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益友萧焜焘
20世纪60年代初期,江苏省成立哲学社会科学研究所,孙叔平同志从南京大学党委书记和副校长的岗位上,调任研究所所长。此时,我正在《江海学刊》负责哲学方面的编辑工作,自知自己的哲学基础知识很差,便主动向所长兼《江海学刊》主编孙叔平同志申请,希望从编辑部调到研究所哲学室和同志们一起学哲学。叔平同志同意了我的请求,要我到哲学室来,并继续兼任《江海学刊》哲学方面的编务工作。
研究所由三个研究室组成,一个是历史研究室,原来是历史研究所;一个是经济研究室,原来是经济研究所;另一个是哲学研究室,是新成立的。哲学室主任由孙叔平兼任。哲学室分两个组,一个是辩证唯物主义组,一个是历史唯物主义组。辩证唯物主义组的组长是萧焜焘,是原来的南京工学院马列主义教研室主任。研究所所长是哲学家,萧焜焘也是哲学家,都是我的老师。而我又忝作历史唯物主义组组长,真得要好好向他们学习。
焜焘同志在青年时期,专攻哲学,投身于祖国的进步事业,参加革命,热衷于社会实践,重视自然科学。来到哲学室,如鱼得水,正是他一显身手的环境。可是,他首先想到的是补习高等数学课。他有高瞻远瞩、高屋建瓴的战略眼光,认识到只有攻克了高等数学,才可以在自然科学领域里畅行无阻。这时,他已40开外,不顾酷暑严寒,记数学公式、演数学难题;风里雨里,蹬脚踏车,到南京大学赶课堂。他抱着一腔宏愿在哲学领域,为祖国为世界攀登科学高峰。焜焘同志这种刻苦努力学习的精神,深深感动了我。回想1937年秋,日寇侵占了我的家乡,我就跟着省立安阳初中成了流亡学生,1938年转到国立第一中学,参加了中国共产党,参加了抗日民主斗争,不久,我被国民党特务追捕,逃到重庆,找到了党,参加了抗日的部队,没有时间系统地读有关哲学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的著作。看到焜焘同志这样求精上进的模范,心中敬佩,勖勉自我。
焜焘同志有一种非常使人爱的特性,这就是他的求真精神、崇尚科学的精神。他讨论起问题来,非常认真,有时可能争得面红耳赤。对一个范畴、一个概念的含义,总要追根问底,对一个主题力求正确表述。有一次,我碰到一个问题,有人问我,一般讲矛盾,通常只说“内部矛盾”,有没有“外部矛盾”这个说法,一时,我弄不清楚,也可能我回答错了。焜焘同志知道我碰到了这个问题,闲谈时就给我讲了矛盾的分类,矛盾有对抗性矛盾和非对抗性矛盾,有新事物与旧事物的矛盾,有事物内部矛盾,有事物之间的矛盾。我领会到了,把矛盾区分为“内部矛盾”与“外部矛盾”,这样的分类不正确。事物作为一个整体与另一个事物的矛盾,是事物与事物之间的矛盾,但称之为“外部矛盾”不正确。这是焜焘同志给我上的又一堂课,哲学研究的要义就是要求真,要言语正确,不能含糊不清。
万恶的“四人帮”被打倒了。中共江苏省委组织部,把我从下放的江都县邵伯镇召回,恢复了我的党籍,补发了扣发的工资,真正解放了。我主动向组织部提出,愿意到大学作一个老学生。感谢南大党委留下了我。哲学系的主任孙叔平不由分说,就叫我“滥竽充数”,开辟当时全国还没有正式开课的辩证逻辑学。这是一门新学科,只有老一代哲学家潘梓年在20世纪30年代,以《辩证逻辑》命名、实质上是讲辩证法基本规律的书,国外只有当时苏联著名哲学家罗森塔尔以《辩证逻辑》命名的书,实质上也讲的是辩证法。在国内,真正讲辩证思维的辩证逻辑学还没有。后来,在我读到焜焘同志所著《从黑格尔、费尔巴哈到马克思》一书时,才找到“辩证思维”与“辩证逻辑”思想的根源,原来是马克思恩格斯在批判、继承和发展黑格尔的客观唯心主义哲学中,产生了唯物辩证法、唯物辩证思维、唯物辩证逻辑理论。正如焜焘同志所说:“恩格斯坚决地抛弃了黑格尔的绝对精神辩证发展的神话,简明而深刻地揭示了事物客观辩证发展的规律性,并唯物地分析了客观辩证法与主观辩证法之间的关系。”从此,我对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一书中所讲的“同一性——抽象的,a=a”,“同一律是旧世界观的基本原则:a=a0”,“抽象的和具体的”,“悟性和理性”,以及“辩证逻辑和认识论”和“普通逻辑所承认的一切科学研究手段”等,有了进一步的领会。我在所著《辩证逻辑》一书中,对提出的“普通逻辑(形式逻辑)与辩证逻辑”在人类思维发展中的辩证关系,以及“抽象同一思维与具体同一思维”或“普通思维与辩证思维”等关系,做了进一步论证。感谢焜焘同志!怀念焜焘同志!
焜焘同志,我有很多话想向您说。有一次,听说您的夫人病重了,我到您住的东南大学宿舍去看望您夫妇,您特意从冰箱里拿出桔子水,给我斟了满满一杯,咱们边聊边饮。从炎黄讲到邓小平,我们都很感谢小平同志和耀邦同志,不是他们拨乱反正,我们还在“四人帮”的阴影下,苟延残喘;从孔子讲到李大钊,从《易经》论到《矛盾论》,悠悠自在,我们步入了和平安康、繁荣幸福的时期,我们步入了科学昌明、文化兴盛的时代,这就是我们为之吃苦受熬、努力奋斗的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
回忆往事,您“文革”中到孝陵卫生产队劳动,从家里蹬脚踏车,从成贤街经过中山门、卫岗,奔来奔去,真是一种冶炼!后来您举家下放,听说您中风在床。我被省“五七”干校“清除出党”,下放江都天离一方,杳无音信。打倒“四人帮”以后,我到南大作老学生,您到新改名的江苏省社会科学院任副院长。从此,“风调雨顺”。您生活安定,重操旧业,不出数年,您的《辩证法史话》、《精神世界掠影》、《〈自然辩证法概论〉新编》、《自然哲学》、《科学认识史论》相继问世了。世道安定,文化繁荣,这也是一条规律!我为您这些大作感到难能可贵,为您带病著书立说感到由衷的敬佩,您经历了数十年磨炼终成大树,为中华民族的哲学文化事业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可是,我又忘不了一个学术会议的插曲。在南师小会议室参加讨论,实质是对一篇文章的批判会。这篇文章是由《南京大学学报》发表的,作者姓名以及文章内容已记不清了,只记得给此文戴的“帽子”是“自由化”!会后,焜焘告诉我,竟然有人说,那天,有位哲学家在讨论会上发表意见以后,萧焜焘在会上发表意见支持那位哲学家!焜焘同志确实经常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可是,这次不然,当时,我在会场,就坐在焜焘身旁。所以,我听到焜焘给我讲这件事,我就插嘴说:我可以给你证明,那天,你在会上一言未发!这是小事一桩。可在我心中常常翻滚,这种学术界的唯恐天下不乱的风气,不是唯物主义的,不符合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
今年春节开始时,我听说焜焘同志不听医生劝告,执意回家同他久病在床的夫人和儿女团聚。知道他身体状况欠佳,靠打胰岛素度日,我就准备捧一个花篮,带着我的老伴,去给他们夫妇拜年。但很快,又听说焜焘同志回医院了,我又准备带着鲜花到医院看望。我想,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亲自向他献花了!谁知,3月2日早上,敬昭同志打来电话:“焜焘同志回到医院抽血化验,不幸于昨晚辞世!”时光流得这样快呀!
我再也见不到为世人鞠躬尽瘁的萧老弟了!
1999年8月25日于南京大学
* 作者系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