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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亲近(二)
第十三章
又休养了一日,向小园的病症已经好得彻底,就连颈子上的刀伤也渐渐结痂。
只是女孩子受伤,没有及时得到很好的养护,白净的脖颈上陡然多了一条荆棘一般的疤痕,瞧着不大好看。
槐雨睨了一眼,没说什么,只是在两人沿途赶到洛城的时候,槐雨上药铺里买了一样白瓷盒子装的乳膏,递给向小园。
“这是什么?”向小园拧开盖子,闻到一股清幽的花香。
槐雨越过她,扬长而去。
向小园看他不讲话,一边背着包袱跟上,一边打量膏方,最终她在盒子的底部看到了浆糊黏上的油纸,膏名是祛疤雪肤膏。
向小园一怔,她下意识抚上脖颈上的血痂,这一道其实伤口不深,只是近日掉了痂,摸起来有点扎手,长了新肉还很痒。
许是她下意识抚摸颈子的动作被槐雨看到了,所以他才会百忙之中抽空给她买药膏。
向小园呆呆地看着乳膏,拇指细细摩挲光滑的白瓷盒子。
她很少被人这样关照过,少时爹娘的疼爱已经模糊不清,再大一点的记忆便是待在姑母家里的日子。
那时,无论鸡汤还是瓜果,都得乔姐儿吃剩下了,才有向小园一口尝味儿。向小园不哭不闹也不抱怨,用“家境拮据、她毕竟不是姑母亲生女儿”的理由来麻痹自己。
但是,当向小园得到刘伯的关照;当她被一贯寡言少语的槐雨送了一杯汤药、一只烤兔子、一匣子乳膏;当她发现,原来不需要她付出什么就能喝到肉汤,就能得到无声的关心、温柔的回护,就连最冷淡的槐雨都知道照顾人的时候……向小园忽然鼻子酸酸的,泪盈于眶。
“这个膏方,很刺激吗?”
少年清冽低哑的声音响起。
槐雨不知何时已跃至她面前,俯身望她。
向小园倏忽抬头,惊吓中,眨掉一颗眼泪。
眼泪落到槐雨的手指,少年不动声色捻去指骨上碰到的湿濡,细细摩挲,眼泪的气味很咸涩,并不粘稠。
他目光清冷,又问:“那你为什么要哭?”
向小园意识到,槐雨在问她,是不是药膏太辣了,蛰进伤口,所以把她疼得都哭了。
向小园欲言又止。
她该怎么说呢?难不成说自己被一点小恩小惠收买,感动得要哭了吗?
小姑娘想了想,说:“我只是怕这一盒药膏太贵了,我往后的俸禄不高,一时半会儿还不了你的钱。”
原来只是穷怕了,难怪之前连他的银叶暗器都要贪。
槐雨:“不用还。”
向小园犹豫:“这不大好吧?”
“你既归到我麾下,就当是给下属的见面礼。”
槐雨说得很随意,像是随便找一个借口搪塞向小园。
但向小园却心中生出一点暖意,这算不算槐雨将她当成自己人了?她一定要好好报效槐雨,给他长脸。
泡水的信号弹晒干之后,向小园又拆了一些爆竹的火药粉塞进去,强行燃起弹药。
黄烟在空中散开,很快引来了一只鼓吻奋爪的黑鹰。
展开有两臂长的羽翅,挟带一股劲风,迅猛地扫向向小园。
巨大的黑影笼罩而下,如同古树荫蔽,向小园呆了呆,腿都有点发软。
很快她被槐雨搡开,摔在一旁。
那一只信鹰看到槐雨却更为兴奋,当即扬翅,卷起黄沙旋风,稳稳地立在少年人的臂膀上。
鹰隼的尖锐的爪子猛地挠进少年的皮肉里,不经意间抓出几道殷红的血迹。
血液犹如红线,一丝丝往下滴落。
槐雨仿佛没有痛觉,他面不改色地接下信鹰,又在它的钩爪上绑上求援书信,放飞了黑鹰。
向小园滚到泥地里,新买来的衣裙沾上了污泥,她心疼不已,顺手拍开。等向小园清理到沾上衣袖的沙子,又看到槐雨血肉模糊的手……她意识到,方才是槐雨替她挡下了鹰隼的杀招。
夜里留宿客栈的时候,向小园想到槐雨手上的伤,虽然他已经包扎好了,但那道伤本应该落在她手上的。
向小园心不在焉,连吃饭都没多吃几口。
深夜时分,向小园和掌柜的买了一只鸡,她亲自生火添柴,用晒干了的黄花菜和干蘑菇,熬了一碗浓稠的鸡汤,统共两个油润肥美的鸡腿,向小园都摆到槐雨的碗里。
她满意地端起两碗鸡汤,送到上房。
即使女孩的脚步声放得很轻,在她踏上第一节楼梯台阶的时候,还是被觉浅的槐雨察觉。
这么多年来,槐雨无论是以皇太子谢筠雪的身份露面,还是以暗卫之首的身份执行任务,欲杀他之人皆数不胜数。
槐雨日夜枕戈待旦,不敢睡深,除了要提防外敌以外,也是不想入梦太沉,被那些枉死的魑魅魍魉抓住手脚。
皇帝谢禛的杀业太重,偏偏他身上满是血煞之气,鬼怪不敢近身,转而全缠向槐雨。
槐雨每见一次谢禛杀人,看到遍地开花的头颅与尸骸,夜里便会被孤魂索命。
因此,他自小不敢入眠,常有夜悸,严重时甚至会在寝宫夜游,好几次掉入水池中,险些溺毙。
方士道师为槐雨起卦算命,他们说,皇太子天生圣君命格,可挡天命灾厄,助皇帝逢凶化吉。
也是因此,谢禛每次杀人造业,都会将谢筠雪带在身旁。
谢禛把孩子推上前,任由那些屠刀劈砍下的鲜红血迹,溅射上他的脸颊。
男孩的一双凤眼瞪得很大,他的薄唇紧抿,脸色苍白,黑漆漆的墨眸被血液染红,血腥味催人作呕,他受到惊吓,连呼吸都抑在喉头。
看完一场屠杀,谢筠雪并不能回房休息。
道士们会设下祭坛,又将谢筠雪浸在寒池之中,美名曰洗涤他身上的修罗煞气,数十个道士围住谢筠雪,在他赤裸的肩背上,绘下《三官经》、《度人经》,以他肉身经文,施展神力,超度冤魂……
谢筠雪呆立着不动,无数诵经声挤进他的脑子。香火的尘烬拂面,三清铃、木鱼等法器嗡鸣,他仿佛无知无觉的神像,任由那些肉眼凡胎的人在他的臂骨、肩胛骨、腰窝,绘下朱砂符箓,纂刻经书。
笔墨染在小儿郎如玉雕琢的身上龙飞凤舞,挟带一股浅淡的墨香。
可此举,并非洗骨伐髓的恩赐,更像是一种私心作祟的羞辱。
那些被皇权倾轧的道人,能够凭借自身的意愿,肆意摆布未来的储君,这是皇帝准允的刑罚,能满足他们恃强凌弱的勃勃野心。
而谢筠雪,便是那个牺牲品。
槐雨极其厌恶以皇太子的身份而活,他剥离开“谢筠雪”这个名字,仿佛就能离那个跗骨而生的梦魇远一点。
今晚,槐雨再次入梦了。
远处,红莲业火烧灼,无数锁链自地域而出,缠住他的手脚……
槐雨挣脱不得,他在梦中的力量并不是强悍无敌。
可这一切凶恶的梦境,却被一碗香味馥郁的鸡汤驱散了。
槐雨的思绪有点迟钝。
他在记忆深处,摸索那一碗鸡汤的来源……是从前在山中,向小园送来的鸡汤吗?据说那一只鸡,是她最喜爱的母鸡春花,要是没有杀春花的话,母鸡一天能下一两个蛋,她会让母亲蒸蛋羹,分给谢筠雪吃。
槐雨渐渐冷静下来,他自黑暗中睁开眼睛。
他从梦魇里逃出来了。
槐雨瞥向一侧,房门外站着一个矮小的身影。
少年的脸颊苍白,鬓角生汗,他深吸一口气,平缓起伏的心绪。
门外,敲门声轻轻响起。
向小园在外面喊:“槐雨,你睡了吗?我熬了鸡汤,想分你一碗。”
槐雨望着床帐,久久不作声。
可向小园并没有放弃,她继续喊他:“槐雨?你醒一醒,喝完汤再睡吧?这些天多谢你照顾,理应给你煮一点吃食的……”
槐雨不说话,向小园就能聒噪地一直讲下去。
她好像,从小到大都这么吵。
等了好一会儿,槐雨从榻上翻起,他拉开房门,垂眼看着屋外站着的小姑娘。
向小园抬起手里的托盘,灿然一笑:“鸡汤,喝点吧?”
槐雨的目光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他沙哑地开口:“不必……”
没等槐雨说完,向小园已经弯腰,自他的手臂下的缝隙,灵活地钻进了屋里。
向小园其实不是强人所难的性子,但她知道,槐雨今日就喝了一碗粥,再怎样厉害的剑客,也不能这样糟蹋身体。
她上京一路全倚仗槐雨庇护,还害他被鹰隼抓伤,请他吃一顿饭是应该的。
槐雨没再拒绝,他洗漱后,坐到了桌边。
向小园松一口气,她把那碗放着两个鸡腿的鸡汤挪到他的面前,自己端起另外一碗鸡汤,吹凉,喝了一口。
向小园熬汤没有母亲那么厉害,但照葫芦画瓢,煮出的鸡汤还是有几分鲜香浓厚的口感。
没等她开始吃鸡肉,碗里忽然多了两个鸡腿。
是槐雨夹给她的。
向小园看着肥嫩的鸡腿,怔住了。
她小声问:“你不吃吗?”
槐雨摇了摇头。
他端起碗,很给面子地喝了鸡汤。
向小园没再强求,兴许有人就是不爱吃鸡腿的。好比、好比从前来她家做过客的皇太子谢筠雪。
殊不知,是槐雨记得她厚脸皮讨食的事,料想她爱吃鸡腿,这才让食于她。
谢筠雪,其实记得向小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