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段骇人的经历,发生在瞳星爱十岁那年的一个夏日的傍晚。
小爱是土生土长的关西人,小时候年年都去外婆家过暑假。外婆住在濑户内海边的兜离之浦波鸟镇。
当天临近傍晚,她告别了一同玩耍的矶贝睦子,马不停蹄地拜访了本地乡土史学家寒田。寒田是外婆的熟人,家中有许多藏书,小爱看完了自己带来的书,便想找这位藏书家借上几本。书倒是很快就借好了,奈何寒田素来健谈,拉着她聊了好一会儿,等回过神来,已经过了六点半。虽说夏季昼长夜短,可时间毕竟不早了。眼看着天色渐暗,小爱心急如焚。
得赶紧回去,不然外婆会担心的。
寒田住在海边。小爱若要抄近路回家,就不得不走临海的路。而外婆告诉过她,那条路以前叫“亡者道”……镇上的小巷错综复杂,很容易迷路。尽管她记事后年年都来,可还是记不熟路。算上找路耗费的时间,走没有岔路的亡者道肯定更快。
外婆知道我走了这条路会不会生气啊。
而且……万一半路上“撞见”了不干不净的东西呢……
小爱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尽快赶回去。外婆那么疼她,时时刻刻都惦记着她,实在不舍得让她老人家担心。
用最快的速度穿过去,到了镇上就不怕了——
小爱告诉自己,肯定不会有事的。她在迷信不衰的兜离之浦过了好几个暑假,却也从没见过什么脏东西。
她下定决心,踏上亡者道。
虽是黄昏时分,可到底是盛夏时节。谁知刚迈开步子,便有一股寒风吹来,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眼前的大海波光粼粼,被夕阳染成了红铜色。望向右手边,矗立在波鸟镇西头山崖上的洋房映入眼帘。那是镇上最大的船东——鲸谷家的房子。左手边则是小镇东头的山崖,崖上有座供奉惠比寿[1]的神龛。从小爱所在的位置望过去,只能勉强辨认出小小的轮廓。
据说从小镇西头到东头的沿海小道也不全是亡者道。以前好像还有个大致的范围,如今却没人知道哪里是头,哪里是尾。连外婆都不知道,问谁都是白搭。
小爱走上亡者道,抬头瞥了眼鲸谷家,然后便目不斜视地快步向东走去。镇上的小巷好似迷宫,这条路却几乎是笔直的。虽然和那些小巷一般窄,但总归好走多了。
可胸口为什么闷闷的呢?心为什么怦怦直跳呢?为什么走在这条路上,会生出某种在房屋密集的城镇都从未有过的压迫感呢?
我就不该走这条路的……
才走了没几步,小爱便想尽快拐去靠近小镇的岔路。就在这时,她终于注意到前方斜坡走下一个黑色人影。
那是……鲸谷家的昭治?
睦子跟她提起过,说鲸谷家老爷的侄子在今年春天搬来了镇上。他个子偏矮,肤色白皙,是个体弱的文雅男子,在海边渔镇显得格格不入。不过据说他长得跟演员一样英俊,所以颇受姑娘们的欢迎。
听说昭治最近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傍晚从鲸谷家散步去惠比寿的神龛。乍看他是一身黑,八成是因为穿着特制的轻便风衣。虽说是夏天,可傍晚的风到底还是有些凉的。考虑到他身子不好,鲸谷家的人总让他穿着风衣出门。
真够宠的……
瞧见那位传说中的名人时,小爱的脑海中竟浮现出了十来岁的孩子不该有的批评。不过这个念头转瞬即逝。尽管行进方向不同,但对此刻的她而言,没有什么比“还有别人走在亡者道上”更能壮胆的了。
倒是多亏了昭治。
小爱忘了自己才刚鄙视过昭治受到的溺爱,正要将感激的目光投向即将走到坡底的身影。
嗯?
难以名状的感觉将她笼罩。她一时间分辨不出那究竟是什么,下意识歪起了脑袋。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脑海中忽然响起了这么一句话。
是哪里呢?
然而,她细细打量了一番,也没瞧出个所以然来。对方的身体并没有像喝醉了酒似的摇摇晃晃,没有耷拉着肩膀拖着腿走,步速也并无异样。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不过是在正常地行走。可她仍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最关键的问题没搞清楚,简直百爪挠心。
反正就是不对劲……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人影从斜坡走进了平坦笔直的亡者道。走得不算快,但双方的距离在稳步缩小。
那是……
小爱已然换回正常的步速,仿佛是想尽可能推迟接近对方的时间。
那是……
即便如此,她还是无法将目光从那个人影上移开,反而打量得愈发仔细了。与此同时,焦虑不断膨胀。不对劲,有问题,瘆得慌……这种念头也愈发强烈了。
那是……
渐渐地,她竟生出了连自己都一时难以置信的感觉。
朝这边走来的是……
虽然死了,但还活着。
明明活着,却已经死了。
她越看越觉得,人影是这种矛盾的集合体。走向自己的人影,似乎正散发着她前所未知的扭曲感。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不是鲸谷昭治吗?不是人吗?莫非是亡者?这里是亡者道。要真有奇怪的东西走在这条路上,那铁定是亡者啊。
外婆,救命啊!我好怕!快来救我啊……
小爱拼命祈祷。说不定外婆真能觉察到宝贝外孙女深陷危机,赶来营救。
然而,无论她如何放慢脚步,如何拖延时间,外婆都没有现身,也全然没有外婆会来营救的迹象。她与那来历不明的人影之间的距离却在一点一点地缩短。对方的脚步依然缓慢,但似乎保持着固定的速度。这种异常的精准也让人毛骨悚然,透着难以形容的诡异。
要不往镇上逃?可她实在不敢背对着那个东西。而且外婆说过,遇到亡者时得继续沿着亡者道走,装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直到和它擦肩而过……随便乱逃反而会被它追上,一眨眼就被附身了。
外婆,我好怕啊。
小爱拼命忍耐想哭的冲动,在即将看清对方的相貌时悄悄移开了目光。可她又不敢完全看向别处,只好把视线转向正前方,同时往靠近镇子的那一侧挪了挪,这样就能和走在靠海一侧的对方擦肩而过了。如此一来,对方虽然还在视野中,但不至于看清表情。
对方也面朝正前方,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它没看见我?
真没看见倒好了。但考虑到彼此之间的距离,“没看见”未免有些说不过去。她有足够的理由无视对方,可对方要真是亡者,照理说就该死死盯着她,物色附身的时机啊。
瞎想什么呢?
还有比这更理想的情形吗?就这么不看对方,相安无事地擦身而过,不就是最好的结局吗?
再走几步,距离便会缩小到能完全看清对方表情的地步。
就看一眼……
好奇心油然而生。她也觉得这个念头太过离谱,可为了搞清“自己为什么觉得不对劲”,好像又非看不可。
就看一下下……
瞄一眼总不要紧吧。在擦肩而过的一刹那瞥一下,然后撒腿狂奔就是了。
可是……
外婆平日里时常叮嘱她“撞见了脏东西就装傻”。但她也经常听到外婆对上门咨询的人说:“只要搞清邪物的底细,自然就知道该怎么对付了。”
看一眼它的脸,大概就知道别扭的感觉因何而起了。
这话当然无凭无据,不过是直觉罢了。
怎么办……
再走十几步就要遇上了。随着距离的缩短,诡异感不断升级。她能明显感觉到,对方不仅穿着黑风衣,还带着相当骇人的气场。
好可怕,好吓人,好瘆人……
那东西那么吓人,还要看它的脸吗?我的脑子是不是进水了啊?小爱对自己失去了信心。
再走几步,就要跟它擦肩而过了。
好想逃,离开这里,跑得远远的……
完蛋了……
正要擦肩而过时,小爱飞速斜了对方一眼。看清那张脸时,对方已然走到了她的身后。她刻意挑了这么一个时机。
那是……
那张脸双目圆睁,直直盯着前方。
别说小爱了,它就没在看周围,只是面朝前方。
但它其实什么都没看。说得更准确些,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透着骇异,仿佛正凝视着只能映入其中的某种东西。
它究竟在看什么……
照理说,得知对方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存在,小爱本该松一口气。事实却恰恰相反。她更觉得毛骨悚然,更心惊胆寒了。
她追悔莫及。细看的这一眼反而让她慌了阵脚。她豁出命去看,却什么都没弄明白。反而迷雾越来越重,恐惧越来越深了。
呜呜呜……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低吼一般的声响。
啊……
霎时间,那东西转过身来,将瞪大的眼睛转向自己的画面浮现在小爱的脑海中。
她撒腿就跑,以最快的速度冲过亡者道。拐进镇子以后,她仍在窄巷中狂奔,就这么一路奔回了外婆家。
当时的小爱还不知道,她将在第二天向警察诉说这段经历。更让她始料未及的是,八年后,她竟不得不将这段往事讲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