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者:西方宇宙观念的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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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英雄时代

1 黎明

1. 初醒

我们可以增加我们的知识,却无法使之减少。当我试着像公元前3000年左右的巴比伦人那样看待宇宙的时候,我就必须摸索回自己的童年。大约4岁时,我觉得自己对上帝和世界都有了一个令人满意的理解。我记得有一次,父亲指着饰有翩翩起舞的人物形象的白色天花板,解释说上帝就在那上面看着我。我立即就相信了那些舞者就是上帝,于是向它们祈祷,请求它们保护我免受日日夜夜的恐惧。我喜欢想象,在宇宙的黑暗天花板上闪闪发亮的那些形象,在巴比伦人和埃及人眼中一定也差不多以同样的方式展现为活生生的精神。双子座、大熊座、巨蛇座在他们看来如此熟悉,就如同我对家里那些随笛声舞蹈的舞者一般;人们认为它们并不遥远,它们拥有主宰生死、决定收成、呼风唤雨的力量。

巴比伦人、埃及人和希伯来人认为宇宙是一只牡蛎,由坚固的苍穹支撑,下面是水,头顶上是更多的水。它尺寸适中,四面封闭,非常安全,就像婴儿室里的小床、子宫中的胎儿。巴比伦人的牡蛎是圆形的,地球是一座空心的山,位于牡蛎的中心,漂浮在深渊的水上,上方是坚固的穹顶,被上层水域覆盖。上层的水化作雨渗过穹顶,下层水域在泉水中喷涌。太阳、月球和星星缓缓地跳着舞横穿穹顶,从东方的门户进入舞台,从西方的门户消失。

埃及人的宇宙更像是一个长方形的牡蛎或盒子,地球是它的地板,天空是一头四蹄安踏在地球四方的奶牛,或是一个手肘和膝盖撑地的女人。再后来,宇宙则是一个弧拱的金属盖子。环绕盒子的内壁有架高的长廊,其中流淌着一条河,太阳神和月球神驾着帆船,穿过不同的舞台入口进进出出。恒星是明灯,悬挂在拱顶上,或由别的神拎在手里。行星驾着各自的小船,沿着发源于银河——尼罗河在天上的孪生兄弟——的各条水道航行。将近每个月的15号,月球神被一头凶猛的母猪攻击,痛苦挣扎两周后被吞噬,然后再次重生。有时母猪吞下整个月球,引起月食;有时巨蛇吞下太阳,引起日食。但这些惨剧如同在梦中,亦真亦幻,在这盒子或子宫内,做梦者觉得相当安全。

之所以有这种安全感,是由于人们发现,尽管太阳神和月球神的个人生活比较混乱,但它们的出现和运动仍然是完全可靠和可以预测的。它们有规律地带来白昼和夜晚、四季和雨水、收获期和播种期。俯身于摇篮之上的母亲是一位变化莫测的女神,但她哺育的乳房在需要时就一定会出现。做梦的头脑也许会经历荒野冒险,会穿过奥林匹斯山和塔耳塔洛斯,但做梦者可以数那有规律的脉搏跳动。最先学会数星星脉搏的是巴比伦人。

约6000年前,人类的思想还在半睡半醒之间,迦勒底的祭司们就站在瞭望塔上观测星象,制作星图和星体运动时间表。年代可追溯到公元前3800年左右阿卡德的萨尔贡大帝统治时期的陶土记事板,显示出天文学传统早已存在。[1]时间表成为日历,用来管理有组织的活动,包括种植作物和宗教仪式。阿卡德人的观测结果渐渐精确得令人称奇,他们计算出的一年长度,与正确值的偏差不超过0.001%[2];他们关于太阳和月球运动的相关数字,误差幅度仅有使用巨型望远镜的19世纪天文学家的3倍[3]。从这一点来看,他们的学问是一门精密科学。他们的观察结果是可检验的,并使他们能够对天文活动做出精确的预测;这个理论虽然以神话学预设为基础,却能够“奏效”。因此,在这漫长旅程开始之初,科学以双面神雅努斯的形象出现:他是门户的守护者,朝前的面孔警醒敏锐,朝后的面孔眼神恍惚,盯着相反的方向。

从两个面孔的角度来看,天空中最迷人的物体都是行星,或称流浪星球。在天空上悬挂的数千盏明灯中,只有7颗是行星。它们是太阳、月球、水星(纳布神)、金星(伊什塔尔女神)、火星(涅伽尔神)、木星(马尔杜克神)、土星(尼尼伯神)。所有别的星星都是静止不动的,固定在天穹的图示中,每天绕地球这座山旋转一周,但从不改变它们在图示中的位置。这7颗流浪行星和那些固定的星星一同旋转,但同时也有自己的运动,就像在旋转的球体表面上徘徊的苍蝇。不过,它们并没有在整个天空闲逛,它们的运动仅限于一条环绕在天空中,与赤道呈约23度角的狭窄巷道或环带里。这条环带——即黄道——分为12个区域,每个区域以位于其中的一个恒星星座命名。黄道就是天上的情人巷,行星沿巷道漫步。一颗行星在一个区域内穿行具有双重意义:它既为观测者的时间表提供了数据,也为幕后演出的神话故事提供了象征信息。占星术和天文学至今仍然是现代科学的两个互补的研究领域。

2. 爱奥尼亚热

巴比伦和埃及没完成的工作,由希腊继续进行。起初,希腊的宇宙学大致在相同的方向上发展——荷马的宇宙是另一个更华美多彩的牡蛎,一个被俄刻阿诺斯河环绕的漂浮着的圆盘。然而,大约在《奥德赛》和《伊利亚特》的文本统一于最终版本之时,希腊的宇宙学在爱琴海海岸上的爱奥尼亚开始了新的发展。公元前6世纪是人类的一个转折点,它是佛陀、孔子和老子的神奇百年,是爱奥尼亚哲学家们和毕达哥拉斯的神奇世纪。3月的煦风似乎从中国吹到了萨摩斯岛,就像吹入亚当鼻孔里的气息一样,搅醒了人们的意识。在爱奥尼亚哲学学派之中,理性思想正从神话的梦境中浮现。这是伟大历险的开始,在随后的2000年里,对自然解释和理性原因的普罗米修斯式追求将比此前的20万年更彻底地改变人类。

米利都人泰勒斯给希腊带来了抽象的几何学,并预测了一次日食。他和荷马一样,认为地球是漂浮在水面上的圆盘,但他并没有止步于此。他放弃了神话的解释,提出了革命性的问题:是什么基本原始物质,通过自然的什么样的过程,形成了宇宙?他的回答是,这个基本物质或元素一定是水,因为万物都生于水,包括空气,空气是由水蒸发而形成的。另有人说,基本物质不是水,而是空气或火。不过,他们的答案并没有他们开始学会提出一种新式问题的事实重要,他们不再诉诸神谕,而是问向这喑哑无声的大自然。这是一场令人无比激动的游戏。要理解这个游戏,人们必须再次沿着自己的人生轨迹回到少年时的幻想,那时候人的大脑正陶醉于自己刚被开发出的能力,任由思考肆意奔腾。“一个恰当的例子,”柏拉图写道,“就是泰勒斯,他仰头观看星象时落入井中,被一位来自色雷斯的漂亮聪慧的女仆嘲讽(据说如此),说他只顾观测天象,却不注意眼前,甚至就在脚边的东西。”[4]

第二位爱奥尼亚哲学家阿那克西曼德表现出了在整个希腊传播的那种智识热忱的所有症状。他的宇宙不再是一个封闭的盒子,而是在空间和时间上无限。原始物质也不是我们熟悉的物质形式,而是一种没有确定属性的物质,只知道它不可摧毁、永远存在。万物都从这个物质中产生,并回归于它;在我们这个世界之前,已经存在过无数的其他宇宙,它们一次次消散,变成无定形的一大块。地球是一根圆柱,被空气包围;它直立飘浮在宇宙的中心,没有任何支撑,下面也没有任何东西,但它不会下落,因为它处于正中,没有可以倾斜的方向;如果倾斜了,就会扰乱整体的对称性和平衡性。球形的天空“像树皮一样”围绕着大气层,而且天空有好几层,以容纳各种星体。但星体并非如人们所见的样子,它们根本不是“物体”。太阳只是一个巨轮轮圈上的一个洞。轮圈上满是火,当它围绕地球旋转,它上面的洞也围绕地球旋转——一个充满火焰的巨大轮圈上的一个小洞。关于月球,我们得到了一个类似的解释:月相的成因是小洞周期性地被部分堵塞,月食也是如此。星星是深色织物上的针孔,透过针孔,我们可以看到两层“树皮”之间充满的宇宙火。

要看明白整个系统是如何运转的并不容易,但这是宇宙的首个机械性模型的研究进路。太阳神的帆船被发条装置的齿轮所取代。然而,这个机械装置看起来像是一个超现实主义画家凭空想象出来的。穿孔的火轮肯定更接近于毕加索的思维,而不是牛顿的。当我们继续回顾其他宇宙理论时,我们会一再产生这种印象。

阿那克西美尼是阿那克西曼德的助手,他的宇宙系统就没那么天马行空了。但他似乎是一种重要观点的始创者,即认为星星“像钉子”钉在一个晶体物质构成的透明天球上,这个天球“像头顶的帽子一样”围绕地球旋转。这个观点听起来非常合理、令人信服,因此水晶天球的理论主宰了宇宙论多年,一直到近代开始。

爱奥尼亚哲学家的故乡是小亚细亚的米利都,但是在意大利南部的希腊城邦中也存在相对立的学派,每个学派内部也存在相对立的理论。埃利亚学派的创始人,科洛封的色诺芬尼是一位怀疑论者,他写作诗歌直到92岁,而且似乎曾作为《传道书》作者的一个榜样:

万物生于土,归于土。众人生于土与水……人所言的关于众神和万物之事,过去无人确知,将来也无人确知;因他所言的虽完美,他却并不知;所有皆为人之看法……人想象神也会出生,衣着言语身形皆类似于人……然而,埃塞俄比亚人的神黑肤扁鼻,色雷斯人的神红发碧眼……然而,若牛、马、狮有手,能如人一般以手塑形,那马的神即像马,牛的神即像牛……荷马和赫西俄德已将人的所有羞耻之事都归咎于神,盗窃、通奸、欺骗、各种非法勾当……

与此相反:

……只有一个神……外形与思想皆不似凡人……他静止不动,长存不朽……他不费力气,只需意念即可移物……[5]

爱奥尼亚人是乐观、不信神的唯物主义者,而色诺芬尼是多愁善感的泛神论者,对他而言,变化是幻觉,努力是虚空。他的宇宙论反映了他的哲学特征,其与爱奥尼亚哲学家的截然不同。他的地球不是一个漂浮的圆盘或柱子,而是“扎根于无限”。太阳和星星都既没有实体,也不会永恒存在,它们只是地球呼出的着了火的气体云。星星在黎明被烧尽,到晚上地球呼出的气再重新形成一组新星。同样,每天早晨,新的太阳从聚集的火花中诞生。月球是一团被压紧的明亮的云,一个月后就消散——然后一朵新的云开始形成。在地球上的不同地区,有不同的太阳和月球,它们全都是云的幻影。

关于宇宙的最早的理性理论就以这种方式泄露了其发明者的偏见和性情。人们普遍认为,随着科学方法的进步,理论会变得更加客观可靠。这种认识是否有所确证,我们总会明白的。然而,关于色诺芬尼,我们会注意到,2000年后的伽利略也坚持将彗星视作大气层的幻象——这纯粹是出于个人原因,并且违背了他通过望远镜观察到的证据。

无论是阿那克萨戈拉还是色诺芬尼的宇宙学,都没有获得许多追随者。这个时期的每一位哲学家似乎都有自己关于宇宙本质的理论。我们引述伯内特教授的话:“一名爱奥尼亚哲学家一学会几个几何命题,并听说天文现象会周期性地重现,就立即开始着手寻找自然界的规律法则,并且以可称为狂妄自大的胆量开始构建一个宇宙系统。”[6]但他们各种各样的推测有一个共同特征,那就是吞噬太阳的巨蛇和奥林匹斯山上的幕后操控者都被摒弃了;每一个理论——无论有多奇特和怪异——关注的都是自然原因。

公元前6世纪的这幅场景令人联想到一个正在准备演奏的管弦乐团,每位演奏者都专注于给自己的乐器调音,对其他人发出的嘈杂声音听而不闻。接着出现了一段戏剧化的寂静,乐团指挥登场,拿他的指挥棒敲了三下,于是和谐之音从混沌中浮现。这位音乐名家就是萨摩斯的毕达哥拉斯,他对人类思想乃至对人类命运的影响,很可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注释

[1]《大英百科全书》,1955年版,Ⅱ—582c。

[2]同上,Ⅱ—582d。

[3]F.舍伍德·泰勒,《科学的过去和现在》(伦敦,1949年),第13页。

“从巴比伦国王纳巴那沙统治时期(公元前747年)开始,”托勒密在约900年后写道,“我们拥有的古代观察结果实际上持续至今。”(Th. L. 希思,《希腊天文学》,伦敦,1932年,第ⅩⅣ页及下页)

巴比伦人的观察结果,由喜帕恰斯和托勒密纳入希腊数据的主要部分,也给哥白尼提供了不可或缺的帮助。

[4]柏拉图,《泰阿泰德篇》,174A,引自希思,同上,第1页。

[5]出自《残篇》并缩写,引自约翰·伯内特,《早期希腊哲学》(伦敦,1908年),第126页及后。

[6]同上,第2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