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溺佛老欲入山修行
对于做圣贤的念头,一向心气颇高的的阳明总是不愿彻底放下,只是苦于找不到门径,以致无所进益。
想找众位诗友们一起讨论,可知音难觅;又四处求师问友,结果同样非常失望,只得尽尝独学无友、孤陋寡闻的苦寂滋味了。当然,这普天之下享有盛誉的名师也不是没有,但千里寻师,阳明觉得自己暂时还没到那一步。目前还是自己先探求一番经典中的微旨要紧,否则便是寻到了名师,人家也未必肯收自己做弟子。
有一天,阳明偶然读到朱子的《上(宋)光宗皇帝疏》,其中有这么一段话:“居敬持志,为读书之本;循序致精,为读书之法。”
阳明似有所悟,顿感心头一亮!这个奏疏自己以前也是读过的,却无动于衷。
为此,朱熹在其著作中还有针对这一问题的专门解释:“程(颐)先生云,‘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此最精要。方无事时,敬以自持,凡心不可放入无何有之乡,须是收敛在此。及应事时,敬于应事;读书时,敬于读书。便自然该贯动静,心无不在。今学者说书多是捻合来说,却不详密活熟。此病不是说书上病,乃是心上病。盖心不专静纯一,故思虑不精。须养得虚明专静,使道理从里面流出方好。”
如今,阳明回想十年前娄谅先生所言,大约正是这个道理——先时,自己探讨虽博却没有居敬持志、循序渐进,乃觉为圣无门,可如今门径却不期然,竟让自己给找到了!
欢欣鼓舞之余,阳明于是暂时抛下了辞章诗赋,拒绝了诗友们的热情相邀,又兴味浓厚地钻研起朱子的格物致知之学了。
但是没过多久,阳明忽而又感到迷惑了:虽然自己一直确实在循序渐进地认真读书,但那事物的“理”与自己的“心”却总是相互龃龉,按“理”该这样做,可“心”偏又要那样想。弄到头,物理归物理,我心归我心,总还是判若两途啊。
比如对待一位自己不喜欢的人,按“理”说应该秉持忠恕之道,乃至以德报怨;可是按照自己的“心”,还是不如对这个人避而远之为好,乃至对他薄施惩戒。对待自己亲近的人或朋友,按“心”总是想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平素其实并不容易控制住自己爱戏谑的个性。但按“理”,又要正心,又要诚意。
阳明越是心急于调和这天理与人心,反而越是感到毫无头绪,愈觉圣贤自有天命,不是人人都做得了的。
由于心中郁结了太多的愁闷和烦躁,结果阳明竟为此大病了一场。
想法可以随时改变,但所谓“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个性却是不那么容易改变的。在阳明看来,要做就应该做最好的,做一世“人极”,文章艺能究竟是小道,既成不了儒家的圣贤,那么索性就一生做个不问世事的得道高人,也是退而求其次的目标。
弘治十一年(1498),阳明又结识了一个名叫尹继先的道士。尹继先是陕西临洮府人,弘治年间他一度到南方游历,仙踪所到之处引起众人注目。他自言自己生于南宋初年,虽然已三百余岁,可依然鹤发童颜、神采焕发,还到处替人排忧解难,俨然是个神仙一样的人物。
阳明本来是不大相信这种道听途说的逸闻的,但是无独有偶,元末明初的著名道士张三丰,似乎的确是活了两百余岁。传说张三丰身姿魁伟,大耳圆目,须髯如戟,无论寒暑,只一衲一蓑。他一餐能食升斗,或数日一食,或数月不食,且事能前知。其行踪不定,还曾死而复活……
类似的记载颇多,不由阳明不起一些向往之心、猎奇之意。因此,有一回,当阳明听说尹继先到了南京后,便慕名专程前往拜谒。尹继先一见之下,就喜欢上了聪明过人的阳明,结果带着他同吃同住了上百天。出于器重之意,尹继先又特意向阳明传授了一些养生之术。
阳明照着尹道长所授秘法进行修炼,不多日,果然觉得耳聪目明,比之先前被宋儒的学说弄得那般头晕目眩,真如天上地下一般,冲动之下,阳明顿生出世之心!
“道长,我曾经误入歧途,到今日才晓得道之所在,请您收我为徒吧!”尹继先看着虔诚的阳明,只是含笑不语。阳明以为他在考验自己,于是又跟着道长生活了十余日,并将自己的仆人打发回了老家。
不过,那种清苦的修行生活,确实让阳明这个世家子弟有些吃不消,很快他就有些精神不振,身体也跟着出现了一些不适。这时候,尹继先终于开口说话了:“伯安哪,你虽聪明绝顶,但身为贵介公子,天生筋骨脆弱,是没法学我这等皮糙肉厚之徒的……”
“道长,我这才不过刚刚开始嘛,慢慢习惯也许就好了。”阳明还不死心。
“呵呵,我之所以能够入道,全因这吃苦耐劳,风餐露宿、日晒雨淋,皆能视作无物,一般人是受不了的。若要强求,反送了性命岂不可惜?你好自为之吧……”
“道长放心,我王守仁既然打定主意要跟随您入山学道,就是已将生死置于度外!况且,我家兄弟也非我一人,纵须尽孝,也不打紧的,求道长成全!”
“呵呵,我虽粗野山人,浅陋无识,但也知你来日必定前途无量!我纵不与世事,又怎么忍心毁了你这达官显宦、兼济天下的好苗子……”尹继先道。
“守仁愚下之辈,愧何以当!”
“你求圣心切,故而急火攻心!你今日又转而求道,终是一时的迷乱……不过,你虽然没有长生的缘分,却能够以勋业显于当世,也并非平白到这世上走一遭……”
经尹继先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说,总算暂时打消了阳明入山求道的念头。
阳明事后回想尹道长的话,既怅然,又振奋,尽管没能遂愿,可到底又多了一层对道士的敬重与向往之心。自此以后,阳明对于佛老之书读得更勤了,而他也终于了悟何以朱子早年曾沉浸佛典了——那是对现实中的自己的一种失望!
不过,后来阳明又有新的洞见:朱子早年曾师事胡原仲等武夷三先生,三先生皆是好佛老的,故而又将这浓重的佛老之气传染给了朱子,以至于令他出入佛老十余载。
原来,自五代北宋以降,古典经学衰微,便为佛老之兴盛创造了条件。其后高僧辈出,佛老之教遂愈加精致化,因此愈加对于士大夫们产生了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后来,中原沉沦于异族统治之下,身为南宋士大夫的武夷三先生等新一代理学家,既不肯寂寞自弃,又想超世解脱,精神出入于佛老在所难免。
更有,绍兴十八年(1148),身为举子的朱子参加礼部组织的会试,在答题过程中,朱子援佛入儒,结果他的试卷竟赢得了那些佞佛好老的考官的青睐而得高中。此事又成为朱子师事僧人道谦的直接契机,乃至他初入仕途时居然带着一身的禅气。
后来朱子虽迷途知返回归儒家正统,但在修治身心方面,却着实于佛老处获益良多,终于成为一代集大成的理学宗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