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
在画中,雅各好似在推一堵看不见的墙。力量对抗的顶点,他的身体呈现出不可能的倾斜角度,重心脱离本身,移到另一个身上。那堵看不见的墙,很难不让人想到画家常年工作的圣天使礼拜堂的墙面。德拉克洛瓦的自况再清楚不过。作为生平最后一项艰难事业,雅各的暗夜挣扎就是工作中的画家面对未完成作品的挣扎。
完成作品需要一颗钢铁的心。我感觉简直要为此送命。在最艰难的时刻,一个人的弱点显露无疑。
绘画像最挑剔的情人,以千百种方法纠缠我,折磨我。四个月来,每天我早早溜出家门,奔向叫我迷醉的工作,好像赶去仆倒在爱人脚前。从前以为能够轻松克服的,近在眼前方知是无休止的可怕障碍。只是,为何这永恒的交战没有把我打倒,而是将我扶起,没有让我灰心,而是给我安慰,填充我的时日?这是在补偿这些年的美好时光及其一并带走的东西,这是在高贵地善用老年光阴,让我在衰败中仍有力气克服身体疼痛和灵魂困扰。[6]
为了画画,德拉克洛瓦在1857至1861年间搬家,住到教堂附近的费斯滕伯格街六号,也就是现今的画家美术馆所在地。十九世纪中叶正值巴黎现代化城市改造,画家有大量壁画订单,同一时期他还承担诸如巴黎市政厅和平大厅和卢浮宫阿波罗画廊等计划。但似乎没有什么像圣天使礼拜堂那样让他费心力。他亲自负责湿壁画的前期墙面处理,遭遇各种技术障碍,油彩效果不理想,中途调换颜料画笔,经常画好又涂掉重新来过……
1861年7月壁画竣工,批评声浪此起彼伏。有的说雅各的姿态太绝望无力,有的说风景比重过大,有的说绘画手法不合教堂体统,不能充分表现圣经故事的庄严神圣……所有那个时代的批评反向证明德拉克洛瓦超前于他所生活的时代。他对古老的圣经故事做出一次世俗化的个人理解尝试。同一年新年日记中提到,绘画是一场以雅各为名的“永恒交战”。在他的身体力行中,神人争战的宗教性悄然转化成画家与其作品的关系的神秘性。
仔细看的话,壁画右下角有一个背影。那是雅各穿回绛红衣,戴着帽,手举长矛,骑马过河去了。他通过了考验,迎着光,重归应许地。德拉克洛瓦的宏大叙事场景掺杂不少与圣经传统相悖的元素,诸如马和帽子均无可能出现在古时迦南。美术研究者们饶有兴致地讨论:壁画下方那顶十八世纪风格的草帽有何种符号学意义?是画家带一丝嘲弄对自己脱帽致敬吗?又或是对十八世纪以降的观众发起挑衅,让我们检讨自己在生命黑暗中的摔跤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