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本草之兴起
药物疗法是先民应对疾病的手段之一,但不是主要手段。甲骨文能反映殷商人的疾病观念,治疗则以祭祀祈祷最为大宗,极少有涉及药物的卜辞。这一情况也与《史记·扁鹊仓公列传》中“上古之时,医有俞跗,治病不以汤液醴洒”的说法相吻合。
追溯历史,搜集食物更早于寻觅药物,《淮南子·修务训》说:“(神农)尝百草之滋味,水泉之甘苦,令民知所避就,当此之时,一日而遇七十毒。”这是先民觅食的真实写照。所以本来是农业神祇的神农氏,渐渐也被赋予医药职能。药物起源于人类有意识的觅药行为。不妨设想一个场景,“神农”在辨识草木滋味、水泉甘苦的过程中,遇到一种叶大型、根黄色的植物,尝试以后,不仅滋味不佳,而且出现严重腹泻,这种被命名为“大黄”的植物当然就被作为“毒”口耳相传了。直到有一次,部落成员抱怨几天不能大便,神农回想起“大黄”的“毒”,于是建议病人少量地尝试,结果可想而知,各种不舒适药到病除,于是获得一项经验,大黄能够“荡涤肠胃,推陈致新”,药物治疗学由此发端。所以晚出的药物著作托名神农,固然出于“尊古贱今”的原因,但特别选中神农也非偶然。
1974年山西应县辽佛宫寺木塔内发现《神农采药图》
神农一手执药锄,一手拈灵芝,背药篓上方悬挂一葫芦。
《补遗雷公炮制便览》炮制大黄图
《史记·扁鹊仓公列传》提出病有六不治,“信巫不信医”为其中之一,这可以视为医学摆脱巫术干扰的标志。巫术色彩浓厚的药物慢慢淡出,客观药物成为治疗的主流,药物疗法也逐渐流行。出土文献中《五十二病方》与《天回医简》时间稍有先后,从用药情况分析,正是药物学脱离巫文化的转折点。
《急就篇》是西汉中期黄门令史游编写的蒙学课本,其第二十三章《灸刺和药逐去邪》篇,从“黄芩伏苓礜茈胡”开始,罗列三十余种药物名称,应该是当时医家常用之品,绝大多数沿用至今。而作于秦代的《仓颉篇》,从现在残存的篇章来看,则完全不涉及药物,由此也在一定程度上暗示,客观药物疗法应开始于西汉,药学著作也应运而生。
《天回医简》治六十病和齐汤法
2012年,四座汉墓在成都被抢救性发掘,在位于金牛区天回镇的3号墓中,考古人员发现了大量医学书简,它们被称为“天回医简”。
《急就章》(又称《急就篇》)第二十三章《灸刺和药逐去邪》篇拓本
在《史记·扁鹊仓公列传》中,扁鹊与仓公分别代表战国和汉初的医疗情况。扁鹊视赵简子五日不知人,疗虢太子尸厥,药物皆非主要;诊齐桓侯之疾,酒醪乃与汤熨、针石并列,也非十分突出。仓公活动在西汉早期,对文帝自述医案十余则,多数用到药物,如:治小儿气鬲病,用下气汤;治涌疝,用火齐汤;治热病气,用“液汤火齐”;治风瘅客脬,亦用火齐汤;治风蹶胸满,用药酒;治气疝,以灸为主,仍用火齐汤调理;治龋齿,用苦参汤漱口;治妇女怀子而不乳,用莨药,复诊用消石一齐;治肾痹,用柔汤;治蛲瘕,用芫华一撮;治迵风,用火齐米汁等。
药物学专著一定是药物疗法广泛实施,并有充分经验可供总结以后,才有可能产生的。在《仓公列传》中,公乘阳庆(西汉医学家)传授仓公的医学著作中有《药论》,这是目前已知最早的药学文献。遗憾《药论》只存书名,具体内容则不得而知。1977年安徽阜阳双古堆出土西汉早期《万物》竹简,年代与仓公接近,记载药名及简单功效,可算是《药论》的实物标本。
《万物》简中的药物可以分为矿物、动物、植物三类,约110种,其中名称完整可识的90种,能够明确归类的76种。这76种药物包括动物药28种,植物药41种,矿物药6种,水类药1种。这些药物多数是我们今天仍然很熟悉和经常使用的,有一些则属古今名称有别而实为一物,还有一些现在已不再做药用。《万物》记录药物功效文字简洁,如云:“贝母已寒热也”,“姜叶使人忍寒也”,“服乌喙百日令人善趋也”,“牛胆晢目可以登高也”,“燔牡厉止气臾也”,“石鼠矢已心痛也”等。也有一些简单的配伍关系,如云:“使人倍力者羊与龟”,“理石朱臾可以损劳也”,“蜱蛸杏核之已痈耳也”,“已以石韦与燕矢也”,“鱼与黄土之已痔也”,“商陆羊头之已鼓胀也”等。亦有毒性作用的记载,并对毒性加以利用,如“杀鱼者以芒草也”,“杀鼠以蜀椒颠首也”。与《山海经》的记载相比,《万物》所记药效基本上没有巫术色彩,但质朴简略,与《神农本草经》难以相提并论,只能算是本草书的早期状态。
“本草”一词首见于《汉书》,《郊祀志》云:“(成帝初)候神方士使者副佐、本草待诏七十余人皆归家。”颜师古注:“本草待诏,谓以方药本草而待诏者。”《平帝纪》元始五年又复“征天下通知逸经、古记、天文、历算、钟律、小学、史篇、方术、本草及以《五经》《论语》《孝经》《尔雅》教授者,在所为驾一封轺传,遣诣京师,至者数千人”。两处“本草”皆指本草学术,挟本草学问以备征召。至《游侠传》谓楼护“诵医经、本草、方术数十万言”,此则专指本草之书,故言“诵读”。
但检《汉书·艺文志》“方技略”凡四门,医经、经方、房中、神仙,并没有本草书的痕迹,只是经方类解题提到:“本草石之寒温,量疾病之浅深,假药味之滋,因气感之宜,辩五苦六辛,致水火之齐,以通闭解结,反之于平及失其宜者。”言用草石药物组成方剂治疗疾病,此类凡十一家,如《五藏六府痹十二病方》《泰始黄帝扁鹊俞拊方》《汤液经法》等,书虽不传,从书名可知,皆属于处方集,而非药物专书。最末一种为《神农黄帝食禁》七卷,据《周礼·天官·医师》贾公彦《疏》引作《神农黄帝食药》七卷,应该是谈论食物禁忌者,亦非专门记载药物功效配伍之作。
《汉书·艺文志》没有著录本草之书,但经方类解题提到的寒温、药味、五苦六辛等,已经隐含药学理论,且与后世本草所奉行者基本一致,较《万物》则有质的飞跃。如此而言,楼护所习诵之“本草”,虽未必是《神农本草经》,但其书之性质与学术水平应该大致相当,或者目为《神农本草经》早期传本也无不可。至于《艺文志》不载本草之书,正可能此类著作兴起未久,内府尚无典藏,故目录付阙,不必如章学诚在《校雠通义》中责备侍医李柱国工作疏漏,乃至“书有缺遗,类例不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