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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氏,不仅仅是“有事”
《红楼梦》中,三品爵威烈将军贾珍的妻子尤氏也是个诰命夫人,虽然没有出现在薄命司的正副册上,但也是个苦命的女人。
尤氏嫁给贾珍后并没有生下一男半女,贾蓉并不是尤氏的亲儿子,而是贾珍前一个妻子所生。尤氏从小没了娘,不甘寂寞的老爹又娶了个女人,就是尤老娘,尤老娘带着与前夫所生养的两个女儿尤二姐和尤三姐来到了尤家。
后来尤老爹也死了,从此尤氏再没有一个亲人,只一个人孤零零在偌大的贾府里沉浮。丈夫贾珍一味玩乐,把宁国府翻过来也没人敢管。尤氏当然也不敢管,没有身世,没有根基,正如凤姐说的那样,“没才干,又没口齿,锯了嘴子的葫芦,就只会一味瞎小心图贤良的名儿”。
书中第六十八回,因为贾琏偷娶尤二姐,惹得酸凤姐大闹宁国府,尤氏被揉搓得像面团一样。也是因为尤氏卑微的出身和温厚的性格让凤姐蹬鼻子上脸,耍尽了威风。
《红楼梦》中,嫁入贾府的正妻多是有来历的。比如贾母、王夫人、王熙凤等都来自“连络有亲”的四大家族中的史家和王家。贾珠之妻李纨是国子监祭酒的女儿,国子监祭酒是当时国家最高学府的高官。贾赦之妻邢夫人好歹还有个弟弟邢德全,邢大舅曾经跟贾珍吹嘘当日邢家也是有家私的,都被邢夫人带入了贾府,并且邢夫人还有陪房王善保等,可见当初家境应该也不错。
唯有贾珍之妻尤氏的来历不清不楚,看尤老娘带着尤二姐和尤三姐艰难度日的光景,可知尤家的根基并不稳固,家私也不丰厚。
可是不管怎样,尤氏是宁国府的当家大奶奶,会奉承贾母,又会顺从贾珍,办事周到,懂得怜弱惜贫,算是在贾府吃得开的人物了。
在第六十三回,贾珍贾蓉父子不在家,尤氏独自料理了公公贾敬的丧事,也算是有主见有才干的人了,并不逊色于当年协助宁国府料理秦可卿丧事的王熙凤。
当贾珍得知尤氏是如何拿了道士,如何将棺木移至家庙,如何接了尤老娘及尤二姐、尤三姐来协助料理家务时,对其赞称不绝。所以,尤氏在贾珍心中还是有地位的。第七十五回中的中秋佳节,贾珍也让尤氏来分派送往各处的礼物。
不仅如此,尤氏更是整部《红楼梦》中的重要线索人物之一。如果缺少了尤氏,则整部《红楼梦》的情节发展都会受影响。
曹雪芹给《红楼梦》中人物的名字赋予了特殊的含义,有的暗示了人物的命运,如甄英莲——真应怜,娇杏——侥幸,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原应叹息;有的暗示了人物性格的某些特点,如秦可卿——情可轻,秦钟——情种,詹光——沾光,卜固修——不顾羞;有的是故事发展的某种暗示,如霍启——祸起,司棋——事起。
那么尤氏的名字就是“有事”。
相比其他人物出场的浓墨重彩,尤氏的出场极为随意。书中第五回,“因东边宁府中花园内梅花盛开,贾珍之妻尤氏乃治酒,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赏花”。就这么一笔带过地使尤氏进入读者的视野,此后也没一句动作语言,不像凤姐一出场便喧宾夺主、气势逼人。
但是,尤氏的这一出场引出了《红楼梦》的几个大关节。
第一个大关节,引出秦可卿这个几乎算是全书中最神秘的主要人物,引出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有人认为,《红楼梦》第五回是全书的总纲。其实,第五回只是全书众女儿“万艳同悲”“千红一哭”命运的交代,只是《红楼梦》的其中一个框架。
《红楼梦》有四大框架,这四大框架在前五回已经明确交代。第一回极其凝练地写了甄士隐一家的遭遇。甄士隐喜欢修竹养花,不走仕途之路,是神仙一样的人,最后看破红尘,了却尘缘。这个框架借用一僧一道来说明人生瞬息万变,乐极生悲,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也暗示了书中主人公贾宝玉的人生走向。
第二个框架,第一回到第四回交代了贾雨村的宦海沉浮,展现了部分封建社会官僚的丑恶嘴脸和官场的黑暗一面,暗示以四大家族为代表的官僚体系的衰亡。
第三个框架,甄英莲的命运也是《红楼梦》中众女儿的命运。这一个框架主要体现在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时所看的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中。
第四个框架就是对人情世故的描写。书中第一回,甄士隐所住的地方虽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处,但偏偏处于十里街仁清巷。仁清巷是人情巷,十里街就是势力街。之后更是进一步通过甄士隐资助贾雨村进京赶考、贾雨村乱判葫芦案、甄士隐投奔岳父遭欺骗,来说明世态炎凉、人情厚薄。因此,说《红楼梦》是写人间各种“世情”“人情”“情欲”的一本书也不为过。
关于这四个框架,在甄士隐注解的《好了歌》里,作者又做了进一步的解释。“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说的是宁荣两府的败落。“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说的是以贾雨村为首的须眉浊物的狗苟蝇营。“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说的是众女儿的命运。“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的是宝、黛、钗的感情纠葛。“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说的是甄、贾宝玉的人生际遇。“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说的是人生的瞬息变化。
书中,这四个框架相互交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像浪花一样相互交融,你带着我,我带着你,裹挟着来说明作者想表达的中心思想。
在四大框架交织发展的过程中,有一些耀眼的珍珠,散落在各个段落、章节,这就是书中作为骨架支撑的一些重大事件的描写交代,如秦可卿的葬礼、贾元春省亲、宝玉挨打、宝玉与黛玉的感情、贾府正月祭祖等等。这些耀眼的珍珠需要一条线索来串联,尤氏就担当了这样的角色。
尤氏引出的第一条线索是,尤氏的宴请引出了秦可卿,秦氏生得“袅娜纤巧”,行事“温柔和平”,是贾母重孙媳中第一得意之人,为“情既相逢必主淫”埋下伏线;引出了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和众女儿的命运走向;引出了秦钟和顽童闹学堂;引出了王熙凤戏贾瑞;引出了焦大之骂和秦可卿的葬礼。由秦可卿之死引出其托梦给王熙凤,贾府即将到来一件烈火烹油的盛事——贾元春封妃省亲,这才告一段落。其中的故事情节一环扣一环,环环相扣,有高潮,有低谷,如高山与峡谷,高低错落,令人目不暇接。
作为线索人物,尤氏引出的第二条线索是贾敬之死及尤二姐、尤三姐的归宿。
此线索存于书中第六十三回至六十九回。书中第六十三回,作者以轻松愉快的口吻描述着大观园里众人正忙着给贾宝玉、平儿过生日。众人正玩笑不绝,忽见东府几个人慌慌张张跑来说,“老爷宾天了”。
作者攒足了劲,来写尤氏如何锁了道士,如何请太医看视,如何入殓,如何给贾珍报信。读者也憋足了劲等待着贾敬丧礼的宏大场面,观赏一场视觉上的饕餮盛宴。可作者只留下寥寥几笔,“丧仪焜耀,宾客如云,自铁槛寺至宁府,夹路看的何止数万人。内中有嗟叹的,也有羡慕的,又有一等半瓶醋的读书人,说是‘丧礼与其奢易莫若俭戚’的,一路纷纷议论不一。至未申时方到,将灵柩停放在正堂之内。供奠举哀已毕,亲友渐次散回,只剩族中人分理迎宾送客等事”。
似乎是没有必要来安抚一下读者那颗期待已久的心,作者将如椽巨笔一转,像缓缓流淌的江水突然出现拐点,现出一片鲜花绿洲,趁人不备、出其不意地给读者展开一个大关节、大场面,牵出尤二姐、尤三姐两个《红楼梦》中的主要人物。围绕她们持续展开情节:贾二舍偷娶尤二姨、情小妹耻情归地府、酸凤姐大闹宁国府、弄小巧用借剑杀人等等。在这些章节中,作者进一步塑造了凤姐的威、贾琏的淫、贾珍与贾蓉的乱,加深了红楼女儿“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悲剧色彩。
尤氏引出的第三条线索是大观园里众女儿的飘零离散。由第七十一回直到八十回还没算完结。最直接的表现是抄检大观园,结果是晴雯死,逐芳官与四儿,撵司棋与入画,还有八十回之后的迎春之死、惜春出家等。这些事件始自贾母八十岁生日。
书中第七十一回写道:“且说尤氏一径来至园中,只见园中正门与各处角门仍未关,犹吊着各色彩灯,因回头命小丫头叫该班的女人。那丫鬟走入班房中,竟没一个人影,回来回了尤氏。尤氏便命传管家的女人。”不料不仅没人去传话,还惹了一肚子的气,碰到了两个分不出眉高眼低的婆子,惹怒了尤氏。由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告到凤姐那里,凤姐提出先捆了这两个婆子等候尤氏发落。而这两个婆子中的一个恰是邢夫人的陪房费婆子的亲家。
本来邢夫人对贾母偏心小儿子贾政就心怀不满,对凤姐拣高枝飞更有想法。对别人没有办法,但凤姐是邢夫人的儿媳,所以邢夫人就以上压下,给凤姐难堪,当着众人的面替两个婆子求情,从而激发了两人之间的婆媳矛盾。
而恰巧邢夫人又从傻大姐那儿得到了一个绣春囊。这让邢夫人找到了报仇的机会,她让陪房王善保家的封了春囊交给王夫人。王夫人顿觉丢尽了老脸,气急败坏地找到凤姐问罪,由凤姐提出抄检大观园。
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从迎春的丫鬟司棋的包裹中抄出男人的衣物和一封情信。司棋是王善保家的外孙女,王善保是邢夫人的人,此事间接地打了邢夫人的脸。可凤姐只图一时之快,万没想到此事后果非常严重,不仅大观园里风声鹤唳,还影响了贾迎春的命运。
贾迎春嫁给孙绍祖后,只一年就被虐待而死,但是实际上,她的死与糜烂、堕落的贾府有关。司棋是迎春的贴身丫鬟,丫鬟干出这样的事,不由让人怀疑到迎春的清白。
迎春的父亲贾赦、哥哥贾琏都荒淫无耻,生在这样一个家庭的女子,也着实让人怀疑。所以,孙绍祖便像对待风流女一样对待迎春。在《红楼梦》十二支曲中的《喜冤家》这样写道:“中山狼,无情兽,全不念当日根由。一味的骄奢淫荡贪还构。觑着那,侯门艳质同蒲柳;作践的,公府千金似下流。叹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
就是说,孙绍祖把贾迎春当作低贱的蒲柳和下流的女人糟蹋。
尤氏的这一出场还牵出了惜春的归宿。贾珍给惜春丫鬟入画的哥哥的一些金银锞子和男人的靴袜也被抄检出来,胆小的惜春让尤氏领回入画,打、杀、卖皆自便,从而引出惜春的“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等对一些世态的了悟。这条线索持续到八十回后。
可见尤氏这条草蛇灰线,的的确确是伏脉千里之外。
尤氏引出了从第五回到第十八回,从第六十三回到第六十九回,从第七十一回到第八十回后等章节。如果不将迎春之死、惜春之归宿归在其中,共有二十八回,占了八十回《红楼梦》的三分之一还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