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浑沌的鱼
一
鱼看着盘子中仅剩的被撕咬得不成形状的食块……
「等会继续收拾东西吧」
鱼这样想着,它已经记不清自己收拾了多少东西……要收拾的东西还有很多,这一点它很清楚
鱼对自己的东西异常在乎,它很清楚什么是自己的,什么不是自己的——只限于那些现实中的东西,对于虚幻的事物,鱼从来不知道界限在哪
东西有很多,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这些东西对鱼来说,没有美好的意义,或者说,鱼感觉不到这些东西里的美好意义
收拾完这些东西,鱼打算离开这个又大又小的房子,只是,它有些舍不得院子前的紫藤萝,书房中那架沉沉的钢琴,以及抽屉里一叠厚厚的白纸……
紫藤萝是鱼种下的,还没开过花;自从有了钢琴,鱼感觉心中的一处空洞被填补了,哪怕鱼不会弹
鱼并没有目的地,它不知道自己走出小小的池塘后,是会去往大河还是溪流,它向往江海又害怕浪潮,它逃往沟渠又害怕不耐,这个小小的池塘很舒适,但也有大大的风波
吞下最后一块食物,鱼的肚子鼓起,又或者一直是鼓起的,只是被衣料遮挡,不被察觉……
鱼无力地拖着木屐,离开一层,越过二层,踏上三层,最近它搬上了三层的房间,这一层只有鱼一个住客,没有装潢过的四壁微微开裂发黄,鱼不讨厌这种,甚至有些愉悦,看得见的裂痕让它感到安心……
二层弥漫着一股腐败的大蒜味,鱼讨厌这个气味,然而味道是看不见的,鱼甚至怀疑这种味道只存在它的鼻子里。
打开房门,扑面的是一股沉闷的木头味,但那比大蒜要容易接受一些,而且只要带上一段时间,味道便会消失,或者说,会习惯。
鱼来到房间不是为了整理,它是来写下一个一个字的,方方正正的字,一笔一画的字。承载着这些字的,是抽屉中的白纸,这叠陪伴了鱼十二年的厚厚白纸……
整理东西?是的,鱼并没有忘记,只是它想先写下一些字,一些没有意义的字,如果要问这有什么意义?鱼会回答,烧起来格外好看……
黄色的火焰轻抚着白纸,灰烬像黑色浪潮一样汹涌奔腾,朝纯白的天空怒吼,吞没一簇一簇呆滞的海燕……
白纸上,字一个一个出现,没有撇、没有捺、僵硬呆板,这是已经死去的字,它们从诞生起就没有被赋予灵魂,是夭折的生命……
『这里是左/那边是右/看到的/听到的/做到的/要去看到什么/要去听到什么/要去做到什么/这边已有的/那边未有的/……』
……
鱼抓着硕大的苹果啃咬着,咀嚼声很大,震得鱼脑袋嗡嗡作响,果肉破碎声、撕裂声,清脆悦耳,让鱼得到一丝安慰……
「晚上收拾东西吧」
院子已经黑了,看不清紫藤萝的模样,大概是绿色的吧,大概是稀疏的吧……
二
夜空不再是深邃的黑色,她带着杂乱的颜色,浑浊得像一块被鱼胡乱涂抹的调色板……
路灯的光苍白,穿过污迹斑斑的玻璃窗扎向鱼的眼镜,冰冷得让人心慌。
货车来回压榨着薄薄的沥青,哀嚎了一整夜……
夜晚和白昼没有了轮转的意义,鱼记不清了时间
鱼的时间是停止的,鱼的世界是死寂的,只有血色的胡须不断伸长,一茬收割一茬
鱼想要整理东西的想法渐渐弱下,就如同之前一样,鱼没有懊悔自己的不坚定,这对它来说,习以为常……
铁石头屋子外,是不黑的夜,三层的房间内,鱼带来一块黑色的画板……
积满灰尘的台灯挤走肮脏的黑,给鱼杂乱的房间带来一片暖色,映在裸露的松木板上、闪着金辉……
鱼推开厚厚的棉被,露出地毯一角碎花,碎花猩红,轻轻安抚着鱼心中深埋的不安……
「想画出好看的画」
鱼这样想着,在长条方框中输入『绘画软件』
鱼不喜欢屏幕的荧光,不擅长和精巧的机器交流……
在一块画布前,鱼握着笔的手开始不知所措,它不知道该画什么……
鱼见过许多好看的画,它想要画出那样的画,然而,眼前的画布上出现的是泥泞曲折的线条,如同鱼的心情一样难堪。
烂泥般的线条、不自然的颜色、僵硬的手指……
窗帘未遮掩的一条缝隙,不知何时已经泛白,货车的嚎叫暂时歇下,悄悄躲入阴影,预备着更惨烈的嘶吼。
鱼放下冰凉的画板,沉默地看着画布上那熟悉的半个身影……
随手扯过一块绒毯,鱼倒地蜷缩,闭上干涩的双眼……
分不清是梦还是哪里,耳边传来一阵阵雷霆轰鸣,鱼的身体不自禁地呼应着,在看不见的皮下瑟缩发抖……
睁眼时看到的是熟悉的房间,鱼感到一丝安心,同时身体深处又有一泉哀痛在喷涌……
一层的大厅染上了二层的气味,鱼在厨房中翻腾着,寻找可以下腹的东西……
「还是把东西理好,离开这里吧」
穿过弥漫腐烂气息的大厅,鱼走出屋子,躲在门廊的圆柱后,吞咽着热水浸泡的白饭、混着咸咸的蛋黄……
院子前的紫藤、她的枝桠应该已经开始乱长了吧……只是鱼不敢朝那里看一眼
垂头将身影推入厚沉的铁门之后,鱼抹去自己的痕迹……
白纸上、字开始呆板的出现,没有快、没有慢,就像钟表上的长针,嚓、嚓、嚓……
『团:如果/不是怀着积极的心情离开/这里/将不再是能回来的地方』
敛下眼睑,余光撇下身侧,鱼不知所措……它对这里没有留恋,只是它舍不得院前的紫藤,坏了四键的钢琴,抽屉里的那叠用不完的白纸……
『有时/看见路的时候/心就安定下来/好像对未来不惧一样/有时/看不见路的时候/心就无处安放/一步不敢迈出』
『路的存在扰乱了心/改变了手与脚/改变了眼和口』
『这里是左/那边是右/左边是路/右边是手/中间是…』
三
干裂的木梯上,鱼捶打着小小的铁钉,有时砸在手指上,有时砸在手背上……
「没关系,在最后、铁钉总会钻进石壁的」
鱼小心地护着紫藤的茎蔓,轻轻地将她固定在石壁上,长长的墙面布满了一半紫藤的茎叶,没有花……
鱼不是合格的园丁,紫藤的茎蔓杂乱,还有几处枯败的枝叶
「没关系,只要还活着,总能活下去的」
鱼看着嫩芽上密密麻麻的小虫子,轻轻想着山野中烂漫的紫藤花
鱼将木梯举过头顶,踩着泥土,挨着没有精神的蔬菜,走出小小的园地
毛糙的大理石板铺成灰色的庭院,左边是高墙,右边也是高墙,天空被划成小小的方块,不再能轻易触碰
……
沐浴后的鱼站在水汽迷蒙的大块镜面前,划出一道痕迹、望去
狭窄的缝隙对面,右边的脸庞布满红点,而鼻子,是奇怪的形状……
鱼有一丝难过
「没关系,不用在意这个」
鱼这样想着,走进书房坐下,将双手搭在钢琴上
鱼的手很细腻、柔软,能轻易被书页划破,左手的掌心有被针刺穿留下的小红点,大概是很久很久之前留下的,右掌心差不多的位置,有一道小小的血管不断跳动,比心跳还要剧烈
叮——
像铁器轻轻嚓过的声音,干脆、绵长
ding——
柔软的指腹下,温润的白色琴键轻轻起伏,发出清脆的声音,将鱼融入静谧的阴暗中……
teng——
微弱沉闷如心脏跳动,带出神秘的气息……
ting——
鱼的手停下,止步于第四个音符,此刻融入黑暗中的鱼,不想听到杂乱的声音
最后的那个音符、绵延不息,在小小的书房中,有蓝色的微光,有红色的微光……
「饿了」
身体告诉鱼,它需要咸咸的味道,最好是肉——鱼喜欢吃肉
小小的煮锅是薄薄的金属片,摸起来可以让鱼起一层鸡皮疙瘩
盐、热水、小蓝火、细细的面条
碗、酱油、醋和水
尖尖的竹筷不停搅动,捞出一团面条在碗中轻晃之后下腹
一口、两口……
「想要甜的」
鱼又扯开一包麦片,倒入牛奶,不停搅拌
一口、两口……
肚子微鼓的鱼将自己的痕迹、从黏糊糊的厨房中抹去,回到自己的房间
咿咿呀呀——
动听的歌声中混着鱼干涩的应和,如凉凉夜风中急躁的蝉鸣
……
砰砰砰——
是暴怒的脚步声,重重地传进鱼的房间
咚——
轰——
脸盆砸向地面,在二层洗浴室中铿铿锵锵,金属碎裂迸发……
三层上、鱼的身体微微颤动,类似麻痹的酸涩感,但鱼不再感到害怕,它没有蜷缩成团,而是稳稳地握住笔,在苍白的纸面上刻下……
『这是遍布裂隙的栈桥/暴怒的生物在其上行走/传来铿铿锵锵一阵一阵』
『想涂抹去道道裂痕/但是、现在更想破坏』
『暴怒的生物仓促拼合的铁桥上/诞生下冰冷的野兽』
『不受驯服的野兽、挣脱缰绳/在虚幻中横冲直撞』
『丑陋野蛮得、让天使震惊……』
鱼不再想、是否离开这里,在封沉的黑屋内,那些旧物静静地续上几粒尘埃……
砰——
木门撞击与他契合的门框,一同颤抖,一同疼痛……
鱼躲在三层上,静静地听着桥栈碎裂的声音
终
这个世上有许多的路,如果你没意识到他们,你就永远没办法看见他们。
鱼没有意识到他们,但鱼并不无聊,鱼只是将意识集中在了自己的肚子上,集中在自己的舌头上,集中在自己的眼皮内侧。所以,鱼没办法看到他们。
鱼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道自己在哪,到处都是一片黑暗,到处都是一片混乱……那片混乱的黑暗,正是他的眼皮内侧。
偶尔掀开眼皮,一道道刺眼的光射进来,将鱼的眼睛烧出一个个青色或蓝色的瘢痕,鱼不承认自己在痛着,只是淡定的合上眼皮,看着自己的眼皮内侧翻起更混乱的黑暗。
鱼看着那片黑暗,就好像他站在那里,平静地将自己抓出一道道血淋淋的爪痕……
一天,又观赏完一场自我屠戮后,鱼看着地上那寥寥无几的路,感到一阵寒意。这寒意不是来自那不知有没有、会不会开花的紫藤,不是来自那是否坏了更多琴键的钢琴,不是来自那抽屉中很久没有减少的白纸……
那股寒意来自于地上那几条寥寥无几的路,鱼试着踏上其中一条,很快,一股暖意充斥鱼的身体,像是在浴灯下。
鱼渐渐发现,他的手开始扭曲,拧成麻花状、绕过脖子,一只小拇指上,插着一根啃咬过的吸管……
鱼弯腰躺下,咕噜转了一圈,到了另一条路,又咕噜咕噜转了几圈,转到了最初踏上路的那个地方……鱼后退了一步,拖着扭曲的手臂横冲直撞。
那一根吸管划在地面上,拨动了三粒微尘……
鱼合上眼皮走着,看着地面上突地浮现一条路又突地隐去……像是在鼓励他、像是在嘲笑他、像是在安慰他……
鱼合上眼皮走着,偶尔几束光从鱼破了几个窟窿的眼皮中射入,光与暗是不相容的,它们互相纠缠,最后在鱼的眼皮内侧变得浑浊,浑浊得透不过光……
鱼看着浑浊那里,那里看不清了他的身影,鱼撑开眼皮,有一层阴翳结在他的眼上,就像他的眼皮一样。
这个世上有许多的路,如果你没办法看见他们,就踏不上他们,可是你不踏上他们,又没办法看到他们……
鱼没有再踏上路,又或者说,他没有再看见路。他的眼皮下结了阴翳,没有黑暗,也不再有光亮,甚至不再混乱……有的,只是浑浊……
鱼走着,没有漫无目的,他想着:这世上会不会有一条河?如果有,他也许想去那里……
鱼渐渐想起来了,他是想去水里的,无论是溪流还是大河,无论是湖泊还是海洋……
鱼想起得越来越多,他发现,自己就在一个池塘……
池塘里有水!池塘里有水!池塘里有水!
鱼高兴得甩动身体,希望能一下子游出十米!但是只有扑腾声传来……
鱼不停地扑腾着,跃起十厘米落下,又跃起十厘米落下,溅开来几滴水珠和一地泥尘……
在干涸的池塘中,几滴水珠在空中蒸发……
在干涸的池塘中,鱼感受着烟尘落地的寂静……
四
鱼挎上了那个包,那只为了离开而准备已久的包。
离开。离开这个房子。
去哪?鱼不知道。
最后看了一眼凌乱的紫藤叶,鱼关上院子的铁门,将钥匙扔进那块方方正正的天空……
院子中没有传来钥匙落地的声响,也许是落在了园圃的土地上,也许有一天能够见证紫藤花开。
紫藤花是怎样的。鱼想到了卖给它紫藤的老媪说的话——那一簇簇的,让你开不了口说话。
紫藤花、紫藤花……鱼心中一遍一遍地念着,真想亲眼见一见那漫天的紫藤花……
那悄无声息的钥匙,也许是落进了沟渠里,那阴暗中的声音,外面是听不到的。
也许是砸到了随手丢弃的果皮上。
也许是撞到了某只恰巧路过的飞鸟,被轻薄有力的翅膀扇出又一个弧度,扑在了晾晒的衣服上,最后滑进了口袋。
也许……没有也许了……
鱼在不知不觉间已走出很远,背着一只松垮的帆布包,拖着脏兮兮的鞋带,一深一浅走着。
有人骑瘦弱的电动车路过,给几个眼白,有人驾着小轿车飞过,给了一截带火星的烟蒂,有人开着大货车压过,给了一阵带味的灰雾……
鱼走着,走得很慢,不知道东西南北,不回头。
鱼感到有些焦虑,它走了很久,却也只是从一个村子到了另一个村子,眼前的山依旧还是那座房子前的山,那山上有座险峻的庙,鱼许久没有去了……
终于,眼前出现了公交站,鱼想用自己的双脚赶路,只是,它太想立马离开有关那个房子的一切……
于是,公交车来了,带走了那座山,带走了鱼……
车窗外的景飞速后退,山变成了田,田成了排屋,排屋又变成了高楼,虽然路变宽了,但天空却变小了,成了院子那样方方的,狭小的……
车门开了,开得很用力,砰地一声,像是在催促,强硬且不耐烦。
鱼下了车,紧紧攥着背包,在这个陌生的城市。
城市的路长得都一样,路两侧的树长得一样,灯长得一样,高楼长得一样,店铺长得一样,人也长得一样……
鱼压低了帽沿,帽子是从柜子里翻出来的,对鱼来说,就像一个惊喜……
鱼迈开脚走了几步,又退回原地。
往哪走?
鱼看着四通八达的街道,看着一扇扇洞开的玻璃门,径直朝着角落的巷子中钻去……
每遇到一个岔口,鱼快步没入偏僻清冷的那个,可即便是这样,鱼还是心惊胆战的,不敢抬头……
这边刚遇到一个卖瓷器的,转头就是咖啡店,刚钻出窄小的巷子,便是一条阔马路,越过石桥进入小区,竟找着了一座公园一座学校,无论是公园的静谧,还是学校传来的喧闹,都让鱼心神不宁……
鱼从小盒子中取出耳机,取出纸和笔,稍稍放心,却被路过的游客惊退,狼狈地窜进密林……
鱼漫无目的地走着,却不敢停下,这里各处都一样,没有东西南北,但只要不停下,鱼便感觉自己的位置变化着。
于是走了很久,直到肚子提醒鱼,它需要咸的食物……
正好,鱼看到一家面馆……
面馆冷清,老板娘娴熟地包着饺子,跟熟客聊着电视机上红红绿绿的数字……
鱼小心翼翼地要了碗青菜肉丝面;老板娘向藏青色布帘掩着的小厨喊了声青菜肉丝面……
加个鸡蛋,鱼鼓起勇气开口;老板娘又喊了句,加个鸡蛋……
终于坐下,鱼放下背包,松了口气,刚才点菜的样子,就像课堂上站起来回答老师的问题……
听着听不懂的闲聊,鱼越来越饿。
面来了,点点晶亮发光的猪油漂在面汤上,勾动鱼的食欲。
鱼埋头吃面,终于听不到说话声……
面很好吃,是鱼做不出来的味道,只是其中有一只缺了腿的蚊子,淹死在了面汤中。
鱼把蚊子掉落的一条腿从半碗面中翻找出来,擦拭在丢弃的纸巾上。
看着雪白纸巾上的那具黑黑的蚊子尸体,鱼有些不适,身体内好像有东西在扭曲,纠结成一团。
鱼听了听老板娘同熟客的聊天,想了想外面一条条相似的街道,看着依旧瘪着的肚子,将剩余的面吃完,一点不剩,很是鲜美……
鱼理了理衣服,提起帆布包,走出面馆,没有回头,空空的桌位上只留下空空的碗和一只蚊子的尸体……
五
轰隆隆隆——
窗外传来货车嘶声力竭的哀嚎,鱼在大红色棉被中腾转着醒来……
鱼做了一个梦,梦见它离开了这个房子,离开了它的钢琴,它的紫藤……
梦见了它乘着公交车,去了陌生的城市,那个城市的街道、房子、路灯、人都长得一样……
梦见了它在一碗面中翻找一只蚊子的腿……
鱼从温暖的棉被中伸出赤裸的手,感受到空气的冷冽,是冬天的温度……
鱼感到困惑,记忆中是酷暑的季节,它做的梦中也是夏天,梦中烈日炎炎,它穿着明黄色的雨衣……
但那只暴露在空气中的手不会欺骗自己,夏天是热的,冬天是冷的。
鱼感受着被窝的热和左手的冷,看了眼堆积了不少灰尘的灯罩,冬天或是夏天,又有什么关系呢……
鱼突然窜了起来,几步跨到窗边,看向园圃……
紫藤呢?
紫藤花开了没……
园圃没有紫藤花,连那茂密的叶子都已消失不见,只有光秃秃的茎藤被一颗一颗白色的墙顶钉在灰白的围墙上,像是圣经中受难的主耶稣。
是了,冬天没有紫藤花……
鱼低头看了看自己,也如紫藤那般光秃秃的,困在了这间小小的屋子……
叮——
叮——叮——
鱼紧攥着小小的锤子,将一枚黑色的钢钉砸进房间的墙壁。
翁——
翁——翁——
房子痛呼,全身都在颤抖,让鱼犹豫着停下动作……
鱼将一朵淡蓝色的蔷薇绑在黑色的钉子上,纸做的花没有香,永远不会凋谢……
鱼退开几步打量,半透的花瓣微动,冰蓝色的蔷薇缀在墙上,好像会呼吸一般,给呆板杂乱的房间一点生命的气息。
鱼重新攥起铁锤,钢钉顶在白色的墙上,砸出一个又一个伤疤,房子哀嚎不绝……
锤子不小心砸在左手的食指上,鱼想象着房子的疼痛,238下,这是捶打的次数……
两百三十八倍?
不,远远不够,钉子的头很尖,很硬……
鱼想象不出37根钢钉砸入身体有多疼,它只看到了冰蓝色的蔷薇在脏脏的白墙上翕合着,一点一点吸收笼罩在这个房间的阴霾……
鱼看着白墙上密密麻麻的黑色伤口,想象着当淡蓝的蔷薇铺满它们时,会有多么美丽……
只是当冰凉的太阳落下,浑浊的阴影唤醒在彩色中遐想的鱼,还有那一墙漆黑的钉和灰浊的坑。
六
鱼捏着一根木棍,胡乱地混合两种颜料,蓝色的、黄色的……
书上说。是那种有着又白又硬,很滑很厚的书。它说,三原色可以调出世上所有的颜色。
所以,除了被鱼弄脏的黄蓝色外,薄薄烘焙纸上还有一小块干净的区域,那里点着一朵梅花似的红。
鱼把着绿的木棍摁在墙上,像是收集树叶的孩子,在树枝上采下一片绿叶,又轻轻贴到自己的本子上……
鱼看着绿间的那点梅花,想着该如何将它摘下……
墙上有一幅画,在鱼搬进房间前就已存在,用的是墨汁,画的是鱼、珊瑚和海草,还有一串串气泡……
鱼很疑惑,为什么能从简简单单的几笔轮廓中认出鱼、珊瑚、海草、气泡,还有那根本没有画出的海水。
就如同珊瑚两个字关于「珊瑚」,海草两个字关于「海草」,鱼关于「鱼」一样……
简笔画并没有多么好看,不过没有关系,因为鱼会给它上色,鱼的画并没有多么好看,不过没有关系,因为它有颜色……
红、橙、黄、绿、青、蓝、紫,彩虹是小时候鱼最喜爱的东西。
鱼会在雨后的天边寻找彩虹,会在喷洒的水管前寻找彩虹,会在肥皂水吹出的气泡中寻找彩虹……
因为彩虹有着那时的鱼、见过最多彩亮丽的颜色……
后来,鱼学习了汉字,汉字中有颜色,所以那一本本书带上了颜色;鱼听到音乐,音乐中有颜色,所以那一声声声响,带上了颜色……
渐渐的,鱼不再变换着手指,轻吹皂水;不再使劲挤压水管,希望更大的水花;连那雨后的晴空,也不再留意……
七色的彩虹被更绚烂的世界覆盖,成了回忆,成了路人不经意瞥见的会心一笑……
咚咚咚……
门口响起二层住客的问话,声响中带着忧色……
鱼轻轻放下写字板和烘培纸组成的画板,轻轻放下被削剪过的雪糕棍,轻轻退开一步……
那画紧挨着门,所以那一声声声响中带着的颜色,隔着拼凑成的木门,清晰地映入鱼的心底……
那是橙中带着片片红黄,像极了那条被鱼涂抹的鱼,在黑蓝色的海底分外显眼,或突兀……
鱼不安地打开一条缝隙,掩藏在门后说话,声音小的只有自己明白其中的意义……
原来,
一桶不慎打翻的红色颜料,穿过阴暗的门缝,穿过黑白灰的大理石,穿过赭红的栏杆,一滴滴坠下,在一层的白瓷砖上,溅出一朵又一朵艳丽的彼岸花……
彼岸花在晚霞中舞动,惊动了鱼以外的其他……
七
鱼的时间是停滞的。
听说,金鱼只有7秒钟的记忆。鱼也是如此,它只记得三天内发生的一两件事。
但偶尔,鱼的时间也是会流动,那是鱼最无助的时刻。
过往一切的对错,潮水般涌来,鱼就站在第一只迎接浪潮的船上……
船体被浑浊的泥沙拍打,鱼瘫倒在船上,没了骨头,罐头似的翻滚。
稀稀拉拉——
哐哐当当——
那空空的、黑黑的罐头口子,便是鱼的眼睛,可以望见空洞的内里……
鱼的时间在流动,往日的陋错丑罪,争着抢着,裹挟着鱼,冲向浪潮最深之处……
鱼无能为力,不能动弹,激愤的潮水直直灌入鱼的眼睛,酸、涩、涨、痛。
有人说,生命的意义在于奉献……
有人说,生命没有意义……
有人说,……
鱼也曾迫切地寻找意义,像是口渴的人急需水分……
为了一滴水,鱼抛弃了太多,或者说,是鱼被抛弃……
于是,鱼只剩下三天的记忆……
但是这一刻,过往的记忆重现,连带着鱼对自己薄弱生命的叹息,一声声在耳边回响……
鱼静静地听着,过往的自己一遍遍询问生命的意义……
鱼只是静静听着,没有理会,因为它知道,答案不在这里……
鱼曾经想着,人追寻生命意义的三种情况:
一种是牢骚。
一种是口癖。
一种是不如意。
鱼静静地听着,静静地看着,昏暗中瘦小身影的低声啜泣,不安慰,不嘲笑……
在这流动的时间里,鱼做不到任何事。
一张小小的纸条在潮水中起伏,那上面摘抄着一句小诗:
「我从不问丧钟为谁而鸣,它为我也为你」
鱼曾借用这句小诗幻想过自己变成了他人,他人变成了自己,每一个人都是鱼,鱼也是任何一个人,不分彼此。
这给过鱼很大的安慰,好像自己不再那么微弱,有了巨大的力量……
砰砰砰……
生硬干涩的锈钟声在无人的旧校舍坠落,就这样宣布了鱼的终末。
鱼的时间渐渐凝固……
昏暗的台灯下,鱼曲着腿,用僵硬的双手写下:
「我笑着」
「我讨厌这个世界」
记忆中,鱼不曾笑过一次,在昏黄的灯落……
八
「去吧去吧/你想要的/期望的/疑惑的/都在路上/只在路上……」
「去吧去吧/哪怕回头也不要害怕……」
「………………2056.4.9」
在空白的纸上,鱼写下这么一行字,日期写的是二〇五六年四月九日。
鱼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但大概不会是二十一世纪的五十年代,因为墙上那片未完成的蔷薇丛上,没有堆积厚厚的灰尘,那淡蓝色的花瓣儿依然鲜丽……
鱼只是随意写了个日期,它可以是一九九九年,可以是三月五日,可以是任何一个数字……
当然,也许那角落的一朵冰蓝玫瑰上记着的日期,也是随意胡诌的。
鱼只是喜欢那种感觉,整洁的白纸上写满一句句话,每句话都带着一个日期。
只要轻移目光,便能感觉到时间的流动……
鱼抬头看房间内的陈设,在老旧的微光下静悄悄蹲着……
惹人怜的碎花地毯已经撤去,折去四脚的床朝向东后又朝向南,刚搬来的矮桌上堆积了不少橡皮屑,高背椅斜在书柜前,正对着一张手抄的简谱,还有两边不曾改变的杂物堆,曾经的墨水简笔画上已涂抹了颜料,旁边是三簇纸蔷薇……
童年的竖笛贴着香芋牛奶味的手镜,青涩的吉他随意扔在一角,那填补了鱼空洞洞内心的钢琴上,默默躺着一只黑黑的耳机,也染上了老灯的暖意……
鱼低头再看白纸上的那一句话,去吧去吧,这四个字仿佛有魔力一般,轻抚着鱼焦虑的情绪。
只是,该去哪儿呢……
九
鱼已在旧木味的屋内,呆了很久……
久到忘记了曾经栽下的紫藤。那紫藤花在哪个角落盛开,那紫藤又枯萎在了哪个角落……
鱼往雨渍斑驳的窗户望去,寻见两截被伐砍的藤茎、成了鸡圈的一角;还剩一支最粗壮的,除了遗落在前冬的叶,仍旧是没有花开……
鱼缩进暖余的棉被,被是紫色的,是紫藤开花的颜色,深深浅浅的紫,鱼宛如藏身盛放的紫藤花,还有那一墙呈飞鸟的蔷薇花丛……
帘外的光微微亮。
也许清晨,也许黄昏,甚至可能是黑夜中那走马灯的喧嚣……
鱼懵懂中听到一声一声呼喊,似冰凉铁管中、饿鬼发出的哀求……
上了锁的门叮叮当当战栗,应着厉呵与哀求……
在意识到二层住客前,鱼率先紧绷起胸腔。于是,名为害怕的情绪逐渐压缩,似挤压膨大的气球,最后在胸前的那一凹点压缩,再也看不见,再也不被看见……
只是、只是鱼、无法拒绝……
鱼想象自己动了动嘴唇,却因为长久闭塞,发不出一个音节……
恍惚间,鱼看到榻边的钢琴在哭泣,在黑色的星期天……
那门的哀鸣,似黑键白键分明,鱼裸着赤眼看不清边界,只知道视野中黑点白点来回跳跃……
在哀嚎也会循环的昏暗中,鱼更加辨不清时间,驳窗外的光透过深深浅浅的布帘,那么冰冷,那么冷漠……
被窝是暖的,汲取着鱼的热量,让脚那么冰,那么凉,那么似凛冬的枯木……
已是春天了吧,应是春天了吧,鱼偶然听二层的住客谈起过……
是了,是了,那窗外传来的鸡鸣中,夹着一声声鸟鸣,那么明亮,那么清脆……
嘤鸣被飞驰的摩托划破,又被马路的绵绵哀鸣覆盖……
鱼回忆起来了,明晃晃的青空下,山丘的哀鸣……
窗外的山丘死了,被明黄色的装甲,一刀一刀剐去身上的皮肉,染了猩红……
鱼想不出千刀万剐的滋味,那是切肤的痛。只在虚幻中疼痛的鱼,无法感同身受。
那种看不见,摸不着,听不见的痛,在那山丘的哀嚎前,在那染血的大地前,在那晃眼的青空前,那么单薄,那么虚假……
门依旧在哀鸣,那松垮的锁的每一个部件都在用力颤抖,激荡老门土黄的木纹,激荡锈木味的空气,激荡鱼胸前那绷不住的惶恐……
床榻开始抖动,窗框开始抖动,接着书架也开始颤抖,矮桌、台灯、水壶、铅笔……
视野中,小小的,暖暖的,惹人怜爱的旧屋开始崩塌,埋藏了雪白钢琴,埋葬了止不住抖动的鱼……
十
紫藤花开了。
一簇簇,淡紫色的穗梢。盛开在鱼的视线之外。
鱼猜测它盛开在冷夜中的第一缕暖风中。
上一次鱼张望窗外时,紫藤萝还是干枯灰白的。突然间染了绿,又缀上一串串紫絮。让鱼一次次,一次又一次,离不开视线。
哪怕紫意稀疏,却是这株紫藤的第一次绽放,那些被期待了一年又一年的花朵儿。
鱼说不出心里有什么感受,它早已认定这株紫藤不会开花。又或者是在那一墙永不凋零的蓝色蔷薇的陪伴下,渐渐忘记了院角的枯枝灰藤。
鱼一次又一次望向它,回眼,再一次望向它。
鱼当然是欢喜的。但是,还有不知所措的慌乱。
紫藤萝开花了。但鱼依旧是原来的模样,蹲守在陈旧的小屋里,依旧害怕窗外的亮光。
紫藤花开了,开得那样美,美得让鱼自惭形愧,美得让鱼望而却步,只敢在远处悄悄地望上一眼,沉默着,静静望上一眼又一眼。
这样美丽的紫藤花不是为了它而开,鱼难免悲伤。在凝望那一片蓝色蔷薇的日子里,鱼忘记了冷窗外院落角的那冷硬枯藤,下意识地为她判了无花的未来。
可是,紫藤萝开花了,开在鱼的视线之外。她是为了自己而开,亦或者为了某一场春风细雨而开,但不是鱼。
鱼知道,那样美丽的簇簇紫花穗不是为了自己而开,它只能远远地站着,远远地为她祝福,远远地为它欣喜。
鱼看了一眼又一眼,见证紫藤花在暖阳下闪耀,在微风中摇晃。她是那般娴静恬淡,轻倚在苍灰色的石墙上,侧着头望向墙外,望向青蓝的天空。似在寻找,那一阵温暖过她的和风细雨。
在鱼的眼中,她是那样美丽、耀眼。哪怕落日夕黄,她亦披彩着霞,哪怕凉夜戚戚,她亦缀染星光。
但在她的眼里,或许再无鱼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