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通常情况看，曲程看上去比表面要复杂。换句话说，人们经常看到的往往是他的假象。比如这次到反欺诈办公室，名义是为追查妹妹的案子，但实际看到“8·18”水灾大把的赚钱机会，他实在坐不住了。曲程类属猫科动物，无论面对猎物或机会，他都会全神贯注耐心冷静悄悄接近，一旦足够接近，就如狩猎一般出手精准一击制胜。
双侧睾丸割伤？
他遏制着汹涌的厌恶，紧盯着“猎物”发问。
南清某中学的体育教研室，体育老师石坚身体敦实，脸很圆很大，眼睛细得像缝。缝下面还有一条更细的缝，那是鼻梁断裂留下的。石坚头发短稀，大圆脸布满沧桑，说是三十四岁，看上去快五十了。
我以前没见过你？对方微笑，视线扫过曲程。等一等，我猜猜，你是众诚保险还是达信人寿？只有这两家公司刚成立。接着，石坚的大圆脸收敛笑容，认真想想，啊，不对，还有一家恒信健康，看我摔的，脑子都摔坏了。
上学期期末的体育课，石坚跳过铁栅栏去关另一侧草坪的喷水龙头时，裆部卡在尖铁上面，造成下体撕裂。石坚向三家新成立的保险公司出具医院诊断九级伤残的索赔记录。对于经过，曲程只简单了解这些。他本就以此为切入点，所以并不想听对方怎么说，这人就是骗保，他没有心情去探究。
需要亲眼看看吗？
曲程抬头，吃惊地发现石坚要解裤子。
病理照片还没拿到吧？石坚的细眼晦暗污浊。你不妨直接照个相，更方便。
不必了！曲程神色厌恶，直接反讽道，九级伤残的话，下面一定不好使了吧？我是说，性生活可能会受影响。对了，我也忘了，你离婚多年，应该没有性生活。
这个问题和索赔有关吗？石坚眼中露出厌恶的神色。
曲程哑然失笑，对付这种人渣，他更喜欢以毒攻毒：你和前妻是多年前离的婚，她是医院护士，这些年你不依不饶，可母女俩一直在躲避你。
石坚不禁勃然大怒，怒瞪曲程道：这和索赔无关！如果你再敢问一句，马上给我滚蛋！
好吧，曲程忍了忍，取出保险调查询问表。
石坚吐口浊气，开始例行公事复述。
个人情况、投保时间、意外种类、保障责任、事故发生现场、受伤及报案索赔情况，语气流畅毫无语滞，和调查询问格式完全一致。曲程瞬间记满几页，但这种对他智商的侮辱叫他痛苦，他恨不能直接上去给他两个耳刮子。
够了吗？石坚终于问。
够了。
没有别的要问的？我同事、学生——都安排好问询了吗？对方似乎意犹未尽。
不用。曲程收起笔录。
如果不要人证，那就固定物证，水龙头和栅栏在操场西北角，那儿有个监控。
石老师，您对保险索赔真是谙熟。
我唯一的想法，是配合好保险公司，尽快拿到赔款。石坚笑了笑，用左手拿杯子喝水，放下，电光石火间，曲程出其不意伸出左手。石坚一怔，下意识放下杯子，伸出左手相握，瞬间疼得龇牙咧嘴。
曲程笑了，石老师，原来你是左撇子。
石坚痛得说不出话。你、你，不……
不什么？如果不是的话，干吗用这只手握手？曲程指指拐杖，双侧睾丸割伤，用双拐方便些吧？为什么选择单拐还是右拐？可你偏偏跳过栅栏用右手支撑，这个能解释吗？
我左手受过伤！对方气恼大嚷，体育老师受伤次数当然比一般人多！
曲程重新坐下，取出几张照片。
当然，你的左手受伤不假，但至于怎么受的伤，那得好好查一查了。曲程从公文包里取出投保单，一张一张地念：2016年1月，泰信人寿爱驾宝两全险十万，康泰人寿意外险二十万，平太养老驾意险二十万；2016年3月，华新人寿A款意外险身故三十万，大阳人寿自驾车意外险四十万；2016年5月，华国人寿重大疾病一百万，百年人寿意外险一百万，附加意外伤害五十万；2016年6月，安众在线三百二十万，合计保额七百三十万。您这只手，到底是哪次受的伤啊？
你太过分了！对方明白过来，阴沉沉地盯着曲程。
曲程不回答，拿起桌上的喝水纸杯放入公文包。
石坚面沉似水，忽然轻笑，想采集指纹？录音笔也开着吧？好！我就是骗保，怎样？我左手食指夹断过两次，一次索赔两万，一次三万，我的鼻梁是打篮球时撞断的，索赔五万，在人行天桥我摔断过腿，断了两截，这个索赔八万，不够？各家保险公司意外伤害险索赔都有我的索赔记录，医学影像、调查影像和问询笔录都有。你统统去查吧！
岳母，曲程嘴里轻轻地嘀咕了一声。
你说什么？
岳母，因为岳母强烈反对，四年前你不得不和妻子离婚，你拼命挽回这段感情，后来开始大量服用抗抑郁药品并自残，自残是上瘾的。这几年，你通过自残在十一家保险公司索赔，从两万索赔起步，由低到高，一共十四次，骗保金额七十七万一千零八十元。对吗？
石坚拿起右拐，吃力站起来，小子，知道两年不可抗辩期吧？这些保险，都过了两年不可抗辩期，你们这些保险公司的猪除了乖乖交钱、集体哀号，什么也干不了，给我滚吧！
曲程纹丝不动：还有份五百万意外身故险。
石坚露出恶心的笑，啊，原来你真是为这个来的。
曲程口气温和下来，今天是8月31日，是两年不可抗辩期的最后一天，石先生，你为什么选择在两年前的9月1号投保呢？因为这是开学日，这个日子对你有特殊意义，因为这天你和你的前妻相识，对吧？
石坚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说：对，她是我学生。
所以，这个投保，对你有特殊含义，同样，你这张保单对我含义一样，明白吗？
不明白。
石先生，老实讲，我掌握了你的大量骗保证据，即便这些骗保过了两年不可抗辩期，像我这种干保险调查的非追究你不可的话，我可以靠这些案子挣笔不菲的钱，但是我不想。我的要求很简单，你把这个意外身故险退保，其他我一概不管，决不会调查你别的情况。
这么说，你的委托人不是保险公司？
委托人不是保险公司，是我妹妹。所以，这是我们两个男人之间的私人话题。
我答应你，石坚笑起来，但有一个问题，就是我怎么答应你呢？我还没有死，也不一定要死，即便死了，也未必就是因骗保而死，即便是骗保而死，你不是受保险公司委托，我凭什么给你说这些？人生无常，天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你能保证你明天不会死？
曲程语气冰冷：石先生！我说过，这个意外身故险受益人是你前妻，既然你可以为她牺牲性命，我也一样，你的承保人是我妹妹，所以我绝对不会允许你造假，你明白吗？
石坚不屑地笑笑，那看你有多大本事。咱们就比一比。
曲程沉默了半晌：石先生，你我都不容易，我希望你这回能放过我妹妹，你是靠制造问题挣钱的，我是靠解决问题挣钱的，可生命对我们都只有一次，你再想一想！
石坚想都没想，轻轻说了个字：滚。
那祝你黄泉路上走好！曲程站起来，神色冷峻：人渣！
滚！石坚涨红的断鼻梁像挂了条猩红的蚯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