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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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马上开始转弯,终于开始爬了啊。”阿圭回头说道。

“这里转弯啊。”

“刚才他不是告诉我们说,路的尽头有寺庙的石台阶,不进门,往左拐吗?”

“那个面馆的老头吗?”阿碌不停地来回摸着胸口。

“是啊。”

“我根本不明白那老头说了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世间买卖有很多,他却开面馆,光是这个就是缺乏见识,糊涂。”

“面馆也是正当职业,远比那些积累金钱,以压迫穷人为乐的人高贵多了。”

“也许很高贵,但我跟开面馆的完全合不来。——不过,我已经被迫吃了面条了,现在再怎么恨面馆老板也无济于事了,只能忍着了。在这里转弯吧。”

“石台阶是看到了,但那就是寺庙吗?没有大殿,什么也没有啊。”

“可能被阿苏山的火烧掉了吧?所以他没说吧?——喂,天气有点危险呢。”

“没事,不用担心。因为有天佑,有老天帮助。”

“哪里有?”

“哪里都有。有意义的地方,天佑到处都是。”

“你真是自信啊。刚觉得你是刚健党,你又变成天佑派了。下次就要成为天诛组幕府末期,由公卿中山忠光为主将的尊皇攘夷派志士的武装集团。在大和国(今奈良县内)起兵,后被幕府军围剿覆灭。又称天忠组。,驻守在筑波山上了吧?”

“我从卖豆腐的时候开始就是天诛组了。——像那欺负穷人的人——卖豆腐的也是人啊——他们欺负人,却只为自己高兴,根本没有利害冲突,真让人震惊。”

“你什么时候有过这种遭遇?”

“什么时候不重要。说到桀纣,都知道自古以来就是恶人。可二十世纪却到处都是桀纣啊,而且他们还披着厚厚的文明外衣,怎能不让人痛恨。”

“我甚至觉得只有皮,里面没有其他内容的还要好些。还是因为太有钱,他们觉得无聊,所以才想做出那样的事来吧。他们拥有太多金钱,大抵都成桀纣。我这种有德君子穷困潦倒,而他们那种愚劣之辈却用钱去祸害别人。这世间真让人头疼啊。干脆把那帮东西倒拽着,一股脑儿从阿苏喷火口扔到地狱去吧。”

“我迟早把他们扔进去。”阿圭仰头看着翻滚的青烟,穿着草鞋的双脚定定地站在大地上。

“你样子好吓人啊!你没事吧?还没把他们一股脑儿扔下去,你可不能自己先跳进去啊。”

“那声音真是壮烈啊。”

“脚底下好像已经在摇晃了。——喂,你把耳朵贴着地面听听看。”

“听到什么?”

“奇怪的声音。确实,脚底下在咆哮。”

“却不见有烟出来呢。”

“风的原因吧。现在是北风,烟往右边吹去了。”

“树太多了,分不清方向。再往上走点大概就能判断了。”

灌木林的路还很长。路宽不足三尺,两人关系不管如何好,也无法并排行走。阿圭悠闲地甩着两只大脚往前走。阿碌缩着瘦小的身体小步尾随其后。他一边跟着,一边感叹阿圭的脚步之大。一边感叹一边走,慢慢地就落后了。

道路忽左忽右曲折向上,走了不到三十分钟时间,阿圭就不见了踪影。透过树丛之间往前看却什么也看不见。没有一个下山的人,上山的人也根本遇不到。只能时不时地看到马的脚印,偶尔看到断了的草鞋挂在荆棘上。除此以外没有任何有人的迹象。阿碌稍稍有点不安起来。

不似昨天的晴空万里,今天早晨出发时,天空中弥漫着雾气,阿碌看到后就有些担心。他在想,如果天晴就好了。他就这样怀抱着渺茫的希望,终于好不容易来到了阿苏神社。白色木头建成的神社里,神官参拜时拍手的声音响彻静静矗立的杉树的树梢,阿碌抬头仰望空中,却有什么东西滴到了额头上。中午吃饭时,煮面的热气透过拉门纸的破洞吹来,当他看到白色的蒸汽向右边飘散时就觉得下午要下雨。

在灌木丛里走了小半里,阴沉的天空好像终于撑不住了,树梢上的雨声,“沙沙”地向北方跑去。后面又是一阵新的声音掠过耳际,与吹翻的树叶一起向北方跑去。阿碌缩着脖子,吃惊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切。

大概一个小时以后,灌木林终于走完了。不,与其说走完了,不如说是灌木林突然消失了。回头看,不知道后面是哪里。除了一直走来的那条路,四面都是随风起伏的青草,茫茫地连成高高低低的几段,那后面就是黑色的滚滚浓烟。虽然看不到喷火口,但那烟喷出的地方近在咫尺。

走出树林,沿着青青的草原走了不到五十来米,看到大块头的阿圭站在那里仰望天空。他没有打伞,连帽子都没戴,剃得光光的脑袋凸显在青草里,好像是在察看周围的地形。

“喂,等等我。”

“喂,山的活动剧烈起来了,剧烈起来了。你镇静点。”

“我镇静,你稍微等我一下。”阿碌用尽全力从草上爬起来。阿圭等着好不容易追上来的阿碌,训斥道:

“喂,干吗那么磨磨蹭蹭的!”

“所以我不是说过面条不行吗?啊,真难受。——喂,你的脸怎么了?那么漆黑!”

“是吗?你的脸也是漆黑的。”

阿圭很自然地拿起白底浴衣的一只袖子,在头、脸上来回地擦着。阿碌从腰间拿出手帕。

“真的,一擦衣服全黑了。”

“我的手帕成这样了!”

“好厉害啊。”阿圭一边让他的光头淋着雨,一边望着四面的天空。

“是火山灰。火山灰溶在雨里落下来的。你看那芒草。”阿碌用手指指着说。随风摆动的长长的芒草叶子上,湿漉漉地布满了灰。

“真的是啊。”

“真叫人头疼。”

“没事。就在前面了。朝着烟喷出来的地方走去就快了。”

“看起来是很快,但我们不认识路啊。”

“所以刚才我一直在等你。这里有路往左边去,也有路往右边去,刚好是岔路口。”

“原来如此,两边都是路。——但从烟的情况来看,好像往左边拐比较好。”

“你那么想吗?我准备往右边走呢。”

“为什么?”

“为什么,右边有马蹄印,左边却一点也没有。”

“是吗?”阿碌弯下身子,分开路上覆盖着的青草,往左边走了五六步,又马上返回,说:

“好像不行,马蹄印一个也找不到。”

“没有吧?”

“那边有吗?”

“嗯,只有两个。”

“就只有两个啊。”

“是啊,只有两个。看,就是这里和这里。”阿圭用伞尖指着芒草底下淡淡的马蹄印。

“只有这么点,让人担心啊。”

“没事。”

“又是天佑吗?你的天佑靠不住的次数也太多了。”

“这就是天佑。”阿圭还没有说完,一阵风卷着雨水“唰”地吹过,放肆地卷起阿碌的麦草帽,把它吹到了三十多米远的地方。满眼的青草,被风吹着齐刷刷地向一个方向倒去,眼见着颜色就要发生变化,又被吹着一齐倒了回来,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真痛快。草上能看到风吹过的足迹,你看那里。”阿圭指着重重起伏的绿色草海说道。

“一点不痛快。帽子飞了。”

“帽子飞了?帽子飞了没什么。我去捡,我去给你捡来。”

阿圭突然把洋伞压在自己的帽子上,灵敏地飞入了芒草丛中。

“喂,是这方向吗?”

“再往左边一点。”

阿圭的身躯不断往绿色深处走去,最后只看到脑袋。留在后面的阿碌又开始紧张起来。

“喂,没事吧?”

“什么?”前面脑袋发出声音。

“问你有没有事啊。”

不一会,阿圭的脑袋也消失了。

“喂——”

黑烟就在眼前升起,形成灰色的烟柱,圆柱的各个部分仿佛蠕动似的不停地滚滚上卷,在半空中融入大气中,然后和着雨,不由分说地落到阿碌的头上。阿碌出神地望着刚才那脑袋消失的方向。

过了一会儿,大概五十米的前方意外地突然露出了阿圭的脑袋。

“没找到帽子啊。”

“帽子不要了,你快点回来。”

阿圭晃着光光的脑袋,在芒草丛中游了过来。

“喂,到底飞到哪里去了?”

“谁知道它飞哪里去了呢,它飞的时候也没跟我商量一下就走了。别说帽子了,我不想再走了。”

“这就不想走了?还没怎么走呢。”

“看那烟和这雨,感觉有点吓人,走路的劲头全没了。”

“现在你就别撒娇了。——不是很壮观吗?那浓烟滚滚的样子。”

“就是那滚滚浓烟吓人。”

“别开玩笑了。就是要到那烟的边上去,然后从那里往下面窥探啊。”

“想想完全没必要。那样窥探然后跳下去的话一点不费事。”

“总之,接着走吧。”

“哈哈哈哈,又是‘总之’。你一说‘总之’我就会上当,中午也是因为‘总之’,我终于吃下了面条。如果因此得上痢疾什么的,那完全是拜你的‘总之’所赐了。”

“行,我负责。”

“为我生病负责那又能怎么样?又不能替我生病。”

“喔,没问题。我照顾你,你传染给我,然后我让你得救。”

“是吗?那我稍微放心点了,好吧,再走一会儿。”

“看,天气也比刚才好多了。我就说有天佑嘛。”

“运气不错。不过,走是走,今晚不让吃点好的可不行啊。”

“又要吃好的啊。只要你走,肯定让你吃好的。”

“还有……”

“还有什么要求?”

“喔。”

“什么?”

“告诉我你的经历。”

“我的经历?就是你所知道的那样啊。”

“以前的,我所不知道的那些。你在豆腐坊做学徒的那会儿……”

“不是学徒,就我这样也是豆腐店的少东家呢!”

“就是你做少东家那会,听着寒磬寺的钟声,突然恨起有钱人的来龙去脉。”

“哈哈哈哈,这些事,你想听我就告诉你。但你也必须加入刚健党啊。你们啊,没碰到过有钱的恶人,所以才那么无忧无虑。你读过狄更斯的《双城记》吗?”

“没有。读过《伊贺的水月》,不读狄更斯。”

“所以你更加对贫民没什么同情心。——那本书的最后,有医生在狱中写的日记,真是悲惨啊!”

“是吗?怎么悲惨?”

“那本书就是写在法国大革命的前夕,贵族作威作福欺压平民的事——这些今晚睡觉的时候说给你听吧。”

“喔。”

“法国大革命是自然而然地产生的。有钱人和贵族那么残暴,会有那样的下场理所应当。喏,就和那山轰隆隆地喷烟是一个道理。”阿圭停下脚步,望着烟的方向。

秋雨蒙蒙笼罩大地,沸腾的浓烟从百里的地底冲天而起,冲破秋雨的羁绊,吞吐翻转,吞吐翻转,那重量不知有几千几百吨。那几千几百吨的烟中的每一个分子似乎都在爆发、在震动,那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它携带着浓浓的烟尘一起跳跃到头顶的天空上来。

在风雨中,阿圭攒着毛毛虫似的两条眉毛,一动不动地眺望着,又以非常平稳的语调说:

“很宏伟,是吧?”

“非常宏伟。”阿碌一本正经地回答。

“宏伟得让人觉得有点恐怖。”一会儿以后,阿碌又加上了这样一句。

“那就是我的精神。”阿圭说。

“革命吗?”

“嗯,文明的革命。”

“什么是文明的革命?”

“就是不流血的革命。”

“不用刀,那用什么?”

阿圭不说话,用手掌啪啪拍了两下自己的光头。

“用头脑吗?”

“嗯。对方用头脑来战,所以我也用头脑回击。”

“对方是谁?”

“就是用金钱和权力来欺侮无依无靠的同胞的那些家伙。”

“嗯。”

“公然买卖社会罪恶的那些家伙。”

“嗯。”

“买卖也可以是为了温饱的借口。”

“嗯。”

“那些公然把社会罪恶当作娱乐的家伙,不管怎么说是必须批判的。”

“嗯。”

“你也跟我一起干。”

“嗯,我也干。”

阿圭慢慢地迈开了脚步,阿碌默然地跟在后面。天空中有烟、雨、风和云。地上只有绿色的芒草、黄花龙芽以及几处偶尔闯进来的、寂寞的山铃铛花。两人孤独地向无人之境走去。

芒草的高度长到腰部以上,它们从左右两边伸过来,覆盖了不到一尺宽的山路。即使侧着身子往前走,都不可能避免碰到这些芒草。一触碰上,芒草上被雨水打湿的灰就会沾到衣服上。阿圭阿碌衣服都是白底,衬裤也是白色的,只有袜子和绑腿是藏青色,碰到湿漉漉的芒草发出唰唰的声音。腰部以下全染得像大黑老鼠一样。腰部以上部分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淋了雨,而雨里都是火山灰,所以,全身就跟刚从下水道里爬出来一样。

道路本来就是弯弯曲曲的,即使没有草,也看不清它延伸到哪里,通向哪里,而被草覆盖后就更看不清了。地上残留的马蹄印也是好不容易才找到。两人走的方向到底对不对,将走到哪里,只能说只有天知道,完全靠运气了。刚开始走的时候,升腾的烟雾就在正前方,但不知不觉地,方向发生变化,慢慢地,火山灰从侧面扑过来,而在侧面的喷火口也自然而然地转到了背后。这时,阿圭停下了脚步。

“路好像错了啊。”

“嗯。”阿碌一脸恨意,也停住了脚步。

“你的脸怎么那么可怜兮兮的?难受吗?”

“本来就可怜啊。”

“哪里痛吗?”

“脚上起了很多水疱,受不了。”

“那怎么办?非常痛吗?你搭在我肩膀上怎么样?可以省点力气。”

“嗯。”阿碌有气无力地回答了一句,却站着没动。

“到了住宿的地方,我会告诉你很多有趣的事。”

“但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到住宿的地方?”

“预计是五点到汤元,但那烟很奇怪啊。不管是往左还是往右它都在眼前,不远离也不靠近。”

“我们刚上来的时候就在眼前。”

“是啊。我们再沿着这条路往前走走看?”

“嗯。”

“或者,我们休息下吧?”

“嗯。”

“你怎么好像突然没精神了?”

“完全托面条的福啊。”

“哈哈哈哈,作为补偿,到了住宿的地方,我给你讲有趣的故事。”

“也不想听你说话了。”

“那我们就喝不是啤酒的惠比寿吧?”

“嗯。这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住宿的地方啊。”

“没事,不用担心。”

“但是天要黑了啊。”

“是吗?”阿圭掏出了怀表。“四点差五分。天黑是因为天气的原因。不过这方向变化确实让人有点头疼。上山后,走了一二十里了吧?”

“看水疱的样子,好像走了有七八十里了。”

“哈哈哈哈。刚刚那烟在前面,现在一直在后面。那就是说我们往熊本的方向走了一二十里了。”

“也就是说,我们离开山那么远了。”

“是这样。——你看,那烟柱的边上又看到了新的烟了。那多半是新的喷火口吧?看那浓烟滚滚的样子,不就在那里吗?但为什么就走不到呢?肯定就是在这山往里走一点的地方,麻烦的是没有路。”

“有路也不行。”

“你看那烟啊云什么的,浓滚滚地往头顶上飘来,不是很壮观吗?是吧?”

“喔。”

“怎么样?这种非常的景色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看见啊。哎呀,漆黑的东西落下来了。你的头——不行,我的帽子借给你——这样戴上。你不是有手帕吗?从上面把它绑起来,免得又飞了。——我给你绑。——伞还是收起来,反正逆风用不了,就当拐杖拄着。有了拐杖,走路就省劲点了。”

“好走多了。——风和雨都越来越大了啊。”

“是啊,刚才虽然有点要晴的样子。风和雨没问题,但脚很疼吧?”

“疼啊。刚爬的时候只有三个水疱,现在满脚都是。”

“晚上我用香烟灰和饭粒一起捶成膏药给你敷。”

“到了住宿的地方,就好了……”

“走的时候最难受?”

“嗯。”

“怎么办呢?——到一个高的地方,应该能看到人走的路。——看到那里有一个高的草坡吗?”

“右边的那个吗?”

“是,爬到那上面,一定能看到喷火口,也就知道路了。”

“知道是知道,但走到那里天就已经黑了。”

“等等,我来看看时间。现在四点零八分。天还没黑。你就在这里等,我去看看就来。”

“我可以等,但你回来时如果不认识路那就麻烦了。我们俩可就分散了。”

“没事。反正不会死。如果有什么事,我会大声呼叫的。”

“嗯,那时你就叫我。”

阿圭猛然向云烟低回的地方跑去。阿碌非常担心,但也只能站在芒草丛中目送唯一可以依靠的朋友的背影离去。不久,阿圭的身影就消失在草丛中。

巨大的山体以每五分钟一次的频度,发出比平时更大的轰隆声。每当此时,烟、雨一起颤抖,并借势从斜横里向悄然站立的阿碌的身体猛扫过去。视线所到之处是一片草原,芒草在浓烟中被风吹着倒向一边,雨从上面哗哗跑过。草和雨之间,大片乌云放肆地低回其中。阿碌一边盯着草山那边,一边颤抖。混着火山灰的水滴已经渗透到阿碌的下腹部。

当浓浓的黑烟,一层又一层地卷着长长的漩涡,汹涌地冲天而起的时候,阿碌的脚底下突然感到地震一样的震撼。随后,山的轰鸣稍微安静了一些。这时,听到地底下传来“喂——”的呼喊声。

阿碌把双手放在耳后倾听——

“喂——”

确实有人在呼喊。令人不可思议的是,那声音就是从脚底下涌上来的。

“喂——”

阿碌突然朝着声音传来的地方飞奔而去。

“喂——”尖尖的、仿佛从肺里挤压出来的声音响起后,就听到从草底下传来粗嗓门的回应:

“喂——”毫无疑问,这就是阿圭。

阿碌胡乱地分开齐胸的芒草,向声音的方向飞奔而去。

“喂——”

“喂——你在哪里?”

“喂——我在这里。”

“哪里——”

“这里——这边路上危险,要小心,会掉下来的。”

“你掉哪里了——”

“掉这里啦——,要小心。”

“我会小心,你掉在哪里——”

“掉下来的话,脚上水疱会痛的——”

“我没事——你掉哪里啦——”

“这里——你不要往前走了,我去那里,在那等我。”

阿圭嘶哑的声音传到地面,渐渐靠近。

“喂,我掉下来了。”

“掉哪儿了?”

“你看不见吗?”

“看不见。”

“那再往前来一点。”

“哎呀,这是什么地方?”

“草里面竟有这样的地方,很危险。”

“怎么会有这样的山谷啊?”

“火山熔岩流过后留下的。你看,这里面是黄色的,寸草不生。”

“是啊。还有这种麻烦的地方啊。你能上来吗?”

“哪儿上得去啊!有三四米高呢。”

“麻烦了,怎么办?”

“你能看到我的头吗?”

“能看到你光头的一小片。”

“你啊。”

“在。”

“你趴在芒草上,试着把脸露出在崖壁上看看。”

“好,你等等,我就把脸露出来。”

“嗯,我等着。在这里啊。”阿圭用洋伞咚咚敲着崖壁的中间部分。阿碌看准了地方,把腹部压在湿漉漉的芒草上,小心翼翼地把头探出崖壁上方。

“喂。”

“喂,你怎么样?水疱疼吗?”

“别管什么水疱了,你快点上来。”

“哈哈哈哈,没事的。下面没有风,反而舒服呢。”

“舒服什么,你再不早点上来的话天都要黑了。”

“你啊。”

“在。”

“没有手帕吗?”

“有。怎么做?”

“掉下来的时候被绊了一下,趾甲被刮掉了。”

“趾甲?痛吗?”

“有点痛。”

“能走路吗?”

“应该差不多。有手帕的话,你扔下来。”

“要撕开吗?”

“不用,我自己撕,你把它揉成团扔下来。被风吹走了就麻烦了,把它团得结实点丢下来。”

“湿的,没事,不会飞的。看好,我扔了啊。嗨。”

“天比刚才黑多了,烟还是在那么喷吗?”

“是,天空中全是烟。”

“山的响声怪吓人的啊。”

“好像比刚才响得更厉害了。”

“喔,撕开了啊。这下有绷带了。”

“要不要紧?出血了吗?”

“血已经混着雨水渗出袜子了。”

“应该很痛吧。”

“什么,痛?痛,是活着的证据。”

“我肚子疼起来了。”

“因为你肚子贴在湿草上。已经行了,你站起来吧。”

“站起来就看不到你的脸了。”

“那如何是好?要不你干脆跳下来好了。”

“跳下去,然后呢?”

“跳不下来吗?”

“不可能跳不下去——跳下去,然后怎么办?”

“一起走啊。”

“那样准备走到哪里去?”

“反正这里曾是火山口喷出的岩浆流到山下的路线,沿着这坑走,一定会走到什么地方。”

“可是——”

“可是什么,不愿意吗?不愿意那就没办法了。”

“不是不愿意。——你要是能上来不是更好吗?你为什么不试着上来呢?”

“那你就沿着坑顶的边缘走,我在坑底下走。这样一来上下可以说话,可行啊?”

“这边缘根本没有路。”

“都是草吗?”

“嗯,全是草……”

“喔。”

“草都有胸口高了。”

“总之,我上不去啊。”

“上不来?那没办法。喂——喂——我说喂呢,喂。你怎么不说话?”

“在。”

“还好吗?”

“什么还好?”

“可以说话吗?”

“说话没问题。”

“那为什么不出声?”

“我在想啊。”

“想什么?”

“想怎么出去啊。”

“你到底是怎么掉下去的?”

“我想早点让你放心,我一心只盯着草山,就忘了脚底下了,所以掉下来了。”

“那就等于是为我掉下去的啊。可怜见的。没什么办法能让你上来吗?”

“是啊。——我没关系。倒是你,早点站起来吧。肚子在草上受凉了会生病的。”

“别说什么肚子了。”

“不是痛吗?”

“痛是痛。”

“所以,总之你先站起来吧。我也想想怎么从这里出去。”

“想到了就叫我。我也想想。”

“好。”

对话中断了一段时间。站在草丛中的阿碌,六神无主地环视四周,看到前方撞到草山上的黑云,在山腰碎成一片浑浊的海,而那些东西正向头顶五六尺远的地方压过来。看时间已近五点,就是在一般的山里,也是光线该暗下来的时候了。风不停地呼呼地吹着,每刮一次,都把黑夜从遥远的国度裹挟过来。在步步紧逼的暮色中,狂风呼啸,呈“卍”字形旋转。从喷火口吹出的几万石浓烟,无一例外地都被卷入到“卍”字中,致使狂风所到之处,都弥漫着一片黑暗。

“喂,在吗?”

“在。想出什么办法了吗?”

“没有,山的样子怎么样?”

“越来越暴躁了。”

“今天是几号来着?”

“今天是九月二号啊。”

“也许是二百十日也未可知。”

对话又中断。二百十日的风、雨、烟淹没了整个草原,就连一百米外的草随风倾斜的样子都似乎看不清楚。

“天已经黑了。喂,在吗?”

山谷里的人似乎被二百十日的风掠走了,没有任何回答。阿苏山轰鸣着,似乎就要炸裂开。

阿碌面色苍白,又像一根棍棒一样直挺挺地趴到了草上。

“喂——你不在吗?”

“喂——在这呢。”

离昏暗的谷底五十米高的崖壁上,似乎看到有白色的东西在移动,还在招手。

“去那种地方干什么——”

“从这上去啊——”

“能上得来吗——”

“能上去。快点过来,喂——”

阿碌忘了肚子疼,忘了脚上的水疱,如脱兔一般飞了出去。

“喂,是这里吗?”

“就是那里。在那里,把头伸出来看看。”

“这样吗?——怪不得,这里浅多了。现在我从上面把洋伞伸给你,你抓着它,应该就能上来。”

“光有伞不行,你觉得我可怜吗?”

“不,一点都不觉得。那怎么办?”

“把腰带解下来,把一端绑在伞柄上——你的伞柄是弯的吧?”

“是弯的。弯得很厉害呢。”

“把它绑在弯的那一边。”

“绑起来,马上绑。”

“绑好后,把带子的另一端垂下来。”

“垂下来,简单。没问题的,稍等一下。——来了,你看到长长的东西垂下来了吧?”

“你必须紧紧抓住伞啊。因为我的身体有一百三十二斤重呢。”

“不管多重都没问题,放心上来吧。”

“行吗?”

“一点问题也没有。”

“那我就上来了。——啊,不行。要是把你拖下来的话……”

“这次没问题了。刚才只是试试看的。来,上吧,没事的。”

“你要是一滑,我们两人都会掉下来的。”

“我说没问题。刚才我没拿好伞。”

“你把脚踩在芒草的根部让它帮着挡一下。——站得太靠前的话,崖壁崩塌脚会滑的。”

“好,这下好了。来,上吧。”

“脚踩结实了吗?怎么觉得这次也挺危险的啊。”

“喂。”

“什么?”

“你以为我没力气,所以非常担心是吧?”

“喔。”

“我也是堂堂的一个男子汉啊!”

“那当然。”

“觉得当然的话那你就放心,相信我不就行了?虽然我身体比较小,但把一个朋友从谷底救出来这种事我自己觉得还是能做得到的。”

“喔,我上来就是。来了……”

“来……就差一点了。”

阿碌不顾布满水疱的肿胀双脚,牢牢地踏在芒草的根上,肌肤暴露在二百十日的雨里,身体弯成一只虾的形状,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攥住伞柄。头上手帕绑住了麦草帽,帽子下的脸涨得通红,脸的绝大部分暴露在阿苏的山风里,火山灰毫不留情地落到他那咬得紧紧的龅牙上。

所幸的是,八片棉缎蒙成的洋伞的柄,是根布满粗大疙瘩的结实的原木,根本不用担心它有折断的可能性。那木柄弯曲的一端悬挂着鸣海今爱知县名古屋市一带,以鸣海扎染(有松扎染)闻名。木棉腰带,那腰带就如萨摩地名,萨摩藩,今鹿儿岛县一带。强弓上新上的弦一样,绷得紧紧地向下穿过芒草,消失在山谷中。就在消失的方向,不久之后,一个硕大的光头出现了。

随着“呀”的一声,两只手攀上了悬崖的边缘,这大头怪的腰部以上身体,和斜插在屁股上的洋伞一起从谷中爬了上来。同时,阿碌仰面朝天重重地跌进芒草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