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困局
送走四叔，卫楚恒转了回来。他心情沉重，面上却要做出开心愉快，吩咐张嫂去做下酒菜。
张嫂领命去了，他和妹妹对视一眼，来到花园坐下，等着。
他们都没有说话，也不知该说什么，卫楚恒见妹妹眼中似乎渐渐有了泪光，赶紧伸过手去，紧紧握住她的手。
紧紧地。
“四叔说他最近还忙着，跟着就要去南京，就不来家里住下了。”他的声音也有些紧，但是稳定。每个字都很稳定。
“嗯。既然来了，也不该急这一时，你应该留他住两天再走的。”卫楚楚用力咬着牙说话，这也是最大的努力。
“他有正事，可不像我们——”
张嫂端了下酒菜过来，跟着王妈取来了酒。卫楚恒招呼道：“今天招待四叔，都忙得累了，不如坐下来喝一盅？”
王妈赶忙推说自己不会饮酒，厨房也还等着收拾。张嫂猛然受邀，有些拿捏不定，正犹豫间，卫小姐已经在茶盅里给她倒了满满一杯，张嫂吓了一跳，道：“这么大杯——”
卫楚楚笑道：“听说你们东北人个个好酒量，我还怕这杯子小了呢。”卫楚恒也道：“都是一家人，可不要客气。说起来我们一齐从南京那死人堆里死里逃生逃出来，现在想想，也是后怕。”卫小姐也笑道：“我们女子都没叫怕，你这大男人……咦，杜小姐呢，这会儿也不太晚，要不叫她过来，一起喝点儿？”
张嫂回道：“怕是已经歇着了，杜小姐一向是早歇的。”
卫小姐站起来道：“我看看去。”
张嫂朝卫楚恒瞧了瞧，道：“天黑，小姐可别摔着了。”说着尾随卫小姐而去。
所有人都走了，花园里没有灯，只有远处客厅透来一点亮光，黑暗中，卫楚恒再也无法稳定，握着酒杯的手指在不知不觉间用力……酒杯几乎就要被他捏碎。
没见着卫绍光之前，他只是听凌阿四说，虽然震惊虽然狼狈，却没有其他感觉，甚至，他还怀着万一的侥幸，这是一场误会，四叔是有什么苦衷。但是当他见到卫绍光，亲耳听他说起投敌原委，那样长篇大论，那样理直气壮，他的心就开始痛——字字如尖针，针针刺心上。
或许他说得有些道理，但是卫楚恒怎么也忘不了，当日落在上海城里的炮弹，刺向南京百姓的刺刀，那遍地的尸骸，满目的废墟……和平？有这样子的和平么。
用东北换和平？东北人同意么。
东北，不是溥仪的东北，东北，是东北人的东北。
黑暗中，他慢慢喝酒，直到喝光桌上所有的酒。
接下来他每日按点去商会上班。这几个月光顾着商会了，本家生意没顾上管，全赖范经理操持。现在他已经提拔范希洪作了总经理，卫家招牌下的所有商号工厂全归他管，弄得范总最近也是脚不点地，鞍前马后地十分辛苦。这天老范来访，呈报上个月的情况，并讨论即将签出去的几个采购合同。
正说话，电话响了。来电者是松田的助手竹下，叫他现在马上去宪兵队一趟。
宪兵队？卫楚恒不明白。日本宪兵队，原是日本驻沪海军陆战队清查军队内部纪律的机构，现在专职侦查反日活动和抗日分子，这才一年多，就已经不知多少人死在了那里，可谓龙潭虎穴。
难道有什么事东窗事发？若是东窗事发，他们为什么不直接抓人，倒这样不痛不痒地来个电话，叫他自己去投罗网。卫楚恒马上中断谈话，送走范希洪，转回来穿外套，心里同时转着无数念头——许多问题，他需要一样样想明白。
第一，可能的确是出了什么事，否则宪兵队不会无缘无故有请；第二，出的事，与他的关系应该不会太直接，否则他们不会以这种方式有请；第三，即使有危险，他也不能逃，他一逃，此前努力便顿成泡影；第四，即使逃，这方圆几百公里都是日军地盘，仓促之间，该如何逃；第五，即使逃，又能往哪里逃，要知卫公馆可是一大家子人呢。
所以，无论如何，这一趟，他都必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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宪兵队第三行动队的队长姓山下。袁伯逸逼捐，拒捐者就是被送到他门下，进行了专门的“调教”，效果还不错。现在他一如从前，很霸气地在屋里子走来走去，看到卫总，这才停下脚步。
卫楚恒却没怎么去理会他，一进屋，他就看到了凌阿四。
“这是……”
凌阿四坐在那里，耷拉着头，好像在睡觉。
卫楚恒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周一峰既然派凌阿四来，必定会将他的背景资料进行严密制作，他记得当时胡曼楠很确定地告诉他：经得住查。
莫非……不过，他与凌小月是露水夫妻，与凌阿四是萍水相逢，他们有问题，也不直接等于他卫总就有问题啊。
想通这一点，他顿时轻松，先朝山下笑笑，示意稍等，走过去拍了拍凌阿四，道：“喂，你怎么啦……”同时留心观察，凌阿四并无表面伤痕，但面色苍白，嘴唇青紫，日本人肯定是对他做了什么手脚，只不知他是不是扛住了。
但这不重要，即使指证，也只是人证，这世上还有屈打成招这一词呢。于是回头来以日语对山下道：“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山下雄一。”
“原来是山下君。不知这凌老板犯了什么事，要劳烦山下君大驾，亲自接待。”
“一点小事，但是需要问清楚，请卫君配合回答。”
“这么说还与我有关了。”卫楚恒自己找了只凳子坐下来，然后抬头，等着山下出题。
“卫君可知，他与你太太凌女士并不是亲兄妹？”
山下的第一题，就是巨石，顿时吓了卫楚恒一跳。
“哦？”这太出乎意料。但是卫楚恒不大明白，日本人是从何得知他们不是亲兄妹。他留神过二人，从相貌到口音，从言谈到举止，都有相似之处，他一度怀疑周一峰是不是真的给他派了一对亲兄妹。即使不是，这方面也应该不会出岔子。
“是么，这我可还真不知道呢。”这会儿，他必须置身事外。“但不知山下君又是从何得知呢，他自己说的，还是……”
“他当然不会说。直到现在，他还说他也不知，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妹妹，是抱养的呢。”这山下队长，倒是个实诚人。
“那就是小月——”
“凌女士说她更不知道。”
“那么……”这下子连卫楚恒也糊涂了。
山下却志得意满地笑了。看着面前这两人，就好像猫看着爪下的老鼠，就这样看了一会儿，过足了瘾，才接着道：“我们查了他们的血型，完全不相符，这就证明他们不是亲生兄妹，这是医学的证明，绝对不容狡辩。”
“医学的证明？”卫楚恒瞧了瞧凌阿四，又转头瞧着山下，用一种很奇怪的目光。人家说他不学无术，原来这位仁兄才是……于是笑笑道：“在下也曾学过医，倒没听说血型能证明兄妹的亲缘关系。当然也可能最近科学发展很快，是我孤陋寡闻了。不知山下君可否请当事的医生一叙，在下也好向他讨教讨教。”
“难道……卫君不相信我大日本的医学？你要知道，我大日本医学在全世界那也是非常地知名的！卫君若有疑问，我当然可以请……”山下有些吃惊，他没料到还有中国人能对日本的科技提出质疑。他对此可是笃信的，所以也就信心满满。
他正要进一步强调大日本科学如何先进，却听一声呻吟，凌阿四正在悠悠醒转。
卫楚恒赶紧跑过去，当着他面问道：“他们说你和小月不是亲兄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这我哪知道啊……”凌阿四眼睛还闭着，声音也微弱，“是太君说……说他们化验了，我们是冒充的……我、我想……太君当然是没错的，那就只好是，小月是抱养的了……但、但是，我可是看她从小长大的啊。”凌阿四闭着眼睛，依旧坚称。
“小月呢？”卫楚恒不用问也知道凌小月在山下手上。但这不要紧，他们连对凌阿四都没敢太过动粗，自然也不会对凌小月无礼。
“你！去请凌女士过来。”山下回头吩咐。
一会儿凌小月过来，果然完整无缺。看到凌阿四，似乎想奔过去，却又不敢，最后在两公尺处站定。卫楚恒则离开凌阿四去到她身边，很关怀地护着她去凳子上先坐下。
“恒少，他们说我和哥哥不是一母同胞，但我是真不知道啊……我们父母双亡，相依为命，这时节家乡人又到处逃难，你说我该去找谁来证明啊。”凌小月好像很着急，一坐下来，就赶紧倾述。
“不急不急。”卫楚恒拉了她手，轻声安慰。“山下先生他们可能弄错了，你们……”
这简直就是当面串供，山下再也忍耐不住，大大地咳嗽了一声。既然是科学，那也不急于一时，等再次询问医生，这个问题总是可以弄清楚的。现在山下要与他们谈谈第二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