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山里有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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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周子先的思绪还沉浸在过往,他表情凝重地望着远处的观音岨,不知何时,田里的蛙鸣已经四起。国珍认真地忙着,不再说笑,玉梅习惯了周子先的发呆,也不打扰他。她在伙房待久了,额头上冒出几个黄豆大的汗珠,国珍让她进屋去歇歇。小乐过来接替了玉梅烧火的工作。倩倩回家去了,国珍叫她把奶奶请过来吃饭。

天擦黑,老张提着个塑料酒桶,缓缓走来,空空以为他有什么好吃的,迎过去在他身上闻来闻去。老张放下酒桶,陪着周子先坐在桂花树下抽烟,有的没的聊上几句,不是什么要紧话。

时间静静地流淌,油茶村东一处西一处的灯火微弱地闪耀着,观音岨没了影子,蛙声更大了些,麻雀悄悄地飞回了窝里,女人催促鸭子回家的唤声一阵又一阵,篱笆墙外来来回回走过几个人。倩倩扶着她奶奶出现在院门口。她奶奶两只眼睛都失了明,听人说是哭瞎的。油茶村人喊她瞎大娘。瞎大娘原不想过来,不是躲清闲,是怕麻烦人。可她听倩倩说来了两位老师,又要过来打个招呼。

八仙桌摆在院中间,九大碗紧紧挤在桌中间,没有山珍海味,不过是些家常菜。在这里,亏得国珍手巧,能凑出个九大碗。她的手艺在油茶村那是没得说,空空闻着菜香味都老实了几分,可怜地站在桌下垂涎。

国珍弄熄了炉里的火,走到院门口往远方看了又看,嘴里不忘抱怨着说:“大的小的,没个爱着家的。”

等国珍招呼众人上了桌,空空听到院外有什么动静,顾不得桌上的美食,也要出门探一眼。过了一会儿,方才听见有人的笑话声:“哟!瑞雪,你这一身泥,又跑哪去蹿来着?像个大花猫似的,你爹看见了,又得揍你一顿。”又听他说:“哟!景平,你在后面呢!咋搞到这么晚才回?”

“唉!还不是四婶婶那家子人的事!”

“她家怎么了?两个儿子又闹架了?”

“可不是,四叔、四婶年纪大了,两个儿子为着养老的事闹了多少回。本是每家养两个老人一个月,不知道今天又抽什么疯,非闹着要一家养一个老人。”

“两个老人同吃同住大半辈子,老了老了还要分开?要我说还是每家养一个月的好。你好好劝劝他们,两个老人能吃得了多少,有什么负担不起?”

“我懒得管,让景春去劝了。我说了真要我来处理,没情面可讲,非得要你们都没脸不可。大牛哥,你说说,养儿子有个什么用?”

“有孝顺的就有不孝顺的,难讲得很。你赶紧回,秋婆婆家里有客人了。”

“谁来了?”

“来了一男一女,我也不认得。”

瑞雪进了院门,来不及惊讶,慌慌张张躲在了国珍的身后。国珍还没问他怎么回事,李景平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进了院子。他一手提着根老旧的拐杖,一手握着根杉树枝,脚上的长筒雨靴发出“吱扭吱扭”的声音,一进门就说:“李瑞雪,躲哪里去,老子非抽你两下不可,看你还敢不敢跟着那些人鬼混。”

国珍白了他一眼,过去抢了他的杉树枝,小声说:“今天就不打他了,家里来客了。打孩子,不好看。”

李景平将杉树枝让给了她,也低声说:“今天我遇着了三秋,有一封国平寄回来的信,吃了饭,你记得给秋奶奶。”

国珍没好气地接过信说:“三秋好久没来了,今天怎么来了?国平的信,你怎么不自己给秋奶奶?”

李景平瞪了一眼国珍说:“三秋的爹病了,还挺严重,起不来床,你有空了,拾掇点东西出来,我去看望看望。国平的信你给秋奶奶,老张在这里,等吃了饭,我还能清醒?这一点都想不到?”

国珍不搭理他,捏着瑞雪满是泥巴的手擦擦洗洗,问他干什么去了。瑞雪半点声不敢出,撅着小嘴,偷瞄他爹。

李景平入桌后,在昏暗的灯光下认出了周子先,同时周子先也认出了李景平。老张要给李景平介绍。李景平蹭地站起来。

“是你?”

“是你!”

李景平的脸上笑开了花,迫不及待地奔过去,忙忙地握着周子先的手。周子先也站了起来,震惊的表情还没舒缓过来。李景平不满足于握手,还兴奋地拥抱了一下周子先。周子先手足无措,窘迫地任由李景平拍了拍后背。玉梅吃惊之余,自我介绍了一下,李景平礼貌地问了好。

秋婆婆吓了一跳,以为李景平是怎么了,见他这般热情,才笑说:“景平,你今天捡到宝啦?又是握手,又是抱人,老婆子看着都害臊啦!”

景平像个小孩子似的说:“秋奶奶,你可不知道我有多高兴,见着周老师,我都想亲他一口。”

一句话,众人都笑了起来。

小乐、瑞雪、倩倩盛了饭,夹了菜,纷纷躲进了伙房,说着属于他们自己的悄悄话。秋婆婆她们不喝酒,尝着菜,说这个好吃,那个也好吃,夸得国珍笑个不停。

老张、李景平、周子先各喝了三碗红薯酒,说话也变得越来越大声。李景平站起来说:“老张,我真没想到,你竟然请了周老师来。老张,我们俩不说那么多,我敬你。”

老张摇摇手说:“景平,不客气,坐下来喝。我也没想到子先他们这么舍得走。”

李景平一饮而尽,立马又倒了一碗,对着周子先说:“周老师,这一碗敬你,你能来油茶村,说明你看得起我们。不多说,我先喝了这一碗。”

周子先喝了三碗,微微有些醉意说:“景平书记,上次会面,匆匆忙忙,也没认识一下。怠慢了,对不住。”

李景平握住周子先的手说:“子先,我们都别客气,别这么叫,你以后就叫我景平哥,我就叫你子先。”

周子先端起碗说:“好!好!景平哥,你比我大,你说了算。”

李景平大笑,一擦嘴,摇摇晃晃倒了一碗说:“玉梅老师,这一碗敬你,孩子们还得你和子先多费心。瑞雪这小子顽皮,你打得骂得,要是他敢不听你话,你告诉我,看我不教训他。”

国珍拉了拉李景平说:“人家不喝酒,你做什么?”

玉梅笑着说:“嫂子,不要紧,不喝酒,我拿碗茶回敬。景平哥是个豪爽的人,肯定不怪。”

你敬我,我敬你,老张三人也记不得喝了多少碗,只瞧着酒桶的酒少了一半。国珍忙劝着他们多吃些菜。秋婆婆和瞎大娘不顾他们任何大声说话,两人家长里短,聊得热火朝天。

酒过三巡,暂歇一会酒气,满天星辰下的三人点起了烟。忽然南面的山谷里起一阵风吹来,天上突兀地滴下几颗雨滴,蛙声依旧,空气中弥漫着好闻的味道,不知是禾的清香,还是泥土的芬芳。他们担心雨来,八仙桌抬进了屋里,酒不停,谈笑不止。

老张半醉半醒,又絮絮叨叨起来,还是念着他孙子。

一只白鹭在月色中飞了起来,在田间转了一圈,消失在丘陵那边。玉梅忍不住起身,站在了门槛上,忘神地欣赏油茶村的夜景。

周子先醉眼惺忪说:“这个地方真好,人来了都舍不得走。”

老张说:“这么好的地方,小路在就好了。”

李景平说:“地方是好地方,就是穷了点。子先,哥还是想问你,愿意来我们这吗?”

周子先不好回答,不过他再次听见这个问话,思虑大不相同。在他们眼里,油茶村是一个风景优美的地方,舒适、安宁,像一个世外桃源,有古诗里“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的意境。然而,对于生活在这里的人来说,只有贫穷、不便、艰苦。他来了,他能做什么,他改变得了什么。他不再是十八岁的年轻人,尽管他很想回到那个十八岁的年纪。

李景平说:“油茶村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油茶村人还要面临很多的挑战。或许,几年后我们会全逃离这儿,去过上城市的生活。但是我们真的逃得掉吗?这儿是我们的根,人能忘根吗?山脚下埋着我们的祖先,他们都看着我们呢!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没有一样不是他们留给我们的。让他们眼睁睁看着我们舍弃?我舍弃不了。我爹告诉我人无论走多远,总有一天要回家。这句话,我记一辈子。所以,油茶村不能空,我不能只顾着自己走出大山,我要带着油茶村一块走出大山,为了这个,哪怕再苦个一代人、两代人,甚至三代人,我也愿意。”

李景平醉了,说话不清晰,可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很清楚。秋婆婆很欣慰地点了点头,她揉了揉眼说:“景平,秋奶奶哪都不去,就在这里陪你。”

老张喝了一口酒说:“学校建好了,我就去带小路回来。”

周子先看了一眼玉梅。玉梅说:“子先,你去哪里我就跟你到哪里,我们立了君子盟的。”

周子先此时再犹豫不了,一拍桌子说:“好,景平哥,只要你们学校建好,我们马上过来,哪怕要我辞职也行。”

李景平再次忍不住抱住周子先,流泪说:“子先,子先,你是答应了吗?你答应了。好,好,油茶村有老师了,有老师了。”李景平有些过于激动,可是没人笑话他。他们都十分地清楚,他李景平为了学校的事情奔波了多少,又受了多少的委屈。国珍默默地含泪,她好久没见过她男人这么流泪了,记得上次是一九八五年,那年正月她刚嫁给他,没过一个月,他就去了很远的地方,再回来时瘸了一条腿。

瞎大娘听见你也哭她也哭,着急地问秋婆婆坏了什么事。秋婆婆告诉她是好事,天大的好事。瞎大娘才安心下来,也不问是什么好事,她说是好事就好,好事就好,可别再有坏事,她的那双瞎眼没泪了。

李景平端起碗说:“子先,信哥的,立秋前不解决好学校的问题,你景平哥也没脸留你。”

周子先也端起碗说:“景平哥,有什么问题找我,我能帮一定会帮。”

“放心,为了孩子们,哥哥不会跟你客气。”

周子先扭头看向伙房,小乐、瑞雪、倩倩正在火炉灰上比写字。周子先不确定自己酒醉后,所做的决定是否对,他能确定的是自从他走进茶里洞,翻进油茶村,踏进这间院子,他便与这里、与这里的人结下无法割舍的缘分。决定的对错重要吗?他现在只想为这里做点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