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蒲公英没有明天

程小雨的耳蜗总是灌满潮声。

这是陆川在2023年深秋重逢她时，最先注意到的细节。上海外滩的霓虹在她左耳的银色助听器上碎裂成星，就像二十年前青屿镇的月光落进她盛满蒲公英的玻璃罐。

那时他们都还相信蒲公英能活过整个夏天。

1999年的转学第一天，陆川的课本里钻出个毛茸茸的太阳。前排马尾辫扫过他课桌边缘，程小雨沾着泥点的白球鞋踩在他椅子横梁上：“喂，这是赔偿你的。“她指着从他《自然》课本里滚出来的蒲公英绒球——昨天他刚领到的新书被这个翻墙逃课的野丫头撞进了水坑。

陆川后来总在梅雨季闻到那股潮湿的甜香。程小雨带他穿过长满青苔的旧船坞，生锈的铆钉刮破她鹅黄色衬衫下摆。当五百朵蒲公英在废弃货舱里同时亮起来时，他听见胸腔里蝴蝶振翅的声响。“这是我们的秘密基地。“她说话时发梢的蒲公英种子落在他的睫毛上，“要是谁泄密...“

“就吞一千根蒲公英茸毛。“十岁的陆川在晕眩中接话，没意识到这个诅咒将成为他们之间最绵长的吻。

程小雨右耳的听力是在2005年夏天消失的。解剖课示教片里的耳蜗模型突然与记忆重叠，陆川在医学院实验室捂住口鼻——他想起那个蝉鸣撕裂的午后，程小雨把贝壳扣在他耳边说“这是大海的心跳“，而如今她的世界永远失去了二分之一的潮汐。

十七岁的暴雨夜，船坞顶棚漏雨处绽开无数透明花朵。程小雨湿透的校服衬衫下透出浅蓝色肩带，陆川的视线被烫伤般仓皇逃窜。“胆小鬼。“她笑着把蒲公英茸毛吹进他衣领，下一秒却被漏电的老旧灯箱爆鸣声惊得踉跄。他接住她时，两个人都听见了命运齿轮错位的咔嗒声。

程父找到陆川家那晚，晒干的蒲公英茶在玻璃杯里重新盛开。班主任的劝解混着程父砸在茶几上的诊断书：“小雨遗传性神经性耳聋，明年就要去BJ做人工耳蜗！你们这些...“陆川盯着杯中起伏的蒲公英，突然想起她上周指着听力图上的陡降曲线笑：“你看像不像蒲公英被风吹散的轨迹？“

北京西站最后一班列车的鸣笛吞没了她的告白。程小雨藏在羽绒服里的蒲公英标本带着体温，陆川在月台追着车窗奔跑时，看见她在呵气的白雾上反复书写“活下去“。那些蒲公英最终在他大衣口袋生根，和2008年的初雪一起融进协和医院的解剖台。

2020年浦东机场的擦肩如同慢镜头。陆川闻见Dior旷野香水下那缕熟悉的蒲公英涩味时，程小雨正将婚戒藏进风衣口袋。她的未婚夫在海关那头举起缠着绷带的手：“移植钢琴家的手可比耳蜗手术麻烦多了。“她笑着抚摸左耳，那里戴着最新款的淡金色助听器，却再也听不见十岁时货舱里的回声。

台风“蒲公英“登陆那晚，陆川在CBD绿化带发现了濒死的白色绒球。程小雨的高跟鞋陷在八月泥泞中，二十年来他们第一次完整拼凑出故事的B面：原来他每年寄到青屿镇中学的蒲公英种子都被门卫扣下，而她藏在婚房阁楼里的铁盒装着328封未拆封的回信。

“当年货舱的蒲公英...“

“是我偷了植物园三袋营养土。“

“贝壳里的心跳...“

“是提前录好的海浪声。“

“那么十五岁医务室...“

程小雨的助听器突然坠入积水。在万物失声的瞬间，陆川的唇语如蒲公英绒毛落进她眼底：“我爱你从十岁开始就未曾痊愈。“

东方明珠的霓虹穿过她空荡的左耳廓。在这个所有天气预报都失效的夜晚，他们终于明白蒲公英从来不需要明天——当五百朵绒球在暴雨中同时起飞时，二十年的时光才真正开始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