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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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神的宗教

Religion ohne Gott

至尊佛祖,

安然小憩,

春日正酣。

——正冈子规

黑格尔在一个有关宗教哲学的讲座中提出,宗教的对象“是且仅是神”[1],佛教也不例外。因此,黑格尔将佛教的核心概念“无”(Nichts)简单地与神等同起来:“……无与虚(Nichtsein)是最终、最高的存在。唯有无具备真正的独立性;其余一切实在(Wirklichkeit)、一切特殊存在均不具备。一切从无中产生,又回到无。无是“一”(das Eine),是一切的开端与终结。……初看上去,人将神理解为无,必是最大的怪异之处;但仔细思量便知,这一规定意味着:神全然不是规定性的存在,而是无规定的存在。他不是任何一种被赋予神的规定性,他是无限;也就是说,神是对一切特殊存在的否定。”[2]可以说,佛教在黑格尔看来是一种否定神学。“无”将神的否定性表达出来,让神摆脱了任何肯定性的规定。在对佛教的“无”做出这一不无争议的界定后,黑格尔又表达了他的不安:“神,即便被理解为无,理解为本质”,“但仍然是作为一个直接的人而为人所知”。此处所指即佛祖。“一个有各种感官需求的人,被视为永远创造、维系、生成这个世界的神”,这一点“在我们看来最令人反感、愤怒和难以置信”。“绝对者”在“人直接的有限性之中”人格化了,黑格尔认为这里存在矛盾:“受到敬奉的是一个人。这个人作为神,采用了个体的形象,借此享受人的顶礼膜拜。”[3]佛祖是“个体”中的“实体”,意味着“权力、统治、世界与自然万物的创造与维系”。

黑格尔在阐释佛教时,不无争议地采用了一系列存在论神学的概念,诸如实体、本质、神、权力、统治与创造。这些概念都不适用于佛教。佛教的“无”可以是任何东西,却唯独不是实体。它既非“在自身中存在”,又非“驻留、固着于自身”,而是自空的(in sich leer)。它并非逃避规定,以便退回到它无限的内在中。佛教的无并不能被界定为“依据理性的关系,统治世界,让一切生成、变化”的“实体的权力”[4]。毋宁说,无指的是空无一物(nichts herrscht)。无的表现方式不是做主人,其中不能生出统治和权力。佛祖不表象任何存在,也并未在一个孤立的个体中体现无限的实体。让人难以接受的是,黑格尔将佛教的无与一种表象关系和因果关系相混淆。他的思考着眼于实体和主体,因而难以把握佛教的无。

《碧岩录》记载的一则公案想必会让黑格尔感到惊奇。僧问洞山:“如何是佛?”山云:“麻三斤。”[5]黑格尔同样会惊讶于洞山的下述言辞:“我对你们讲佛,你们便以为佛有确定的形体特征,有熠熠生辉的神圣光环。我若讲佛是瓦砾,是鹅卵石,你们便露出诧异之色。”[6]黑格尔或许会评论这则禅宗语录说:禅宗中的神不以个体的形象出现,而是无知无觉地“化”于万物。相比一般意义上的宗教,黑格尔很可能认为禅宗是一种倒退,因为较之禅宗这一“幻想”的宗教,一般意义上的宗教胜在它的神不再漫无边际地幻化,神从“混乱无序”中“回归”至“神自身和本质上的一”。对黑格尔来说,佛教是一门“存在于自身的宗教”,神凝聚在自身内部,“与他者的联系”于是被“切断了”。相反,“幻想”的宗教则缺乏这种凝聚,“一”不在其自身,而是化于万物。但在佛教中,神不再分散于不计其数的万物中:“与之前的阶段相比,(佛教)从幻化出的万般形象过渡到封闭、当下、确定的阶段。”[7]这个凝聚于自身的神在“个体的聚集”中显现,也就是通过一个被称为佛、实则是人的个体形象来显现。

黑格尔对佛教冥思的阐释也缺少佛教的精神态度。按照黑格尔的观点,人在沉浸于冥思时寻求的是“在自身内存在的静谧”。人切断所有“与他者的联系”,从而“向自身中”走去。因此,冥思是“与自身的相处”[8],是“回到自身”[9]。黑格尔甚至称之为“汲取自身”(An-sich-selbst-Saugen)[10]。人借此达到一种“与自身同在”的内在性(Innerlichkeit),纯粹、绝对并彻底地摆脱了他者。人沉浸在“抽象思维自身”,一个对“世界的创造与维系”有所助益的“有效的实体性”。由此,“人的神圣性”就在于“人在寂灭(Vernichtung)、静默中与神,意即与无、与绝对者合一”[11]。在黑格尔看来,人在涅槃状态下“不再受重力、疾病与年岁的摆布”,他“本身可以被看作神,他成了佛”。人在涅槃中达到无限与不朽,即实现了无尽的自由。黑格尔这样描述无尽的自由:“人思考着、在自由的状态里与自身同在,这里就蕴含着有关不朽的想法。如此一来,人就全然获得独立地位,他者无法搅扰他的自由。他只与自身有关,他者不能对其施加影响。这种与自身、与我的等同,这一与自身同在的存在者、真正的无限者,在这个立足点上是不朽的,也不再受制于任何变化。它本身就是不变者、仅在自身内部存在和运动者。”[12]作为自由的无限,就存在于纯粹的内在性中,不卷入任何外在和他性(Andersheit)。在沉潜于纯粹的思考时,人全然与自身同在,只与自身相关,只触及自身。没有任何外物搅扰他那只关乎自身的冥思。黑格尔所理解的佛教以“我”的纯粹的内在性为标志。下文将述及,佛教的无恰是内在性的对立面。

根据黑格尔的观点,神在一切较为高级的宗教尤其基督教中,不仅是实体,而且是主体。正如人设想自身一般,人应将神设想为一个主体、一个人格。佛教的无在黑格尔看来缺少主体性和人格特征,如同印度的神一样不是“唯一的他”(der Eine),而是“唯一的它”(das Eine)。[13]这个神还不是“他”,不是“主人”,还不具备“排他性的主体性”[14],不像犹太教的神那样具有限定的能力。人以佛的形象来弥补这一主体性的缺失。于是,“绝对者”借由一个属于经验世界的、有限的个体而获得人格,受人敬奉。但是,据黑格尔称,一个有限的人被看作神,“最令人反感、愤怒和难以置信”。在黑格尔看来,人们对绝对者的想象与一个有限的、个体的形象之间充满悖论。

黑格尔所言的悖论实则源于他对佛教的误解。他将基督教这种被认为是完美的宗教投射到佛教上,使佛教看上去有了缺陷。对基督教来说,人格形象具有建构的意义。因此,他忽视了佛教与其他宗教最显著的差别。禅师临济杀佛的要求在黑格尔看来恐怕完全不可理喻:“逢佛杀佛……始得解脱,不与物拘,透脱自在。”[15]佛教没有“排他性的主体性”或“自觉的意志”,这并非需要消除的缺陷,而是佛教特殊的优势。意志或主体性的缺席恰恰带来了佛教思想的平和。权力范畴同样不适用于佛教的无,因为它是实体或主体的形变。佛教的无否认一切实体性和主体性,它否认敞开(offenbaren)自我的权力,也不是“有作为、有成效的权力”[16],它不促成任何事物。主人的缺席也让佛教脱离了那种统治的经济学。佛教中的权力并未集中到一个“名称”(Name),从而避免了暴力。没有任何人是权力的代表。佛教的基础是一个空的中心,不排斥但也不被任何权力的载体占据。正是这种空,以及排他性的主体性的缺席,让佛教变得很友善。原教旨主义与佛教的本质相悖。

佛教中没有对神的呼请。它既不熟悉神的内在性——人的呼请沉坠其间;也不熟悉人的内在性——它需要呼请神。佛教没有“呼请欲”,也鲜有“直接的冲动”、“渴念”(Sehnsucht)和“精神的本能”(Instinkt des Geistes),诸如此类,都要求神具体地凝聚于一个“真实的人的形象”(即基督)。[17]在神所具有的人的形象中,人看见了他自身,在神之中对自身感到愉悦。佛教则没有这种自恋式结构。

洞山禅师或许想要用“杀人刀”[18]击打神。禅宗以最激进的方式让佛教转向内在:“广袤无垠,无一神圣。”[19]禅宗的语汇,如佛是“瓦砾与卵石”“麻三斤”,同样指出了禅宗完全转向内在的精神姿态。禅宗将一种“平常心”[20]表达出来,这种平常心使得禅宗成为一门“内在的宗教”。禅宗的无或空指向的并非神圣的“彼处”(Dort)。东亚尤其中国禅宗的特征恰恰在于向着内在、向着“此处”(Hier)

的激进转向。[21]云门宗也像临济宗那样推行“解构神圣”(Destruktion des Heiligen),他们显然懂得,是什么维系着佛教中的平和。

世尊初生下,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周行七步,目顾四方。云:“天上天下,唯我独尊。”

云门师曰:“我当时若见,一棒打杀与狗子吃却,贵图天下太平。”[22]

禅宗的世界图景既不指向上方,也不聚于中心。禅宗缺乏具有统治地位的中心,或者说,禅宗的中心无处不在,每一个存在者都构成一个中心。这个友善、不排斥任何事物的中心,将整体投射于自身中。存在者去除了自我的内在性(ent-innerlicht),无涯无际地敞开自我,面向广袤无垠的世界:“一沙一世界。”[23]大千世界便绽放于一枝梅花。

那能容于一粒沙的世界,定然去除了所有神学目的论的“意义”。它既不被神(theos)也不被人(antropos)占据。在这个意义上,它也是一个空的世界,摆脱了人与神之间的共谋。禅宗的无不给人提供任何可以把握的东西,也不提供任何坚实的基础(Grund)以让人获得安全感和信心,让人能够紧紧抓牢。世界没有基础:“头上无顶,脚下无地。”[24]“苍天陡然崩塌,神圣与世俗消失得无影无踪,道路止于无为处。”[25]让无基础之物变成一个特殊的支点和驻留,寓居在无中,将普遍的怀疑变成“是”,禅宗的精神力量也许就在这独特的转变中。禅宗的道路并不走向超验。避世亦不可能,因为没有其他世界:“变生于无为中,突现一条新路,或不过是一条旧路,而后皓月悬于古寺,清风飒飒。”路汇入远古,引向深深的内在,引向“男女老少,锅碗瓢盆,猫与勺”[26]

禅宗的冥思与笛卡尔的沉思有着巨大差别。后者以确定性为准则,通过众所周知的有关神与人的表象,让自身摆脱怀疑。道元禅师也许会建议笛卡尔在沉思之路上继续前行,推进、深化他的怀疑,直至他遇到普遍怀疑,直至他自身成为普遍怀疑的所在。至此,无论有关“我”还是有关“神”的表象都彻底碎裂了。抵达这普遍怀疑后,笛卡尔也许会欣喜地喊出“我不思,亦不在”(neque cogito neque sum):“认知无法勘测无思之境,因为在真正的‘如此存在’(Sosein)中,既无‘我’,也无‘他’。”[27]

按照莱布尼茨的看法,每一事物的存在都有原因:“如果人设定事物的存在,则需要给出它们为何如此这般存在(如其所是)而非以其他形式存在的理由。”[28]对原因的追问必然引向最终的、被称为神的原因:“事物的终极因在于必然的实体。事物独特的变化卓越地包孕在这必然的实体中,就像在事物的性质(Quelle)中一样:我们称这个实体为神。”[29]追问为什么的思考在遭遇事物的终极因时,静了下来。禅宗寻求的是另一种静。正因扬弃了为什么的问题,不问原因,才达到了禅宗的静。一面是形而上学的神作为终极因,一面是围绕着无原因的丰富思想:“红花烂漫。”[30]禅宗的文字传达出这种独特的静:“昨日今日,亦复如是,日升月落,窗外青山,静水流深。”[31]

众所周知,海德格尔的思考也舍弃了对原因的形而上学想象,对原因的追问在这一过程中平息下来。这个可以提供解释的原因,是所有存在者之存在的根源。海德格尔引用安格鲁斯·西勒修斯(Angelus Silesius,又译“西里西亚的天使”):“玫瑰无意;它盛开/因为它盛开。”[32]海德格尔将“无原因”与“无物无原因”(Nihil est sine ratione,即根据律)对立起来。在无原因处驻留或居住,显然并非易事。难道人必须呼请神吗?海德格尔再一次引用了安格鲁斯·西勒修斯:“如果一颗心如它所愿般,深处住着一个神,它就会像鲁特琴,愿意让神轻抚。”[33]没有神,心灵就没有音乐。神不弹奏,世界就不会发出声响。世界需要神吗?禅宗的世界不仅没有为什么,也没有任何神圣的音乐。细细聆听下,俳句也无音乐性,既没有欲求,也没有呼请和渴念,似乎寡淡无味[34],但俳句的深度正是来自它极致的寡淡。

潇潇冬雨,

鼠过琴弦。

——与谢芜村

在《诗人何为》(Wozu Dichter?)中,海德格尔写道:“神的缺席意味着,神不再明显而清晰地将人和事物聚集在自己周围,并通过这种聚集,将世界历史和人在世间的驻留相结合。伴随神的缺席,对世界具有奠基性的原因也离场了。……原因是生根、站立的大地。一个缺少原因的世代,倒悬于深渊。”[35]海德格尔的神,一定不是形而上学意义上事物的终极因和自因(Causa sui)。海德格尔显然离哲学家的神越来越远:“作为自因的原因,这就是神在哲学中的恰当名称。在这样一个神的面前,人既不能祈祷,也不能祭祀。面对自因,人既无法敬畏地跪下,又无法在这样一个神的面前奏乐、舞蹈。”[36]不过,海德格尔对神十分恭顺,就这一点而言,人们不能轻易认为海德格尔的思想接近禅宗的思想。禅宗里不存在这样一个神圣的,人可以向他“祈祷”、“舞蹈”、“演奏”或“顶礼膜拜”的对象。对禅宗来说,“平常心”的自由更多在于不跪下。稳坐如山才是禅宗的精神姿态。

海德格尔在他的讲演《人,诗意地栖居》(dichterisch wohnet der Mensch)中写道:“在天空中、天底下和大地上生辉、开花、作响、吐露芬芳、升起并到来的一切,亦远去、坠落、幽怨、沉默、苍白、晦暗。……陌生者顺应着人司空见惯的环境,好让自己以陌生者的身份隐匿其间。”“陌生的神就是这样作为陌生者,在天空的敞开状态中显现自身。神的显现是人借以衡量自身的尺度。”[37]禅宗并不严格地区分熟悉与陌生、显现者与隐匿者。天地间生辉、开花、作响、吐露芬芳、升起、到来、远去、坠落、幽怨、沉默、苍白和晦暗的一切,都堪为典范。人不会去找寻现象背后的隐匿之物。秘密即敞开。没有任何更高的存在层面横亘于显现和现象(Phänomenalität)之上。那“无”和显现自身的万物,一同寓居于更高的存在层面。世界在一枝梅花中圆融自在。除天与地、梅与月的敞开外,除在自己的光辉中显现自身的万物外,世上空无一物。一僧问禅师:“世间有法度乎?”禅师或许会答道:“瓦砾与卵石。”俳句亦在万物中显现整全的世界。天地间万物敞开,世界显现无遗。无一物隐匿,无一物退避到陌生之中。

海德格尔对物的思考也源于世界。在他看来,物的本质在于使世界敞开。天与地、神圣者与有死者在自身中凝结,互相映照。物即世界。但在海德格尔这里,并非所有的物都能让世界得以敞开。他的神学倾向以及他对神[38]的遵从,使他在物的问题上带有选择性。神限制了海德格尔的世界。海德格尔不会将“害虫”(Ungeziefer,字面意思为“不适合向神献祭的动物”)纳入其物的集合。[39]他的物世界中动物仅有牛和鹿。相反,无数不适合做祭品的昆虫与动物充斥于俳句中,这让俳句的世界变得比海德格尔的世界更完满、更友善,因为它不仅摆脱了神,也摆脱了人。

一人,

一蝇,

在屋中。

——小林一茶

跳蚤虱子随处见,

头枕处马儿小溺。

——松尾芭蕉

叔本华在《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中写道:“倘若不考虑形式……只看事物的根本,则会发现,释迦牟尼与埃克哈特大师(Meister Eckhardt)教导的是同样的内容。”诚然,埃克哈特神秘主义中的若干概念,如“泰然任之”(Gelassenheit)、“无”,近似禅宗的概念。但仔细探究后,又不难确定神秘主义与佛教间的根本差异。人们往往将禅宗与埃克哈特的神秘主义联系在一起。然而从根本上讲,神秘主义所基于的对神的想象,在禅宗看来十分陌生,因为神秘主义以超验为导向。超验具有否定性质,剥夺了肯定的谓词(Prädikat),将自身稀释为无,但在谓词的世界之外,超验浓缩成一个超常的实体。与神秘主义的无相反,禅宗的无是一个内在的现象。

埃克哈特的神还产生了自恋的内在生命。“当神造人时”,埃克哈特写道,“他的灵魂想完成一件与他相同的作品。”“造”(machen)在制造者和受造物之间建立了一种内在的同一性(Identität)。“无论我造什么……我都凭借自身、与自身一道、在自身中进行,并将我的观念(Bild)完全烙印上去。”受造物是我的观念。我在我的受造物中看见自身。神与其造物的关系便具有这种反思结构:“神爱自身,爱自然,爱存在,爱其神性。(但)在神对他(自身)的爱中,他(也)爱一切造物。……神品味自身。在神品味自身的味觉中,他品尝着所有造物。”[40]与神融会的、“灵魂中的东西”,“正是按照神的方式享受自我的东西”[41]。自我-享受、自我-品尝、自-爱,统统是自恋的内在性的表现形式。这种神圣的自我爱欲(Autoerotik)形象地展示了埃克哈特的神秘主义与禅宗之间的差别。对埃克哈特来说,神的语句“我是我所是”(Ich bin, der ich bin)是“朝向自身、关于自身的强势转向,是在自身内寻得安宁,站稳脚跟”。这种“转向自身的存在”和对神的反思结构,与禅宗的无有着本质的区别。禅宗的无不会聚集、浓缩成“我”。禅修的心不具备主观的内在性,也就不会有自我-品尝、自我-享受,这些只能在主观的内在性里发生。禅宗的无完全去除了自我和内在性。

行动主义决定着埃克哈特的神的内在生命。它表现为一种“自我分娩,内中灼烧,于其内、其上流溢沸腾;它是一束光,在光之内,并与整个自我一道彻底穿透光,与整个自我一道在上方肆意奔流”。神圣生命是“‘涌出’,它自中心膨胀,充盈全身并沸腾着喷薄而出”[42]。埃克哈特德文布道书与论说文的编者奎因特(J. Quint)在引言中提到:“这无所欲、无所有、精神贫瘠而无所知的空容器,似乎只配呆立在无限的静谧荒漠中,兀自寥落无为。不。这空容器为埃克哈特的神秘主义烙上了不可磨灭的烙印,这是西方的世俗情感的烙印,也是无限的生成(Werden)与行动欲求的烙印。对埃克哈特来说,人只能将主神中的永恒安宁,思考和表象为永恒的欲求和生成。无限、神圣的理性存在的静谧荒漠对埃克哈特充满活力的思想来说,是一个用无穷无尽的能量填满的发生(Geschehen)。……在埃克哈特心中,它堪比一条熔化的铜水流淌而成的河,沸腾着与自身一道穿透自身,尔后倾泻成受造的存在。”[43]奥托(R. Otto)也指出,埃克哈特的神具有不知疲倦的“动力”(Dynamik),它属于“一种可怖的内在运动、一种奔流不息的生命的永恒过程”:“埃克哈特精神的内核是自因。这里的自因并非排除一切外来原因的狭义的原因,而是极具肯定意义的、不断生成自我的原因。”[44]这样的不知疲倦不属于禅宗的无。那种以“无限的生成与行动欲求”为主调的“西方的世俗情感”,亦非禅宗的世俗情感。禅宗的修行恰恰是要让人摆脱“永恒的欲求”。禅宗的无既不在中心膨胀,也不倾泻、沸腾;既没有自我的完满,也没有一旦丰沛就向外流溢的完满内在性。在这个意义上,禅宗的无也即空。

埃克哈特在神与神性之间做了鲜明的区分。神性似乎比神、比神的“创造的业功”(wirkendes Werk)及创造的行动(Machen-schaft)更古老。神“创造”。相反,神性“不创造,神性中没有业功”[45]。也就是说,神性栖息于实在(Wirk-lichkeit)的一边。人们一再要求,要像神在自身中,即在神性中那样认识神。所有谓词、所有特征都是遮蔽神的“自在存在”(An-sich-Sein)的外衣。人应当在“更澄明纯净的实体”中认识神,神“在澄明纯净的实体中把握自身”:“善与正义是包裹神的衣袍,因此你们要将神与包裹神的衣袍区分开来,只在衣柜(kleithûs)里寻找纯粹的神。衣柜里的神在自身中,他被揭开,将自身裸露。”[46]神甚至必须脱离人格:“……因你爱神,爱他作为‘神’、‘精神’、‘人格’和‘观念’——这些统统要抛掉!……你应当爱那作为非神、非精神、非人格、非观念的神;你还应当爱那澄明、纯净、清晰、脱离了一切二元对立(Zweiheit)的‘一’。我们应当在这‘一’里永恒沉降,从有变作无。”[47]神是无,他“超出一切人所能言说的范围”[48]。每一个观念都“阻碍”“你认识一个完整的神”。观念走进灵魂时,“神和他完整的神性就要退避”[49]。观念走出灵魂时,神才出现。每种关于神的表象(Vorstellung)都是想象(Ein-bild-ung),否定观念对“澄明纯净的实体”有益。由观念构成的灵魂景观应当被废弃。唯解构才能“在神的寂寥和自因中把握神”[50]。相反,任何试图接近神的想象,都会将神从灵魂中驱赶出去:“人能成就的最高、最极致的事,就是按照神的意愿,让神是其所是。”[51]唯在这种“泰然任之”中,神方能像在“自身中”一样显现自己。也许人需要杀死想象的神,才能让神在他自身之中:“因此我祈求神,让我与神之间两清,因我本质的存在在他之上——倘若我们把神理解为造物的源头。”[52]与神撇清关系,让神按其意志存在,埃克哈特的这些表述想必让人想起临济宗的“见佛杀佛”。但杀不是为了超验——超验闪耀在被杀的观念彼岸或上方,而是为了让内在得以显现。

根据埃克哈特的观点,任何对神的刻意寻求都缺失神性。灵魂若以意志为根本特征,就须被摧毁。唯在“灵魂深处”——灵魂的自我死去之处,才是神的所在。“泰然任之”不过就是灵魂被摧毁。死亡意味着没有求知欲、占有欲,在贫瘠中生活,单纯地在场,不让自我堕入求知或占有:“人就应当清净、独立地站立着,既不知,也不求知,让神在他体内发挥效力,这样人便可拥有贫瘠。……倘若人想拥有精神的贫瘠,则须在方方面面的知识中保持贫瘠,以至于对神、受造物和他自身一无所知。”[53]泰然任之即无欲(Nicht-wollen)。人甚至不能欲求无欲。泰然任之并非要让意志的维度变得超验,因为人为了神的意志——“最可爱的意志”之故,放弃了自己的意志。尽管人不能主动以自己的意志去遵从神的意志,但人的意志在神之中被扬弃。在作为意志的原因中,人的意志被扬弃,并在这个意义上被摧毁。相反,禅宗的无本身就舍弃了意志的维度。

埃克哈特严格遵循本质与偶性(mitewesen)[54]之间的形而上学区分。人应面对一个没有“衣袍”、以“澄明纯净的实体”出现的神。禅宗的无却是实体的对立面,不仅脱离了“衣袍”,还脱离了它的“载体”。它即是空,“衣袍”里是“无人”(Niemand,又译“无此人”)的踪影。空并非赤裸。尽管禅宗的言说似乎只能通过无言而散发光辉,但禅宗的沉默却并非为了一个在可言说之物上方的、不可言说的本质。光辉并非降自上方,而更多属于显现的事物,是内在的光辉。

欲求的深层与神完全融为一体,带有自恋的结构特征。人通过神秘合一(Unio mystica)的体验,在神之中愉悦自我。他在神之中看见自我,又仿佛凭借神哺育自我。禅宗则摆脱了一切自恋的自我关联。没有任何一物能让我与其融合,也不存在我将自身投射其中的、神圣的对象。没有一个神能将自我返还。有关自我的经济学无法为清空的心注入精神。禅宗的空恰恰否定了任何自恋的、向自我的返还,它拒绝自我的反照。在埃克哈特这里,灵魂虽被摧毁,但并未像禅宗那样完全死去。

顿悟(Satori)指的并非“狂喜”(Entrückung),并非不同寻常的、自我愉悦的“绽出自我”(ekstatisch)状态,而更多是对寻常之物的开悟。人并非觉醒于超越的彼处,而是觉醒于古老的此处,觉醒于深刻的内在。平常心寓居的空间,既非埃克哈特神圣的荒漠,亦非超验的世界,而是多彩的世界。禅宗的精神充满对此处的古老信赖,充满源初的对世界的信赖。这种既无行动主义又无英雄主义的精神姿态,或许是所有东亚思想的特质。禅宗因其对世界的信赖,成为一种特殊意义上的世界-宗教,既不避世,也不否定世界。禅宗的“无圣”(Nichts Heiliges)否认了一切超越的、大地之外的所在,向着日常的此处回溯:

少女酣睡屋檐下,

三叶草花伴月眠。

——松尾芭蕉

禅宗的空或无并非荒漠。《十牛图》(Der Ochs und sein Hirte)指明的道路也同样不是引向神圣的荒漠景观。第九图中有一花树。禅宗居于显现的世界中。禅宗的思想不在“单一理念”(monoeides)、不变的超验中凌空翱翔,而是驻留于丰富的内在(Immanenz)。赞歌曰:“水自茫茫花自红。”[55][56]《十牛图》最后一幅呈现的是修行的最高境界:一位慈祥的老者步入集市,意即步入日常的世界。这条通向寻常世界的不寻常之路,可以被理解为通向内在的路。

露胸跣足入尘来,

抹土涂灰笑满腮。

不用神仙真秘诀,

直教枯木放花开。[57]

“狂笑”是自由状态的极致表现,表明思想解脱了绑缚:“据传,岳山禅师夜登高山,望月狂笑,六十里外亦闻其声。”[58]岳山笑掉了所有欲望、寻求、执着、呆板与僵化,让自己置身于无拘无束的敞开状态,没有边界,亦没有障碍。他笑空了自己的心。狂笑从无界、清空、去除内在的(ent-innerlicht)精神中涌出。

对尼采来说,笑显然也是表达自由的方式。他用笑让自己获得自由,用笑击碎所有桎梏。查拉图斯特拉就是这样将上帝笑走:“撕碎人里的上帝,就像撕碎人里的羊,撕碎的同时大笑——这,这就是你的福!”查拉图斯特拉对“更高的人”讲:“你们当学习笑着越过自身!托起你们的心,你们这些优秀的舞者,高!再高!同时别忘了给我好好地笑!笑者的皇冠、这玫瑰花环的皇冠:我把皇冠抛给你们,我的弟兄!我称这笑为神圣;你们更高的人,给我学——笑!”英雄主义和行动主义为尼采的笑赋予了戏剧性。但岳山的狂笑既没有英雄主义色彩,也没有胜利者的姿态。岳山听罢尼采的笑,也许会再次爆发一阵狂笑。他将会劝查拉图斯特拉把笑本身笑掉,并且笑回日常,笑回习惯;他将建议查拉图斯特拉说,他的舞者首先要做的不是向高处飞升,而是跳上他们所站立的大地;查氏要做的也不仅仅是笑掉神,还要笑掉人,超人也应笑掉自身,获得自由,变成“无人”。

水仙叶弯腰,

始知初雪重。

——松尾芭蕉

中国禅宗大师临济一再要求僧徒,寄居此处,寄居此刻。他的座右铭是:“饥来吃饭,睡来合眼;愚人笑我,智乃知焉。”[59]长庆大安30年来所做无他,唯食米。[60]人问:“何言最紧迫?”云门大师答曰:“吃!”[61]还有什么语词能比“吃”包含更多的内在性?“吃”的深层含义就是深刻的内在性。

观风,

食米,

此吾也。

——松尾芭蕉

《正法眼藏》亦有云:“莫羡佛祖与先贤,饮茶食米犹凡人。”[62]

僧问禅师赵州:“学人乍入丛林,乞师指示。”师曰:“吃粥了也未?”曰:“吃粥了也。”师曰:“洗钵盂去。”云门法师评:“是指示乎?非指示乎?汝若言是,赵州何所授?汝若言非,缘何僧忽然省悟?”[63]

《碧岩录》第74则也体现了禅宗的平常心:金牛和尚每至斋时,自将饭桶于僧堂前作舞,呵呵大笑云:“菩萨子吃饭来。”[64]

饥来食米,困来即眠,当然不是教人屈从于感官的需求和倾向。满足需求无须精神上的努力。[65]相反,困倦,将自我一饮而尽,不知自我是饮者还是茶——到达这种状态前,人需要漫长的修炼:“全然忘掉自我、失去自我:饮者与饮品合一,饮品与饮者合一,这是无与伦比的境地。”[66]饮茶时须手握茶具。双手捧杯,浑然一体,即便放下,手掌亦留有杯印,饮茶须达此特殊的精神境界。[67]同样,在米未食人之前,人须食米。或者人在食米之前,须先杀米:“我若空,万物皆空,无论是何性质。……汝所言餐食为何物?何处尚寻得一粒米?”[68]

云门问僧:“何所从来?”答曰:“采茶来。”师:“人采茶耶?茶采人耶?”僧无言以对。云门即曰:“师已尽道!吾何所增补?”[69]

道元禅师的《天造恭坤》(Tenzo Kyokun,又译《厨师指遵》)事无巨细地记载了禅寺庖厨的日常工作,又一次印证了深入、沉浸于日常的禅宗精神。这里涉及一种与海德格尔现象学的日常截然不同的、独特的日常(Alltäglichkeit)。贯穿海德格尔生存论分析的英雄主义,在此日常里只看到“千篇一律,习惯,昨日、今日、明日亦复如是的东西”:“日常指的是‘怎样’,此在(人在本体论意义上的名称)据此进入时日,无论是完全驻留于其中,还是以共存的方式预先规定下来。习惯带给人的舒适也属于这种‘怎样’,尽管习惯也会强迫人接受怠惰和令人反感的东西。被日常的烦忧包围的明天,是永恒的昨天。”[70]日常是“漠不关心的苍白的不和谐音(Ungestimmtheit),不固着于任何事物,不寻求任何事物,把自己交付给时日带来的东西”。日常的、非本真的存在是“活过去,让一切保持它所是的样子”[71]。海德格尔将日常、习惯、通常所获得的那种此在称为“常人”(Man)。常人即非本真的存在。自我遗忘和自我迷失(selbstvergessene Verlorenheit)决定着他的存在方式。[72]然而本真的存在源自人以英雄般的决断去把握自我。英雄般地放大了的自我,让此在从自我遗忘和自我迷失的日常状态中摆脱出来,走向本真的存在。这就与平常心的存在方式形成了对比,后者也许可以被称为本真的日常状态,或无我的本真状态。深刻的日常状态在禅宗的一句话里体现出来:“一切如旧。昨食三碗米,今食五碗粥。”[73]倘若用禅宗顿悟的箴言来翻译海德格尔的术语,会是“人吃”(Man ißt)。不过,这里的“人”是平常心的载体,摆脱了自我的放大,也摆脱了所有行动主义和英雄主义。

那作为时间的“巅峰”、作为“决断的时刻”,以英勇而强大的自我打破了日常时间“禁咒”的“瞬间”,对禅宗的日常时间——无烦(sorgenlos)的时间来说十分陌生:“存在……向着自我的自我决断,就是瞬间。”[74]禅宗的日常时间是没有瞬间的时间,或者说,它由日常的瞬间构成。时间的成立无须凭借对瞬间的放大。时间成立于人每每在习惯中驻留之时。

“何为真知之内核?”

师答:“米粥之香!”[75]

顿悟是向着日常的觉醒。所有对彼处的寻觅都走向了歧路。唯有向寻常的此处一跃,才能成功。“索鞭人牛尽属空。”[76]人的目光不应向他处游移,而应深入内在:“返本还源已费功,争如直下若盲聋?”[77]《无门关》第19则公案记载:

南泉因赵州问:“如何是道?”泉云:“平常心是道。”州云:“还可趣向否?”泉云:“拟向即乖。”[78]

心应无所求,亦不求佛。寻求恰恰偏离了道。临济杀佛的要求,所指的正是平常心。人要打扫内心,摆脱圣贤的羁绊。无心行走本身即是道。在无目的中,在无烦(ohne Sorge)的独特时间中,时日得以成立。

一日师曰:“夏日坐禅已十一日。汝等得其门而入乎?”听众沉默。云门忽答:“明日乃第十二日。”[79]

“日日是好日”[80],且须是在人觉悟到平常心之时。好日就是栖息于自身的、深刻的常日(All-tag)。人要做的就是在寻常的重复中,看到不寻常之古老。觉悟融入于特殊的重复。重复的时间作为无烦的时间,带来了“好时节”。

《无门关》第19则颂曰:

春有百花秋有月,

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

便是人间好时节。[81]

南宋·廓庵思远《十牛图》


[1]黑格尔:《宗教哲学讲演录I》(Vorlesungen über die Philoso-phie der Religion I),见莫尔登豪尔(E.Moldenhauer)、米歇尔(K. M. Michel)编《黑格尔著作集》(共20卷),第16卷,法兰克福,1986年,第28页。

[2]同上书,第377页。

[3]同上书,第375页。

[4]同上书,第378页。

[5]《碧岩录》,第1卷,第239页。

[6]永平道元(Eihei Dôgen):《正法眼藏随闻记》(Shôbôgenzô Zuimonki),孤云怀奘(Koun Ejô)录,奥村正博(Shohaku Okumura)评注、编辑,克纳普(B. Knab)参照日文译自英文,海德堡,1997年,第128页。

[7]黑格尔:《宗教哲学讲演录I》,第375页。

[8]同上书,第382页。

[9]同上书,第387页。

[10]同上书,第385页。

[11]同上书,第386页。

[12]同上书,第387页及以下。

[13]同上书,第347页。

[14]同上书,第414页。

[15]《心猿:临济录》(Das Denken ist ein wilder Affe.Aufzeichnun-gen der Lehren und Unterweisungen des großen Zen-Meisters Linji Yixuan),亚兰德(U.Jarand)译自中文并评注,伯尔尼(等),1996年,第111页。

[16]黑格尔:《宗教哲学讲演录I》,第379页。

[17]黑格尔:《宗教哲学讲演录II》,见莫尔登豪尔、米歇尔编《黑格尔著作集》(共20卷),第17卷,法兰克福,1986年,第310页。

[18]《碧岩录》,第1卷,第239页。

[19]《十牛图:古代中国禅宗故事》,大津枥堂(Daizohkutsu R. Ohtsu)注,津岛晃一(Kôichi Tsushimura)、布赫纳(H. Buchner)译,普富林根,1958年,第114页。

[20]道元:《正法眼藏》(Shôbôgenzô)(共4卷),西嶋愚道和夫(Gudo Wafu Nishijima)、克洛斯(C. Cross)英译,沃金(第1卷)、伦敦(第2~4卷),1994—1999年。此处第2卷,第252页。本书引用的文句皆出自这一英译本。该译本对“正法眼”的重要相关概念做了阐释,并分别以音译、日文和汉字注明,每卷末尾附梵文名称索引。

[21]于连(F. Jullien)围绕“内在”(Immanenz)概念对中国思想进行了精微的阐发。参阅《迂回与进入:中国与希腊的思想策略》(Umweg und Zugang. Strategien des Sinns in China und Griechenland),塞德拉采克(M.Sedlaczek)译,恩格尔曼(P. Engelmann)编,维也纳,2000年。

[22]《云门禅语:文偃禅师语录》(Zen-Worte vom Wolkentor-Berg. Darlegungen und Gespräche des Zen-Meisters Yunmen Wen-yan),阿普(U.App)译、编,伯尔尼,1994年,第208页。

[23]《正法眼藏》,第1卷,第38页。

[24]《十牛图》,第115页。

[25]同上书,第42页。

[26]同上书,第115页。

[27]参阅《云门禅语》,第101页。

[28]莱布尼茨:《自然与恩典的理性原则》(Vernunftprinzipien der Natur und der Gnade),汉堡,1956,第13~15页。

[29]同上书,第43页。

[30]《十牛图》,第46页。

[31]同上书,第120页。

[32]海德格尔:《根据律》(Der Satz vom Grund),普富林根(第5版),1978年,第68页。

[33]同上书,第118页。

[34]参阅于连:《“淡”之颂—中国的思维与美学》(Über das Fade-eine Eloge.Zu Denken und Ästhetik in China),柏林,1999年。

[35]海德格尔:《林中路》(Holzwege),法兰克福,1950年,第248页。

[36]海德格尔:《同一与差异》(Identität und Differenz),普富林根,1957年,第70页。

[37]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Vorträge und Aufsätze),普富林根,1954年,第197页。

[38]参阅韩炳哲:《马丁·海德格尔导论》(Martin Heidegger. Eine Einführung),慕尼黑,1999年,第119~139页。

[39]同上书,第140~175页。

[40]埃克哈特大师(Meister Eckehart):《德语布道书和论文集》(Deutsche Predigten und Traktate),奎因特(J.Quint)编,慕尼黑,1963年,第271页及以下。

[41]埃克哈特大师:《布道书》(Predigten),见拉基尔(N.Lar-gier)编《埃克哈特大师作品集》,第1卷,法兰克福,1993年,第557页。

[42]埃克哈特大师:《出埃及记注释》(Expositio Libri Exodi)第16条,转引自埃克哈特大师:《德语布道书和论文集》,第34页及以下。

[43]埃克哈特大师:《德语布道书和论文集》,第34页。

[44]奥托(Rudolf Otto):《西东神秘主义》(West-östliche Mys-tik),戈塔,1926年,第237页及以下。

[45]埃克哈特大师:《德语布道书和论文集》,第273页。

[46]埃克哈特大师:《布道书》,第429页。

[47]埃克哈特大师:《布道书、论文及拉丁文作品》(Predigten, Traktate, lateinische Werke),见拉基尔编《埃克哈特大师作品集》,第2卷,法兰克福,1993年,第197页。

[48]同上书,第187页。

[49]埃克哈特大师:《布道书》,第73页。

[50]同上书,第129页。

[51]同上书,第147页。

[52]同上书,第561页。

[53]埃克哈特大师:《布道书》,第557页。

[54]埃克哈特大师:《德语布道书和论文集》,第142页。

[55]译文引自南宋廓庵思远《十牛图颂并序第九·返本还源》。(本书脚注均为译者注)

[56]《十牛图》,第45页。

[57]译文引自南宋廓庵思远《十牛图颂并序第十·入廛垂手》。

[58]同上书,第92页。

[59]《心猿:临济录》,第160页。

[60]《正法眼藏》,第3卷,第225页。

[61]《云门禅语》,第105页。

[62]《正法眼藏》,第3卷,第226页。

[63]《云门禅语》,第168页及以下。

[64]《碧岩录》最出色的德译本出自贡德特,遗憾的是该译本仅为节译。本书凡引用该译本中未出现的公案时,皆参照史怀慈(E.Schwarz)译注、编辑的《碧岩录:公案集锦》(Bi-yän-lu.Koan-Sammlung),菲尔斯(B.Fels)绘,慕尼黑,1999年。此处第383页。

[65]参阅《云门禅语》,第242页:“师问曹山:‘如何是沙门行?’山云:‘吃常住苗稼者。’师云:‘便与么去时如何?’山云:‘你还畜得么?’师云:‘学人畜得。’山云:‘你作么生畜?’师云:‘着衣吃饭有什么难?’山云:‘何不道披毛戴角?’师便礼拜。”

[66]参阅赫希格尔(E.Herrigel):《禅道》(Der Zen-Weg),魏尔海姆,1970年,第40页。

[67]同上书,第39页。

[68]《云门禅语》,第175页。

[69]同上书,第229页。

[70]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Sein und Zeit),图宾根,1993年,第370页及以下。

[71]同上书,第345页。

[72]同上书,第277页。

[73]《十牛图》,第120页。

[74]海德格尔:《形而上学的基本概念》(Die Grundbegriffe der Metaphysik),见《海德格尔全集》(共30卷),第29卷,法兰克福,1992年,第223页及以下。

[75]《云门禅语》,第97页。

[76]《十牛图》,第13页。

[77]同上书,第71页。

[78]《无门关:无门禅师公案四十八则》(Mumonkan.Die Schranke ohne Tor Meister Wu-men's Sammlung der achtundvierzig Kôan),杜穆林译注,美因茨,1975年,第85页。

[79]《云门禅语》,第226页。

[80]《碧岩录》,第1卷,第147页。

[81]《无门关》,第8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