,为父守孝三年,不理朝政。治理天下,哪有这样玩儿的?大商的臣,傲慢无知,欺凌天下方国。人心向背,老天可没瞎眼!那大商看着可怕,内里可是虚得很!三年来,我人方伯起早贪黑,关心族人冷暖、亲自下田劳作、训练人方军队,以优厚条件,吸引夷地优秀青年,纷纷前来投靠。今日,我人方伯亲自挂帅,向大商进兵,哪有失败的道理?!你们就等着改天换地,与我人方订立新的盟约吧!”话锋一转,“这盟约呐,早订与晚订,可差得远呐!”
人方使者的煽动之词,是由人方伯、秀燕公主、刘一山三人精心推敲而成,其煽惑力自是不言而喻。四个方国中,除了儿方,都爽快地答应,一定要奉人方为统领,与那大商分道扬镳。
至于派兵随人方北上,三方都打了退堂鼓。
“请千万向人方伯解释,当前正值农耕季节,这农事可是一天都耽误不得。但愿此季能获丰收,我们愿为人方军队,供给军粮……”
这样的结果,早在人方意料之中,使者们也不为难各方。只要确保各方不会在背后捅刀子,便是不辱使命了。
唯有出使儿方的使者一无所获,自是怒火中烧,回到人方,一番添油加醋。
“那儿方可真是不知好歹!”刘一山愤怒道,“亲眼见证了我人方的强大,还要死抱住大商不放,就不怕亡国吗?!伯爷,下令吧,小人亲自带兵,好好地教训他们一下,也给各方立个规矩!”
秀燕公主阻拦道:“不妥!拿下儿方不难,却会伤了夷地的人心。”
“就这样被人羞辱吗?”
“咱硬的不行,来软的。既然另外三家都答应与我们结盟,那总该对我们人方这个盟主有点表示吧?!我看呐,就让他们断绝与那儿方的一切贸易,让那儿方尝一尝孤立无援的滋味。”
“好主意!”人方伯说,“真不愧是我的女儿,比我强!你就应该留下来,继承我的伯位,而不是去大商后宫,跟一堆娇滴滴的方国公主争夺同一个男人的宠爱。”
“我也是这么想的,”秀燕公主道,“我的男人,必须对我最好。他要敢跟别人好,看我不要了他的命!”
人方伯哈哈大笑,心里却有点不是滋味。
刘一山意味深长地瞥了秀燕公主一眼,心里更是五味杂陈。
人方军队一路向前,沿途方国无不采取坐山观虎斗的姿态。表态都说唯人方马首是瞻,一说到派兵助阵,又都推托。
他们的心思,人方岂能不知?但也不强求。只要他们保证不在背后捅刀子,便可相安。
人方军队清一色是精兵强将,行进速度异常迅捷,三、五天便穿越了半个夷人地区,在某一个傍晚,突然出现在奄方地盘上。
奄地乃是大商圣王盘庚爷登基称王的圣地,也是他与商族各路人马明争暗斗的苦地,更是被他称为“腐朽之地”,连哄带骗加威胁,也定要族人大规模迁徙的不祥之地。
盘庚爷离开后,负责留守奄地的,是阳甲王的儿子子量。虽然他在与盘庚爷的斗争中败下阵来,但阳甲爷将王位传给二弟盘庚爷的情分还在,盘庚爷无论如何也会保全阳甲爷的血脉。
几十年过去了,如今的奄侯,是阳甲王之孙、首代奄侯子量之子子晖。
人方军队尚有一日行程时,奄方终于得到了消息。
奄方在夷人区域,虽也称得上是中等方国,但与人方相比,差距委实不小。
正在城郊外辛勤耕耘的奄方农人,得到人方来袭的消息,顿作鸟兽散,抛下辛勤耕耘的田地,保全性命要紧。
奄侯晖本想抓几个逃跑的家伙,杀一儆百。想想还是放弃了,换作是他自己,何尝不会选择逃跑这条路?
奄侯晖召集方国重臣商议,万万没有料到,这些位高权重的大人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谈和,根本没有与人方一决雌雄的勇气。
奄侯晖不觉有些气恼道:“怎么能这样呢?好歹咱也是商族的血脉、玄鸟的后裔,要是投降人方,将来还怎么向我商族先祖交代?我死之后,还能不能进入大商的宗庙了?说得再远一些,我奄方后人,将来还有没有机会,去角逐大商的王位呢?”
“侯爷,”奄方令尹子值道,“大商天下,早已是那盘庚王、小辛王、小乙王三家后人的天下。想当初,是咱自己选择留下的,您觉得,咱奄方,还有希望去角逐那大商的王位吗?”
奄侯晖长叹道:“你说得对。除非天上掉王冠,掉到咱奄方的大殿上,否则,要想抓取大商的王位,怕是难上加难。”
“小人有不同看法,”说话者乃是奄侯晖的亲信、年轻的黑不韦,“机会总会有的,可能是在侯爷手里出现,也可能是在小侯爷手里出现,也可能是在小小侯爷手里出现。”
奄侯晖不觉急火攻心,厉声问道:“你是在开玩笑吗?”
黑不韦见奄侯晖生气了,心里不觉一笑,脸上却正色道:“小人哪敢拿侯爷开玩笑?小人讲的可都是大实话。你想那盘庚王、小辛王、小乙王,他们就能想到自己会登上王位吗?特别是三年前刚刚去世的小乙王,怕是做梦也不敢想象自己能坐十年王位吧?!”
奄侯晖听他讲得有些道理,火气小了些,黯然道:“大商的王者都是靠长寿熬出来的。你们说这样的王,能担当起振兴大商的责任吗?”
众臣都知道,奄侯晖是大商“兄终弟及”制度最大的受害者。三位叔父,一位接一位地登上大商王位,把他从风华正茂的少年,熬成了垂垂老矣的老朽。最后还要眼睁睁地看着侄儿辈开启了新一轮的王位轮替,将他登上大商王位的美梦彻底打破。
故而那奄方,虽说是大商王室的核心成员,却也是大商的仇敌。
正当奄方君臣莫衷一是的时候,下人忽报,人方使者求见。奄方君臣不觉一阵骚动。
黑不韦下意识地手按青铜宝剑,眼中露出灼灼杀气。
子值则相反,目光中充满期待:“机会来了!这仗,可以不打了!”
“想得美!”黑不韦打断他道,“庄稼都不种了,带了那么多人出来,说不打就不打了?人方是傻子吗?”
奄侯晖内心更加烦乱,摆手道:“别争了,快请使者进见。”
人方使者人还没进屋,“噔噔”的脚步声和地面微微的颤动,却已传到奄方君臣座下。随着下人们轻轻拉开门户,一个高大的身影闯了进来。
“在下人方使者刘一山,见过奄侯。”
刘一山说着,冷峻的目光缓缓扫过奄方君臣,让所有人一阵不寒而栗。
“使者所为何来?”奄侯晖强打精神问道。
“在下受人方伯所托,来与奄侯商议,我们两家联手,打过河水,打进大邑商。不知奄侯意下如何?”
“使者不是开玩笑吧?”
“怎见得在下是在开玩笑?”
“使者难道不知,我奄方乃是商族后裔,怎会与你方联手攻打大商呢?”
“在下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人、奄两方携手攻打大商,不过是各取所需、利益均沾罢了。”
“怎么叫个‘各取所需,利益均沾’?”
“侯爷难道比在下更不清楚自己的所欲吗?侯爷所欲的是整个商族的统领之位,我人方所欲的则是取代大商,成为天下霸主。人、奄二方联手,实力大增,一旦成功,侯爷您便是整个商族的统领,有我奄方撑腰,天下没人敢跟奄方作对。”
“你放肆!”黑不韦打断刘一山的话,把腰杆挺得直直的。虽然还是矮了刘一山半个脑袋,但那一股上冲的气势,却丝毫不输给刘一山,“凭什么说,我们奄侯要做商族统领,非得靠你人方的支撑?”
刘一山笑道:“请大人走出这个房屋,登上城楼,自然就明白了。”
“你想错了,”黑不韦道,“我们奄方是不接受任何恐吓和威胁的!”
“算了,算了!”黑不韦尚未讲完,话头被奄侯接了过去,“听人方使者说下去!”
黑不韦如鲠在喉,却只能作罢。
刘一山道:“我人方磨砺数年,倾尽国力,打造了一支神勇的军队。所到之处,天下怕是还没有人能够抵抗。你们奄方加入也好,不加入也好,这仗,我们是打定了!庆功酒,我们是喝定了!之所以想拉你们入伙,无非是看在你们既是商族的后裔,又长期生活在夷人之地,生活习性与我们夷人无异。想当年,大商战胜大夏,从大夏手中接过天命,却没有灭绝大夏的宗祠。既然当年大商有此好心,那么今日,有上帝在天上看着,我们人方也用这份好意,让大商的宗祠继续得到供奉。可是,由谁来供奉大商的宗祠呢?我们伯爷一路走、一路想,一路和我们讨论。走到奄方,伯爷终于想明白,就是奄方!这样的机会只有一次,还望侯爷深思!”
刘一山说完,也不等奄方君臣商议,拱一拱手,便往外走。
堂屋里守卫的武士们想上前阻拦,又有些拿不准。片刻犹豫,刘一山已经离开了堂屋。
“侯爷,那人方也太无理了。”黑不韦愤愤地道。
“人家讲得有道理,”子值反其道而言之,“听不得丑话,怕是要出更大的丑!”
奄侯默默点头,以示首肯。
“如此说来,我奄方是要做那人方的鹰犬了吗?”黑不韦说着,扯下绣有族徽的包头巾,扔在地上,扭头就往外走。
不远处有人在等他。
是刘一山。
黑不韦昂首向前。待他擦身而过。
刘一山在他身后道:“怎么着?奄方的忠臣,说走就走,连头也不回一下?”
黑不韦立定,扭过身来,四目相对道:“还不是拜你们人方所赐?!”
刘一山仰天大笑:“你觉得,奄侯今日的表现,是因为我的出现吗?你也太抬举我了。其实呀,爷们的人永远爷们,怂包的人总归怂包……”
“你说谁怂包?”
“奄方呗!奄侯呗!”
“休得无礼!”黑不韦愤愤地道,“我奄方敢留在这块土地上,足以证明勇气!”
“果然是条汉子!可惜呀,可惜了!”
“有啥好可惜的?”
“我可惜的是,像你这样有胆气的家伙,在那些怂包眼中,反倒是个不知轻重的傻子。你不觉得很孤单、很无趣吗?”
“不孤单啊!我奄方有胆气的人,多了去了!”
“有吗?”
“有啊!不信的话,明天下午,我们各带十几个人,找一处偏僻的林子,来一场群殴,怎么样?有没有胆量?”
“哎哟!没想到,软不拉耷的奄方,还有你这么颗硬豆子!”
“少废话!敢不敢?”
“咋不敢呢?”
7
很快,这场近似无稽的斗殴,就在奄方郊外的一处空地上,拉开了阵势。
“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放弃这场群殴。”刘一山道。
“来都来了,哪有不打的道理?”
“你搞这一出,意义何在呢?”
“意义就是让天下人知道,我们奄方也不是好欺负的。在被你们攻破之前,我们也曾狠狠教训过你们!”
“你还真是条汉子!可惜你的勇气用错了地方。”刘一山说着,看看自己带来的族军,个个全副武装、目光锐利;再看看奄方那些人,手中的武器五花八门、精神头也不是很足。于是,不觉生出些强者的同情心来,说道,“双方都把武器放下吧,徒手搏斗就足够了。”
“不必了!”黑不韦说,“这里没有怕死的人。今天这场群殴,如果不见点红,没有人趴下,你们不是更要嘲笑我们奄方是怂包了吗?”
刘一山道:“兄弟,我们只是不想占你们便宜。既然你们不需要同情,那咱就真刀真枪干一仗吧!不过,我还是要点个数,你们有几个人没带刀剑,我们也要有几个人放下刀剑。咱们刀剑对刀剑、拳头对拳头。我人方可不想落下‘耍赖’的恶名声!”
一切停当,随着一声令下,两边各十五人一拥而上,捉对厮杀。
一旦动上手,是不是职业军人,一目了然。
无论奄方壮汉出招多么凶悍,人方军士只需晃动身子,便让对手摸不着边;随意一伸腿、一挥拳,便让对手东倒西歪、血流满面。
眼看不是对手,奄方壮汉纷纷采取守势。
却有一位年轻小伙,衣着比其他人华丽些,徒手搏斗中落了下风,不仅不知避让,竟趁对手不备,从靴筒里拔出一把青铜匕首,朝着对手胸口刺过去。
对手只当他是个孩子,完全没有料到会有这一出,虽急速侧身,手臂还是被划出了一道口子。
“你耍赖!”人方族军怒吼道。
小伙子不理会对手,见一击中的,愈发来了精神。手中匕首一招狠似一招,招招都往人方军士的要害部位戳去。
人方军士一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把青铜长剑,反手就是一剑。
不巧,小伙子正好扑过来,心口迎向剑尖。
“扑哧”一声,长剑顿时贯穿小伙身体。
小伙惨叫一声,连人带剑,仰面摔倒在地。
等到黑不韦发现,“哎呀”一声惊呼,一切为时已晚。小伙子躺在地上,没挣扎两下,便瘫软了。
“小公子!”黑不韦冲上去,手指往年轻人口鼻处探去,哪里还有半丝气息?小伙子早就一命呜呼了。
人方军士听到黑不韦喊“小公子”,也都吃了一惊,纷纷后退数步,与对手拉开距离。
刘一山走上前去,问是怎么回事?
黑不韦道:“说好的刀剑对刀剑、拳头对拳头,我们小公子没拿武器,为何要用长剑杀他?”
人方军士手指青铜匕首道:“是他先违反规定,拿匕首刺我的。”
“可他还是个孩子!……”
刘一山问:“谁家的小公子?”
“当然是奄侯家的小公子!”
“真的是奄侯的儿子吗?”
“这也能乱说吗?他可是奄侯最疼爱的小儿子!”
“既然是那么金贵的主,为什么要带他出来,参加群殴?”
“谁带他了?是他自己听说了,非要跟来的!”
“为什么不拦着他点?”
“这位小爷是我能拦得住的吗?临走前,还说要跟我签生死状呐!……”话说至此,黑不韦不禁苦笑道,“早知如此,还不如签了呢!”
刘一山叹道:“原以为你们奄方就是个软蛋,没想到不仅有你这么块硬石头,连个娇贵的小公子都敢玩命!唉!你们要是从了我们人方,共同对付大商,天下还有谁能阻拦咱们呢?这么浅显的道理,你们为什么想不通呢?”
“快别提对付大商了。今日我奄方小公子命丧于此,我怕是性命不保。你们能不能过得了我们奄方,怕也是两说了……”
黑不韦说着,命令手下将小公子的尸体带回城内。
刘一山黑着脸,回到了人方帅帐。
“这是怎么了?”人方伯怪道,“不会是打输了吧?”
“要是打输,倒好了!”
“打输可不行,必须赢!”
“赢了!”
“赢了好啊!要祝贺啊!为什么还不高兴?”
“将军,莫急!”秀燕公主道,“无论发生什么,你先说嘛!”
刘一山于是将群殴过程复述了一遍。
未等他说完,人方伯怒拍几案道:“这次群殴是对方提出的,我们只是应战。打架定了规矩,他们违反在先。你有什么好怕的?!”
“伯爷说得都对!小人怕的是,因为自己的一时冲动,给人方招来一场本可以避免的战斗,会有一些弟兄,会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人方伯慷慨地道:“都这份上了,还说啥麻烦?那奄方毕竟是商族,你的遭遇足以说明,他们并非真服我人方。这一场战斗,本就不可避免。老夫已经做好了开战的心理准备了!”
秀燕公主道:“父亲!开战可不是小事。那奄方再不济,也曾经是那大商的都邑,能不开战,还是尽量避免开战吧!既然这祸也闯了、人也杀了,总得想个补救之策才是!”
刘一山道:“小公主说得对!祸是小人闯的。请把小人绑了,送给那奄侯,随他处置吧!要杀要剐,小人都不会记恨咱奄方。”
“荒唐!”人方伯道,“哪有一仗不打,先把主帅送给敌人的道理?你这可不是自我惩罚,是在撕我人方的脸呐!作为夷地第一强国,我人方做事,就算错了,也是对的。那大商不就是这么做的吗?”
“你怎么说这话?”秀燕公主道,“我人方要以大商为榜样吗?如果大商那么好,为什么要讨伐?”
“是,是,是!”人方伯在女儿面前,由虎变成了猫,“还是咱闺女懂道理!咱伤了人家小公子,不给些补偿,说不过去!说不过去!怎么个补偿法呢?”
秀燕公主思忖良久,方道:“依我看,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赔钱。”
“赔什么钱?”人方伯道,“行军打仗,哪有多带钱的?本打算攻入大邑商,拿大商国库的钱用呢!”
“爹!这完全是两码事。”秀燕公主纠正道,“拿大商国库的钱是一回事,杀人偿钱是另一回事。咱们总不能等到打败了大商,拿到了大商国库的钱,再给奄方补偿吧?”
人方伯挠挠后脑勺,无奈地说“好,好!”又自语道,“你说现在这些小丫头,怎么这么厉害?!谁敢娶你,我奉送全套嫁妆……”
“爹,你别老算盘着把我嫁出去,”秀燕公主道,“你舍得,我娘可舍不得!”剜一眼人方伯,又道,“至于赔偿嘛,你老人家作点牺牲,把随身带着的那些上好的柏木,都给人家送过去,给那奄方小公子做一口体面的棺材……”
“这可不行!”人方伯叫起来,“那些木头可是爹给自己备的,搜罗来多不容易!就为了你爹万一殁了,随时可以有个安睡之处……”
“爹!”秀燕公主打断他道,“就凭您那体格,就凭我人方的军力,您啥时候才能用上这些柏木呐?!这次出来,我早说了,没必要带那些木头。如今正好派用场,您还犹豫什么?”
“好好好,都听你的!反正,你才是咱人方的女伯爷,行了吧?”
“我可不想当什么女伯爷……”
“爹知道你的心思。可当大商的后宫贵人,哪有当咱人方伯爷来得开心、自在、有感觉?”
“我是为了人方,才想去大商的,不是为了自己……”
人方君臣商量已毕,深感事不宜迟,立刻选定特使,要去向奄方交涉。
不料,一切尚未安排妥当,探报来报,奄方城头竖起大批白色旗幡,战鼓擂得整天响,大有战争一触即发的架势。
8
奄方城邑笼罩在一片悲伤之中。
大白天,市井上竟没有几个闲人。官署、店铺、住家,一律伸出一竿竿白幡,为早夭的小公子招魂。
奄侯府前,立起了一根木桩。柱上绑缚一人,披头散发、鲜血淋漓、垂头丧气——正是那闯了大祸的黑不韦。
奄侯府中。奄侯瘠薄的发髻四周,一夜之间增添了一层白霜。原本若有若无的眼袋,突然向下坠出两个沉沉的肉袋。只见他焦躁不安地半倚在软软的靠垫上,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一旁令尹子值道:“早听我的,跟那人方达成协议,哪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
“别说了!”奄侯愈加烦躁,反问道,“再说这话,有用吗?”
“都怪那黑不韦,只知道一味逞强,把咱奄方放在火炉上烤还不够,还怂恿小公子参加群殴,真不知道他安的是什么心!”
奄侯沉默。
小公子一死,他彻底乱了方寸,感觉谁的话都不可信。
“侯爷,”见奄侯沉默着不说话,奄方贞人子正道,“小人夜观天象,又连卜几卦,结果是我奄方,咎在东方、利在西方……”
“怎么个咎法?又怎么个利法?”
“咎在东方就不必解释了。今日我奄方面临的最大危机,便来自东方……”
“那人方不在咱奄方的东方,在东南方。”子值纠正道。
奄侯不耐烦道:“听他说完嘛!”
子正清了清嗓子,继续道:“神意高深,非人类所能尽解。既然卦象显示东方,咱们就只能相信是东方。东南也是东。”
“利在西方,又怎么说?”奄侯问。
“奄方以西,凡与我奄方有关的地方,小人都卜了卦。”
“结果如何?”
“卦象显示,西方最利我奄方的,是那庇方。”
“庇方?”奄侯沉吟道,“庇方利我奄方,谁都不会怀疑。整个夷人区域,除了薄姑国,也只有奄方和庇方这两块商族地盘了。问题是,在人方强大的武力面前,庇方利我奄方,能利到什么程度?”
“或许……可以联手对付人方。”
子值问:“你就没卜一下,大邑商,是否对我奄方有利?”
“当然卜过,”子正道,“天下大事,离了大邑商,哪能解释得清楚?”顿一顿道,“卦象显示,大邑商不会出兵帮助我奄方。”
“唉!”奄侯长叹一声,“虽然早就预料到是这个结果,但还是让人心寒。本是一族,无论相隔多远,总还有一份血亲情分在……”又问,“若是庇方肯出手,我们两方联手,能对付得了人方吗?”
“未必能行!”子值答道,“人方一地面积,是奄方和庇方相加的数倍,人口、军队数量亦是如此。但那人方发兵,目标何在?是那大邑商,还是奄方和庇方?显然是大邑商。他的军力再强,也不会将时间和军力消耗在我们身上……”
“既然那人方不以奄方为目标,为何要兵临奄方城下?”
“据探报消息,人方军队之前经过薛方、儿方、蕃方、任方,也是兵过而无战事,只要求对方承诺,与人方结盟,不会抄人方后路。”
“这结盟也好,不抄后路也好,原本都是可以考虑的。可如今,那人方害了我儿性命,我若对他们妥协,今后,我奄方还怎么在天下立足?我怎么对族人交待?又怎么对得起我那可怜的儿呐!”说着,竟哭泣起来。
一屋子臣僚都被感染,纷纷抹泪。
哭毕,奄侯问道:“谁愿代表奄方,去与庇方联络,谈判合作事宜?”
众人沉默。
奄侯等了半天,仍无人开口,叹息道:“你们的心思,我都知道。我奄方诸臣在那庇侯俸跟前,最说得上话的,要数那黑不韦。黑不韦甚至还与那庇侯俸二公子结为义兄弟。他去最合适。问题是,你们觉得,派他去合适吗?”见众人都不接话,以不容置疑的语气道:“子值大人,你跑一趟。”
子值吓得一激灵,深知此行责任重大,正想往人堆城躲,不想还是被点了名,只得硬着头皮道:“小人正在组织城防加固,动员了城中大量劳力,这活呀,一点都耽误不得。”
奄侯冷笑一声:“还有谁愿意为老夫分忧?”
无人应答。
如此几个来回,众臣慢慢咂摸出点滋味来。于是,便有机灵者奏请派黑不韦前往,戴罪立功。
黑不韦被带进大殿前,被人带去作了简单清洗。
“罪臣叩见侯爷!”黑不韦泣不成声,“罪臣死不足以赎罪。”
奄侯对他的怨气,已然所剩无几,见他如此,更彻底原谅了他的莽撞。
“你捅下的篓子,还是你自己去收拾!”说着,奄侯便向黑不韦下达了出使庇方的命令。
黑不韦自然满口答应,顾不上遍体鳞伤,第二天凌晨,在人方军队的睡梦中,悄悄离开了奄方城邑,前往庇方城邑。
自奄方至庇方,沿途都是一马平川、水网交错,沿直线行走,朝发夕至。
黑不韦首先找到庇方二公子子涉私宅,将奄方受到人方威胁之事,告知对方。同时请其引见庇侯俸,共商对付人方之计。
庇侯俸听完黑不韦陈述,感到事态严重,立刻传召重臣,前来商议对策。
“侯爷,那人方乃是夷地头号强国,又不是来进攻我庇方,有必要无端发兵,与之作战吗?”说话者乃是庇方令尹济人。
子涉道:“我庇方与那奄方,乃是夷地仅有的三家商族方国中的两家。如果我们拒绝帮助奄方,无异于自断手脚,最高兴的,怕不是别人,而是那人方!”
“谁不知道,奄方使者是你的好朋友?!”说话者乃是庇侯俸之侄子步。
子涉反唇相讥:“在庇方安危面前,谁是谁的朋友,重要吗?”
随着子涉、子步这一代人渐渐长大,侯位继承问题日益敏感。庇侯俸怕他俩当场闹翻,忙转移话题,令人取来地形图。
地形图展开,顿时一目了然。人方军队一旦越过奄方,兵锋将直指庇方。
庇侯俸意味深长地看子步一眼,字斟句酌道:“看来这盟,还是得结!但这仗,能不打,尽量不打。”又问黑不韦,“你们家侯爷是怎么想的?”
黑不韦道:“奄侯寄希望于奄、庇两方合作,互为犄角。一方受袭,另一方打援,方可互保。”
“仅凭庇、奄两方力量,能够互保吗?就算勉强保住,怕是也要被打残的。”
“侯爷的意思是……”
“老夫的意思,无论如何,还是要向大商求援。人方的邪气是冲着大商来的,大商没有理由不出兵。”
“我家侯爷最大的顾虑,是怕大商不待见奄方,不会搭理我们的请求。”
“对于你们侯爷的顾虑,老夫完全理解。但我想,大商与奄方之间,不管有过多少心结,大商还是会将奄方和庇方,看作是商族在夷地的两个据点。这两个据点在,夷地再闹腾也伤不到大商;没了这两个据点,大商也玄!这点轻重,大商还是分得清的。回复你们侯爷,向大商派使者的任务,我庇方揽下了!”
黑不韦离开庇方的时候,庇方已进入了临战状态。
庇侯俸一声令下,寓兵于农的青壮年农夫们,携带着自备的武器装备,纷纷赶赴报名点,登记入伍。
济人、子涉、子步等也都整装披挂,带着新军积极地操练,日夜巡防。
与此同时,奄方的战争气氛愈加浓烈。
宗庙内,象征奄侯权威的七口吉金鼎,已被人擦拭得锃光发亮。
宗庙每日都会举行隆重的祭祀仪式,祈求大商先王,特别是阳甲王,保佑奄地平安。
9
庇方派往大邑商求救的使者,发现自己竟陷入了求告无门的境地。
他先是托宫中熟人,想直接拜见商王昭,却被告知,商王昭在王陵守孝,一切政事,都要等到一月后亲政再说。
熟人又将他引见给宰丰。
宰丰推托说,外服之事,职在卿士寮。
找到卿士寮,亚宁亲口证实,外服之事,确归卿士寮管辖。可一旦涉及战争,又非卿士寮职权范围,还需商王昭定夺。
事关重大,亚宁亲自陪同庇方使者,前往王陵区,却被告知,守孝期未满,商王昭不问政事,救援奄方、庇方之事,还得由宰丰与亚宁商量着办。
彩球转了一圈,又回到宰丰和亚宁手中。
庇方使者可算是领教了大邑商的繁缛。不甘心就此放弃,千方百计,打听到一条不是路子的路子。
他找到不留腥的妓房,付出一把海贝,摆下一桌丰盛的酒宴,请不留腥出面,请来宰丰和亚宁。
不留腥经过数日周旋,总算约定一个晚上,将两位能够决定庇方命运的大人物,聚到了一起。
这样的饭局,对于宰丰来说,太过司空见惯。他也不客气,坐下来就谈笑风生,聊些不咸不淡的话题。
亚宁则是妓房的生客,与那不留腥也非老友旧交,只是面带微笑敷衍着。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眼看着宰丰与亚宁有些醺醺然的样子,庇方使者切入正题,苦苦哀求二位,当场拿个拯救庇、奄二方的良策来。
“打不过的话,就借路给他们,不就成了吗?”宰丰不冷不热地道。
一句话,说得庇方使者目瞪口呆。
“你以为,那人方借完你们的路,一口气冲到河水岸边,就能过得了河吗?就算过了河,就能在河水西岸立得住脚吗?就算在河水西岸立住脚了,就能攻得进我大邑商吗?这些都是一帮无知之人一厢情愿的想法,真正懂得天下大势的人,才不会这么想呢!”
庇方使者拱手道:“大商这么强,庇方和奄方就更不能放他们过去了。否则,不是公然与大邑商做对吗?”
“你这话,算是说对了,”宰丰道,“作为大商的属国,心里没有大商可不对!何况你们还是守护大商先王故地的亲族,更当担负起守护大商先王陵墓的职责。”
“大人说得是!”庇方使者偷偷擦了擦汗,“我庇方守护着南庚王的陵墓,奄方守护着阳甲王的陵墓。一旦落入夷人之手,先王陵墓遭到破坏,那可真是大商的千古罪人呢!”
“大商先王的陵墓,不允许受到一丁点的损失!”宰丰正色道,“那人方的兵力如何?”
“少说也有一、两千人,且都是好中选优的精兵强将。我庇方与奄方的军队加起来,也没有他们一半多。”
亚宁不禁吸了一口凉气:“一、两千人的军队,别说是庇方和奄方,就是我大商,也是一块硬骨头。你们还能撑多久?”
“怕是一个月也撑不住。”
“看来,人方此次发兵,是看准了我王亲政不足一月,大邑商无力他顾……”亚宁沉思片刻,又道,“无论如何,庇方和奄方都要想尽一切办法,拖住人方军队。至于大商的态度,眼下最能说得准的,怕是王太后。”
得了亚宁的指点,庇方使者不敢怠慢,立刻托人联络上王私宅,见到了王太后。
王太后并无半点架子,只是问些南庚王、阳甲王后裔的琐事。
庇方使者一颗悬着的心,稍稍放下,放胆哀求道:“庇方与奄方危在旦夕,唯恐辜负了守卫大商先王陵墓的职责。”
王太后道:“真要是发生了这等悲惨事件,丢的可不是庇方和奄方的脸,而是大商的脸!最该担责的,也不是庇方和奄方,而是我大商王室和大商的王。”
庇方使者再拜道:“有太后娘娘这句话,小人这颗心,就放下了。无论多么艰难,庇方和奄方都会竭尽全力,哪怕战至最后一人!”
“如果庇方和奄方战至最后一人,我大商还没有出兵,同样是大商的罪过!”王太后斩钉截铁道,“好儿!”
“在!”
“王上尚未亲政,这仗,怕是要由你来打!”
好公主大惊道:“母后何出此言?如此重要的事情,女儿如何承担得起?”
“如何承担不起?”王太后坚定地道,“我看好你!再说了,你要在大商立稳脚跟,战场立功是最有说服力的证明。”
“女儿不是怕打仗,是怕难以服众。”
“大商长公主的身份,还不足以服众吗?”
见过庇方使者后,好公主受王太后委托,赶往大商王陵,面见商王昭。
王陵乃是大商最神圣的地方,商王昭为父守孝三年,好公主一次都没有踏足此地。就在商王昭即将亲政的节骨眼上,好公主突然驾临,多少有些出人意料。
见面地点并非在商王昭的下榻处,而是在王陵核心区域,一座中等规模的陵墓前面。
“知道这是谁的陵墓吗?”商王昭问。
好公主摇头。
“这是母后的寿穴。”
好公主一时没听明白,直直地看着商王昭。
商王昭道:“这是母后,也就是当今王太后,百年之后安息的墓穴。”
好公主不觉有些迷惑。
“按照大商的葬制,王的陵墓,是从登基之日起,就要规划与动工的。”
“那岂不是要用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时间,来建造一座陵墓吗?”
“是这样的。所以,建设王的陵墓,是一件喜事,而不是悲伤的事。这也是王家最重要的事情。”
好公主微微颌首。
“不仅王要建陵,作为王的生母的太后娘娘,也要建陵的。你看,”手指不远处一座中等大小陵墓,“那边是盘庚爷王后的陵墓。”
“一人一个陵墓,岂不是,夫妻不能同穴了吗?”
“是的,这就是王家的规矩。”
“岂不是很孤单吗?”
“是!王者看起来是多么尊荣,实际上又是多么孤单!”
“为了一个小小的身躯,修建山一样高大的陵墓,这孤单,还不是自找的吗?”
“嘘……”,商王昭做个噤声的手势,“这话可不能说,要犯忌的。为王者修建大墓,在朕看来,并不为过。怎么说呢?这么大的陵墓,可不是王者一个人在里面,会有大量的人殉、人牲,还有战车、战马等殉葬……”
“要这么多殉人和殉物干什么呢?”
“王者升到天上,成为神灵,仍然是王者。王者在世间,有那么多人伺候,使用那么多物品,到了天上,难道就该一无所有吗?”
“问题是,王者升天,乃是寿终正寝,殉人、殉牲却是被人宰杀、中途夭折的。”
“我解释不了你的问题。但这是大商数百年的陈规旧制,谁改变得了呢?”
二人正说着,商王昭突觉头皮一紧,下意识“啊”了一声。与此同时,好公主手上多出了一根又细又亮、白了半截的银丝。
“这半根白头发在我眼前晃了半天了,碍眼得很,我替你拔了,你不会生我气吧?”
“快给朕看看,”商王昭道,“怎么朕也生白发了。这可是朕的第一根白发。朕要让内臣把它好好收起来,留作纪念。”又道,“一眨眼,朕即位已经五年了,至今仍是一事无成。先王们寿祚不长的,在位都不到五年,朕做了那么长时间,却一无所成,真是够丢人的!”
好公主笑道:“王上确实够奢侈的,为上王守孝,就用掉三年时间,让那些只做了三、五年的先王,何等羡慕!当然,您是有大抱负的人,心心念念是要做大事。但对于大商子民来说,或许对于您的期待,并非要有多大的作为,或许不扰民,便能令他们满足。至少这一点您是做到了,这五年也就算没有白做。”
商王昭沉思半晌,方道:“你说得太令朕震撼了!是啊,前朝夏桀王招来天大民怨,子民们宁愿跟他一起死,也希望这颗邪恶的太阳早日陨落。或许,夏朝子民对他的期待,并非有惊天的伟业,只要清净、平和、不扰民,就是心目中的好王上了。”
“我就是这么想的。我们彩虹谷的姐妹们,祖祖辈辈清净无争,却连一个太平日子都要不来……”
商王昭不觉噙泪道:“此番人方发兵伐我大商,也是大商对不住人家在先。”
“王上能这样想,真是大商子民的幸事!”
“为稳妥起见,还是烦劳母后,亲自征求大商重臣们的意见,并通过她老人家的威望,让大伙儿达成一致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