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白天退隐，但丁开始犹疑，不知道能否胜任埃涅阿斯和保罗经历过的旅程。维吉尔责但丁怯懦；并且告诉他，圣母玛利亚出于哀怜，乃叫露姹吩咐贝缇丽彩施以援手；贝缇丽彩受了露姹的遣派，就降落地狱边境，请维吉尔相助。但丁听了维吉尔的解释后，恢复了信心，于是跟着维吉尔走入深邃的荒途。
白天在退隐，晦冥的暮色黯黕[1]，
正让大地之上的芸芸众生[2]
准备去面对一场将临的斗争[5]：
既畏前路，又为所见而悯惙[6]。
这场斗争，由无讹的记忆来吟讽。
缪斯呀[7]，超迈的诗思呀，立刻帮助我。
记忆呀，是你记录了我的观察，
这里就是你表现才华的场所。
维吉尔与但丁
白天在退隐……
（《地狱篇》，第二章，第一行）
于是我这样说：“指引我的诗人哪，
请先看我有没有胜任之力，
再让我向艰难的前路进发。
你说过，西尔维乌斯[8]的父亲，肉体
未脱离死亡而仍属朽败的一群[9]，
就凭凡躯走进了永恒之地[10]。
如果那镇伏万恶的上主答允，
而且考虑到该旅程的崇高宏谟，
考虑到其苗裔是什么样的贤俊，
明理的人就不会觉得这决定欠妥。
因为，他早已获得最高天的选派，
去开创辉煌的罗马及其帝国[11]。
该城、该国——如要把真相说出来——
早已建立，成了神圣的领土，
是著名的彼得传授衣钵所在。
他的旅程，你曾经颂之于书[12]。
他在旅程中所获的见闻、经验
使他凯旋，并制定教皇的圣服[13]。
后来，获选的器皿也去了一遍[14]，
目的是证实、巩固那宗教的信仰——
导苍生走上救赎之路的起点[15]。
至于我，去干吗呢？谁给我力量？
我不是埃涅阿斯，不是保罗，
能胜任吗？我跟别人都不会这样想。
因此，我要是为这次旅程许诺，
恐怕行动只会是鲁莽之举。
你是智者；我不必说，你也能揣摩。”
一个人，立了志仍会后悔犹豫，
三思之后会改变原来的目标，
结果全身而退，刚启程已不再继续。
幽坡[16]上，我的初衷也这样动摇，
因为我的旅程开始得太仓猝，
现在一想，就马上把计划打消。
“你讲的话，要是我了解无误”——
那个伟大心灵的影子[17]回答说，
“显示你的心已经遭怯懦征服。
怯懦常会羁绊人，使他踬踣，
使他面对壮举也趑趄下前，
就像牲畜，因错觉而受惊后躲。
为了帮你摆脱恐惧的意念，
我且告诉你，我为何来此；最初
萌生哀矜时[18]，听到过什么传言。
我本来跟其他亡魂飘忽[19]为伍。
有一天，一位圣美的女士[20]唤我。
我就回答说：‘有事请尽管吩咐。’
她的眸子，比星辰明亮得多，
开始说话时，声调婉柔而优雅，
一如天使在发言。她这样对我说：
‘曼图亚的灵魂哪，你温文可嘉，
美名仍然在世上流传不朽，
此后会与世同寿，传诵迩遐。
吾友运蹇，此刻正遭逢灾咎，
在荒芜的山坡遇到了险阻
而怵然转身，不敢在旅途上稍留。
据我在天上所听到的描述，
我现在搭救他，恐怕已经太晚，
恐怕此刻他早已深入歧路[21]。
因此，请你快点用嘉言的婉转
或足以助他脱险的其他方法
帮他。这样，我才会转愁为欢。
我是贝缇丽彩[22]，来请你搭救他。
我离开了居所[23]，现在就要回去。
出于仁爱，我把这信息转达。
我一旦返回我的上主[24]所居，
就会经常赞颂你的嘉美。’
说到这里，就沉默不语。
于是我说：‘贤慧的娘娘啊，人类
完全因为您才能超越凡生，
从诸天最小的圈子向上凌飞[25]；
您差遣的任务，我乐于担承。
命令刹那间履践，我仍嫌太迟。
尊意一宣，我马上就会遵奉。
告诉我，您为何会来此审视，
肯从您此刻亟要回归的广居
降落深穴，直达核心的位置。[26]’
贝缇丽彩与维吉尔
“我是贝缇丽彩，来请你搭救他。”
（《地狱篇》，第二章，第七十行）
‘你对事情既然有这样的兴趣，’
贝缇丽彩说，‘我不妨简单地说一回。
我降落这里，不怕置身异域，
是因为我们只害怕能够作祟
害人的东西；除此之外，再不怕
别的；别的东西并不可畏。
我借神恩而超升啊——，感谢他——
你们的苦痛再也触不到我[27]。
我请你搭救的人在中途受挫，
天上高贵的娘娘对他哀怜，
乃把那里严峻的天条打破[30]；
并且把殉教的露姹唤到身边，
对她说：“这一刻，你的信徒需要你[31]，
请你帮助他脱离所处的险艰。”
于是，露姹——一切残忍的夙敌——，
起立，来到我跟前。我的座位
“贝缇丽彩呀，你是神的真辉[34]，”
露姹说，“为什么不搭救那个曾经
爱你的人呢？为了你，他离开了俗类[35]。
你听不见他可怜的哭泣吗？比沧溟
还汹涌的大水上，死亡正在侵袭他[36]。
难道你看不见？”露姹的话刚停，
我就从福乐之座下降，一刹那
来到了这里。世人在凡尘
趋吉避凶，也不会这么快就到达。
我从福乐之座下降，因为我信任
你高华的言辞。它给你荣誉；
你的听众也享受它的清芬。’
贝缇丽彩说出了自己的心绪，
明眸就流着泪，望向别的地方，
叫我前来的心情更加匆遽，
叫我按她的意思来到你身旁。
那猛兽[37]，阻挡了捷径，叫你上不了
美丽的山峰。我已经给你帮忙，
你现在还怕什么？为什么还要
拖延？你的心怎么充满了怯懦，
没有一点半点的豪放骠骁？
何况此刻，三位娘娘在天国
眷顾你，在天庭里给你庇荫；
众多的福乐我已经为你预说。”
恍如小花遭黑夜的寒霜凛凛
禁闭、压弯，然后因受照于曙光
而全部翘首开放，在茎上欣欣
向荣，我的力量也恢复了原状，
浩浩的勇气沛然流入了心中。
于是我释然说话，不再惊惶：
“救我的女士呀，她的慈悲真渊泓！
你也真仁厚，这么快就已经
把她所说的嘉言付诸行动！
你的话，使我的心里充满豪情，
热切要上路，继续向前的步伐。
原来的计划，我此刻再希望实行。
我们两人一心，现在就出发吧——
由你当我的领导、贤主、老师。”
我对维吉尔说完了这番话，就跟他
走入深邃的荒途，没有再停滞。
注释：
[1]白天在退隐，晦冥的暮色黯黕：参看《埃涅阿斯纪》第三卷一四七行：“Nox erat et terris animalia somnus habebat.”（“黑夜降临，大地上，睡眠统御了众生。”）。旅人但丁，从日出走到日落，希望攀登第一章提到的那座山；此刻，已经是暮色晦冥。
[2]芸芸众生：既指动物，也指人类。
[3]只有我，一个人：维吉尔只是幽灵，不是人，所以但丁说“只有我，一个人”。
[4]白天……孑然：这几行与《埃涅阿斯纪》描写黑夜的片段相呼应（Aeneis, III, 147; IV, 522-28; VIII, 26-27; IX, 219-220）。
[5]斗争：指此后的旅程。
[6]悯惙：指路上所见，会引起但丁的悲悯愁惙。
[7]缪斯呀：诗人开始向缪斯祈求。在西方的史诗传统中，诗人启篇时都有向缪斯祈求的惯例。这惯例可以上溯到荷马的《伊利昂纪》第一卷第一行：“Μῆνιν ἄειδε, θεἀ, Πηληϊἀδεω’Αχιλῆος”（“女神哪，请你吟咏佩琉斯之子阿喀琉斯的愤怒”）；《奥德修纪》第一卷第一行：“Ἄνδρα μοι ἔννεπε, Μοῦσα, πολὐτροπον”（“缪斯呀，请为我讲述足智多谋的好汉”）；《埃涅阿斯纪》第一卷八至一一行：“Musa, mihi causas memora, quo numine laeso/quidve dolens regina deum tot volvere casus/insignem pietate virum, tot adire labores/impulerit.tantaene animis caelestibus irae?”（“告诉我事情的原委呀，缪斯。何事忤逆了/天后之意，何事激怒了她，叫她驱/这仁厚男儿经历这么多的风险，面对/这么多的艰辛？天神的胸怀，有这样的深仇？”）；米尔顿（John Milton）的《失乐园》（Paradise Lost）第一至六行：“Of man's first disobedience.../Sing Heav’nly Muse...”（“人类最初违背神旨……这一切，请你吟咏啊，天神缪斯……”）。在《炼狱篇》和《天堂篇》的开头，也有同样的祈求。Sapegno（Inferno, 18）指出，第二章是《地狱篇》的真正开端，所以诗人向缪斯的祈求在这里出现。《炼狱篇》（第一章七至一一行）和《天堂篇》（第一章一三至三三行），也有类似的公式。
[8]西尔维乌斯：Silvius，埃涅阿斯的儿子。埃涅阿斯进地狱时，父亲安基塞斯告诉他，他会跟第二位妻子拉维尼亚（拉丁诺斯之女）生下最后一个儿子（西尔维乌斯）。《埃涅阿斯纪》卷六有主人公进地狱的描写。
[9]朽败的一群：指未能脱离死亡的凡人。
[10]永恒之地：既指天堂，也指地狱。Singleton（Inferno 2, 25-26）指出，古书《圣保罗所见》（Visio Sancti Pauli），有圣保罗升天的描写。但丁可能认识此书。
[11]你说过……帝国：埃涅阿斯离开特洛亚后，与从属来到意大利，最后建立罗马。不过在伟业完成之前，先要经历地狱之旅。
[12]颂之于书：指维吉尔在《埃涅阿斯纪》里吟颂上面提到的事迹。
[13]制定教皇的圣服：基督教日后会在埃涅阿斯创立的罗马帝国建立。教皇是一教之首，标举教皇等于标举教会。
[14]获选的器皿也去了一遍：“获选的器皿”指保罗。原文为“Vas d’elezione”，拉丁文《圣经》为“vas electionis”。《圣经·使徒行传》第九章第十五节说：“Dixit autem ad eum Dominus: Vade, quoniam vas electionis est mihi iste, ut portet nomen meum coram Gentibus et regibus et filiis Israel.”（“主对亚拿尼亚说：‘你只管去！他是我所拣选的器皿，要在外邦人和君王，并以色列人面前宣扬我的名。’”）。“去了一遍”，指保罗“被提到乐园里”（《圣经·哥林多后书》第十二章第四节）。Sinclair（Inferno, 44）指出，在《神曲》里，但丁常把《圣经》和基督教以外的古代神话、典故、历史人物并举，表示教内、教外的一切都服务于天命。作者在这一章把埃涅阿斯和保罗并论相提，是众多例子之一。
[15]导苍生走上救赎之路的起点：《圣经·希伯来书》第十一章第六节：“Sine fide autem impossibile est placere Deo...”（“人非有信，就不能得神的喜悦……”）。
[16]幽坡：“幽”，指黑暗，没有光明，也有字面和象征意义：一方面指天色黑暗，一方面指但丁心中充满疑虑。
[17]伟大心灵的影子：指维吉尔。由于维吉尔是亡魂，所以称为“影子”（“ombra”）。
[18]最初/萌生哀矜时：指维吉尔最初对但丁产生怜悯之情时。
[19]飘忽：原文为“sospesi”，指维吉尔和其他有德行的亡魂置身地狱边境，飘忽于天堂的至乐和地狱的至苦之间，“没有忧戚或喜乐”（《地狱篇》第四章第八十四行）；想见上帝的心愿永难实现。
[20]圣美的女士：指下文的贝缇丽彩。这是《神曲》中贝缇丽彩的首度出现。Sinclair（Inferno 2，44）指出，贝缇丽彩代表理想的教会，维吉尔代表理想的帝国。但丁认为，教会与帝国合作无间，天下才会太平。正因为如此，但丁的旅程才由维吉尔和贝缇丽彩共同促成。
[21]歧路：有字面和象征意义。
[22]我是贝缇丽彩：第一章一二二行首次提到贝缇丽彩（即该行所指的“福灵”）。
[23]居所：指天堂。为了拯救但丁，贝缇丽彩从天堂进入幽域（即地狱边境）找维吉尔。
[24]上主：指上帝。
[25]贤慧的娘娘啊……向上凌飞：这几行所表现的，并非基督教思想。在维吉尔的心目中，贝缇丽彩对全人类都重要。有了她，人类才能超越凡躯的局限，飞升天堂。（Musa, Inferno, 86-87）在《神曲》的天文体系（大致与托勒密的地心体系相同）中，地球位于宇宙中心，静止不动。绕着地球运转的，依次是月球、水星、金星、太阳、火星、木星、土星、恒星天、原动天。从月球到恒星天的所有天体，都由原动天推动。原动天外是最高天（或称“净火天”）。最高天是上帝、天使和众福灵所居，无边无际，无始无终，存在于时间和空间之外。“最小的圈子”，指月亮的轨迹；由于轨迹里只有地球，所以称“小”。有关地心体系，参看《中国大百科全书·天文学》，页六〇至六一。
[26]肯从……位置：“广居”（“ampio loco”），指最高天。最高天在所有天体之外，广阔无边，所以称为广居。“核心”，指地狱，在这里有贬义；因为根据《神曲》的天文体系，地球在宇宙中心，离上帝最远，地位最低；而地狱在地球的中央，更是远中之远、低中之低，最被上帝鄙弃。
[27]你们的苦痛再也触不到我：上文（第八十五行）用“你”，仅指维吉尔；这里用“你们”，指地狱所有的亡魂。
[28]火焰：指地狱的惩罚。
[29]我借神恩……攻伐：光看这几行，读者会觉得贝缇丽彩冷酷无情，对地狱和幽域的苦痛无动于衷。但丁在这方面的态度，主要受托马斯·阿奎那（Thomas Aquinas）的影响。在《神学大全》（Summa theologica, III, Supplementum, qaestio 94, articulus 2, respondeo）里，阿奎那说：“Et ideo beati qui erunt in gloria nullam compassionem ad damnatos habebunt.”（“因此，置身荣耀中的福灵不会同情被上帝罚入地狱的人。”）。这种态度，其实言之成理，因为据《圣经》的说法，上帝绝对公正。那么，被罚入地狱或幽域的亡魂得不到上帝的恩宠，是罪有应得，不值得天堂的福灵同情。参看Vandelli，20。
[30]天上高贵的娘娘……天条打破：“天上高贵的娘娘”指圣母玛利亚。在天堂，圣母玛利亚一直居中为人类祈祷，上帝严峻的天条乃变得宽厚。参看《天堂篇》第二十章九四至九九行。在《地狱篇》里，但丁只用间接手法提述圣母和圣子。
[31]并且……需要你：“露姹”，锡腊库扎（Siracusa）贞女圣露姹，公元三世纪殉教，是视力的主保圣人。在这里，露姹象征启蒙的力量和普照的恩宠。《炼狱篇》第九章第六十一行提到露姹“秀美的眼睛”；《天堂篇》第三十二章一三七至一三八行复述露姹当日如何遣贝缇丽彩营救但丁。
[32]拉结：亦译“辣黑耳”。《圣经》人物。据《圣经·创世记》第二十九、三十、三十五章所载，拉结是拉班的次女，利亚的妹妹。雅各先娶利亚，后娶拉结。拉结初嫁时未能生育，向耶和华求告而生约瑟；生第二个儿子便雅悯时死于难产。在《神曲》里，拉结象征沉思、瞻想、默祷、娴静；利亚则象征活跃。用现代心理学的术语说，拉结内向，利亚外向。在天堂，贝缇丽彩坐在拉结旁（参看《天堂篇》第三十二章第九行）。
[33]宿耆：原文是“antica”（直译是“古代的”），带有尊敬之意。拉结是《圣经·旧约》人物，因此以“antica”一词来形容。
[34]神的真辉：原文为“loda di Dio vera”，指神的光辉、荣耀借贝缇丽彩来彰显。在《新生》（Vita Nuova）第二十六节里，但丁说过，许多人见了贝缇丽彩，都说：“Questa non è femmina，anzi è uno de li bellissimi angeli del cielo.”（“这不是凡间女子；简直是至美的天使之一。”）。
[35]那个曾经/爱你的人……离开了俗类：“爱你的人”，指但丁。这句的意思是：但丁为了贝缇丽彩，在精神和肉体上都变得脱俗超群。
[36]比沧溟/还汹涌的大水上，死亡正在侵袭他：这里的“大水”（原诗一〇八行的“fiumana”）基本上与第一章二二至二七行所写的“大海”（“pelago”）无异；指罪恶激荡的尘世生命。由于这条大水（或大河）不是一般的大水，不会流入大海，因此比大海（“沧溟”）还汹涌。“死亡”，指精神死亡。
[37]那猛兽：指第一章所写的母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