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墨菲定律说：你相信会发生的事情就一定会发生。

在进入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保险”这个字眼，在许多中国人眼里，仍是晦气的象征。为什么要花钱去买个可能发生的晦气事做保险呢？今天这晦气让曲程碰上了，他早上赶飞机，被前女友给堵个结实。

求求你，帮帮我叔吧。

曲程眯着单眼皮，看着跪在那里哭得一枝梨花春带雨的尹艳艳，心里苦涩不堪。他看看手表，离起飞还有两个半小时，快要耽误了。

瞧这话说的，把我当成神仙了？曲程想，还是那种对深情往事都既往不咎，大慈大悲的活菩萨？

我知道我欠你太多，我一直心不安，可给你打电话、发短信，你一个都不回——

柔和的晨光洒在尹艳艳乖顺精致的脸上。曲程内心涌出感慨。时间真快，一眨眼分手三年了。

艳艳，我得赶飞机……

你不答应我就不让你走！

这算是什么呢？认错？请求？还是她认定自己是软柿子，可以既往不咎继续任她捏？曲程忍不住带了火气：

你给我站起来！

软妹子瞬间被拎起来，表情先是错愕，继而平静。

丢了工作，丢了职务，如果不是骨子里爱到极点，男人怎么可能为你做这么大的牺牲？

曲程烦躁掏烟，条件反射想起尹艳艳不喜欢烟味，又塞回。

尹艳艳絮絮讲起，堂叔的十六岁孩子不懂事，偷开爸爸的货车出去，撞死一家三口，因为不满法定年龄，被保险公司拒赔，现在一家三口很惨，你能不能想想办法——

我有个事想先问问你。

好。尹艳艳把头凑近。

曲程向后躲：当年临中市医院同病房的吴姨，是不是你现在的婆婆？

尹艳艳顿时睁大眼睛。

打火机终于清脆的“啪”一声，曲程呼出白雾。这不可能，托你的福，我已经上了S省保险界黑名单了。

广州某宾馆会议室，特邀嘉宾曲程即将结束演讲。台下黑压压几十名保险调查员。年轻人居多，偶尔一两个领导模样的中年人，腆着肚子心不在焉。

一名合格的保险调查人，首先要耐心。多听少说不冲突，不亮底牌，对手太强要回避或更换调查者，学会心理控制，合理打压索赔预期，一旦赔付要及时订立协议，禁止反言，要拒赔则必须万分小心，除了全面掌握证据，打官司要列清证据，一个一个地打……大家知道，现在的法律环境和社会舆论对咱们保险非议不少……

谁叫咱命苦呢，一人干保险，全家不要脸。台下一名男调查员嚷。

零星起哄，更多人对此习以为常。

手机响起，妹妹曲榕的第三个来电，曲程看了一眼，挂断。

男调查员站起来：曲老师，现在互联网时代，保险骗保也进入了网络领域，调查骗保更多要依靠人工智能和大数据，而不是像您这种保险反欺诈的精英单兵作战。

曲程笑：啥精英，我就一个体户，跟养鸡养猪个体户没区别。

满场哄笑。曲程举起一根白色柱状物，问：

这是何物？

对方哑然。

曲程道：这叫巴宾斯基针。做寿险调查，当被保险人出现脊髓神经损伤、尿毒症、深度昏迷，医院也出具一致性医疗鉴定结果，但这与调查不尽一致时，用这个简单东西，对被保险人脚掌部位进行测划，用手机拍下反射情况，可成为伤残实证，取得结论。我举这个例子，意思是保险调查人最忌讳的是不取实证，高谈阔论。不能看人家面相，就判断人家有脚气。

又是满堂哄笑。

曲程表情严肃起来，再次挂断妹妹第四次来电：

保险反欺诈的确需要人工智能和大数据，但仅仅靠这些是不够的，保险生存调查人需要具备医学素养。调查人对创伤医学、退行性病变、病理学都要有一定的学识。采实才是核心。

一名女调查员举手：目前保险舆论环境恶劣，法院不采信保险调查实证的很多，很多时候我们有实证但仍然败诉。

此言一出，台下议论纷起，感同身受。

好。曲程轻拍了两下巴掌。如果我们把保险反欺诈比作下棋的话，对方想把你将死是人家的合理决策。人家出一个高招让你很难应对，走一步棋让你输，这都是合理现象。尤其是保险官司，都是投保人在生命及财产损失后产生的，从人情角度值得同情，法庭的偏向性也有合理性。而且，既然被保险人已缴了保费，保险公司已经接受被保险人的投保，按照《保险法》这叫禁止反言，所以，任何保险调查，都不要把投保人置于投诉一方，认为他就是有什么背后的阴谋动机，这没有任何意义，反而用法理挟制了自己，把自己摆到了弱势地位。归结一点，还是要有事实，你应该有办法有策略，让法院采信你而不是他。这就像火箭克服地心引力升到太空，是引力大还是动力大，全靠我们的招法。

那您教教我们，都有什么招法？那位年轻的女调查员追问。

没有葵花宝典，曲程笑笑，对调查人来说，坚持的就是科学调查。把所有骗保按科学套路去还原本相。大量现场影像或者医学影像，这些都是法庭举证上客观、唯一的证据。这是不可缺少的。当然，保险调查人遇到不配合的情况很多，所以也得采取特殊手段，像伪装、录音、跟踪、偷拍，甚至偷窥。但要用得高明点，比如你吧，我课前讲过不发讲义不准录音，可你一直在录——

女调查员慌张藏起手机，课堂一阵哄笑。

下了课，曲程目不斜视，用手拨开纷纷上前请教的年轻人，来到一名领导模样大腹便便的中年人面前，双手递上名片。

是华安健康保险的赵总吧？曲程嘴边露出笑意，久仰！

曲老师讲课很好，很生动！中年人拿出名片交换。我是华安健康的，以后请你去我的公司上上课！

讲课没啥，主要是来交朋友的，办个班交个您这样朋友就够了。

曲老师很聪明，华安的案子还需要你以后多多帮助！还有，诚达人寿的李总是我同学，改日我给你介绍一下！

坐上最后一班班机，曲程才给妹妹回电话。

为什么这么晚才回电话？曲榕嚷嚷，但底气明显不足。

我故意的，曲程没好气道。还是那个人渣的事吧？

嗯。

我说过多少回了，那家伙自残上瘾！刀片割手腕，石块砸鼻梁，跳楼摔断腿，自残加骗保，不是人渣是啥？这种人你还敢给他保险？

曲榕不敢笑。我按你说的做了，可他就是不退保。

那就报警！

这句一出，惊动四周，空姐马上过来，先生，飞机马上起飞，请把手机调到飞行模式。另外，这是紧急舱口座位，请您一定不要触动上方扶手，好吗？

啊——曲程局促中关掉手机，脑海中浮现起往事。

四年前，星光慷慨的夏夜。公司聚会后，曲程开车送舞蹈学院实习生尹艳艳回家，她有些酒意，摸出颗口香糖喂曲程。形势所迫的曲程退路全无，赶紧张口吞进。

伊人的手却顺势而下帮他扣安全带。

还保险公司的，开车连安全带都不系。

我没喝酒。

没喝酒就不系安全带？

曲程表情浅层次慌张，有一回他坐飞机座位，在紧急舱口，他没调整靠背按钮，起飞后感到有点憋，就把安全带松了。旁边有个女的把头扭过去睡觉。下飞机时曲程才发现，他把腰带当安全带松开了！

尹艳艳没窥破他的心理阴影，芊芊柔荑从安全带撤回，拿住他的手腕：这手表真别致，劳力士？

曲程更正：卡地亚。

尹艳艳四下打量路虎，还看不出你挺有钱的。

4S店试乘试驾，打七折。

七折也得四五十万吧？伊人哧哧低笑，保险公司收入不低呀，你学医的怎么到保险公司了？

考研特难，本科进好医院不可能，赶上公司招生调，就来了。

后悔没？

这活儿接触面广，我挺喜欢。

两人开始交往后，并不是像尹艳艳想象的那样，她要什么曲程就买什么。可他会贴心地替她交足学费，出差买她需要的化妆品，生日带她吃价位不菲的西餐，周末开上“路虎”，把一路的吃喝住玩安排得井井有条。还会精挑细选一双球鞋，只为艳艳“走路能舒服些”。

实习结束回校，一到周末，有钱人的豪车排满校门，多如过江之鲫。这时候，小户人家出身的靓妹眼里，男友的二手路虎算不上什么了。

一天尹艳艳和学妹逛街，学妹接个电话，闪到一边去。尹艳艳耳朵高了八倍灵敏，隐隐听到“干保险的”，顿时不自在了。

她对曲程说：我不想找个干保险的男朋友。没面子。

好。

他们坦诚得像阳光和清水，只是阳光射到清水里折了方向。曲程转身要离开时，尹艳艳突然抓住他的手，放到自己脖子上。

你一点也不关心我，我要死了！

曲程摸到一个肿粒，像黄豆，边际不规则。

不管为分手还是为健康，尹艳艳呜呜哭得惊天动地。她说起他们家族的遗传性病史，说她无法承受查体带来的恐惧感。最后止住悲声，道出心里话，她想买一份重大疾病保险。

投保重疾险要事先查体的。

你帮我——

陷入情网的男人会变成傻子。曲程那一瞬间误以为这是尹艳艳找不分手的理由。他想，就算假体检，一百八十天观察期后保单才生效。但因为很多投重疾险的人是身体不舒服后才投保，所以保险公司会在观察期间调查投保人。要真住院治病的话，那就有麻烦。

曲程盘算了下，就买份附加重疾险的万能险吧，毕竟尹艳艳很年轻，不至于被人怀疑。他小心翼翼回避了外地就医的原因，让尹艳艳去临中市肿瘤医院住院。理由是主治大夫宋刚是他大学同学。接着摸出两张银行卡，一个十七万，一个四十万，加起来够了——

尹艳艳拿走了十七万的银行卡。

甲状腺肿瘤。非良非恶。真不知道你们保险公司怎么回事，该赔的不赔，不该赔的倒赔，这种甲状腺肿瘤国内发病率五年提升了300%，可五年生存率99%以上。连这个也算癌的话——

宋刚满不在乎摘下手套，眼镜后面却闪烁着质疑。

曲程实话实说，他根本没想索赔一分钱。

大夫同学奇怪，那你冒这么大风险干吗？难道你来我这儿做手术不就为了躲开调查？

曲程轻叹一声，她不愿体检。

宋刚咳嗽一声，疑问眼神变成了不忍。犹豫了半天才说起和她同病房的那个叫吴姨的女人，一直问他尹艳艳得的什么病，关心得很不正常。其实曲程也发现不正常，每次他来探望女友，尹艳艳都有意离开病房，不愿让他和那个女人见面。

尹艳艳出院后，说要陪吴姨去丽江旅游散心。

然后发来分手的短信。

曲程的推理逻辑链条立刻清晰无比。

回南清的路上，他心里生疼生疼的，像撕开了一道口子。早有预感，万念俱灰，该做的都做了，可等了一个什么结果呢？又酸又苦的往事涌上心头：十四岁那年，父母工作单位发生爆炸事故，父母双双丧生。他和妹妹到派出所办理父母死亡证明时，在场户籍警落泪捐款。在福利院暂住的日子，是父亲大学同学陈天舒找到兄妹，用一份父亲生前办理的终身寿险，让兄妹告别寄人篱下的日子。之后，命运设下埋伏，十年后，曲程和妹妹曲榕又先后走进保险这个行业。

回家，关机，睡觉。睡了一天一夜，曲程开了机，在无数振动后被一条信息镇住了：

你那张假体检单，被稽查组查出来了！

生存调查人为女友做假体检单，异地治疗回避调查，一切符合故意骗保，他百口莫辩。

曲程被辞退，列入S省保险从业者黑名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