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棠裂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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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少无适俗韵

九月白露降临时,戈壁滩的沙砾开始泛起盐霜。李有福跪在报废的采油机旁,用钢锉打磨锈蚀的轴承。三根红柳枝浸在盐水桶里泡了七日,此刻正弯成恰到好处的弧度。当他把自制的学步车推进铁皮棚屋时,晚棠正趴在尿素袋缝制的褥垫上,用乳牙撕扯赵春桃从旧棉袄里掏出的絮团。

沙枣花的香气从裂缝钻进棚屋,赵春桃在门前撒了把棉花籽。这是她用半个月的工钱从维族老妇人手里换来的,灰褐色籽粒滚进沙土时发出细碎的响动,像极了老家屋檐坠落的桐子。“棉桃开时,囡囡就能走稳了。“她说着突然哽咽——蜀地的棉花该在清明下种,而这里的时令整整晚了五个月。

学步车的轮轴发出尖利的摩擦声。晚棠的赤脚第一次触到地面时,正午的太阳把沙砾晒得发蓝。她的脚趾像五颗粉贝蜷缩又舒展,忽然被藏在沙下的骆驼刺扎中。血珠渗出的瞬间,三十七号油井的警报器突然轰鸣,惊飞了正在啄食棉籽的沙雀。

“走啊,囡囡往阿娘这儿来。“赵春桃解开褪色的头巾挥舞,蜀绣的芙蓉花在热浪中翻卷。晚棠攥紧柳木横栏的手背暴起青筋,如同戈壁滩上突起的风蚀岩。她的左脚先迈出去,带着整个学步车歪向右侧,轮子碾碎了两颗刚冒芽的棉籽。淡绿色的汁液渗进沙地,在正午的暴晒下很快凝成翡翠色的薄片。

李有福在油井检修间隙偷回半截钢管。他把这截闪着冷光的金属打磨成铃铛,用马鬃绳系在学步车头。从此戈壁滩上总响着清越的金属撞击声,混在采油机永恒的轰鸣里,像首破碎的安魂曲。某日沙暴突至,赵春桃看见晚棠逆着狂风蹒跚而行,铃铛在飞沙走石中叮当作响,竟逼得风墙退开三尺。

真正的马出现在寒露那天。维族牧人赶着伊犁马群经过工棚,头马的银饰鞍鞯上还沾着天山雪水。晚棠突然挣脱母亲的怀抱,手脚并用地爬向那匹枣红母马。她的虎头鞋陷进沙地,鞋面上绣的“百毒不侵“四字渐渐被流沙吞没。赵春桃追上去时,看见女儿正把脸埋进马腹的绒毛里,睫毛上沾着金黄的草籽。

“马!马!“晚棠的呼喊惊醒了铁皮屋顶打盹的渡鸦。从此她指着所有移动的物体喊这个新学的词——沙丘后升起的月亮是马,工友推着的板车是马,连沙暴中摇晃的采油机也成了钢铁铸成的马。李有福在夜里偷偷拆了学步车的轴承,用钢珠给女儿串了条项链。这些来自地底深处的金属贴着婴儿的胸口,渐渐被焐出体温般的暖意。

第一场雪落下时,晚棠终于能独立走上七步。赵春桃用棉纱蘸着胡杨汁,在铁皮墙上画下七道刻痕。融雪水从棚顶裂缝滴落,把黄褐色的印记晕染成枯叶蝶的形状。李有福带回的报废齿轮成了最新玩具,晚棠把它滚向远方的瞬间,恰有牧人的马群踏着暮色归来。齿轮与马蹄在某个奇异的维度上交汇,金属与血肉共同震颤着戈壁的黄昏。

K4522次列车冲破祁连山最后一道隘口时,晚棠突然在硬座席上挺直脊背。她脖颈间钢珠串成的项链骤然发烫,三十七颗来自克拉玛依地底的金属球同时震颤,惊醒了蜷在行李架上的花斑野猫。赵春桃掀开褪色的羊羔皮襁褓,看见女儿瞳孔里映着车窗外转场的哈萨克牧群——万马奔腾掀起的雪雾中,头马金铃的脆响穿透双层玻璃,与钢珠项链的共鸣谱成复调。李有福用冻裂的手指拧开军用水壶,天山雪水混着当归的药味在车厢弥散。这是临行前维族巫医给的方子,说能镇住孩童魂灵不教山鬼摄去。晚棠却扭头避开壶嘴,小手拍打着车窗上凝冻的霜花,那里有匹冰晶勾勒的马正在融化。“过了乌鞘岭,就是汉家地界了。“斜座的老棉农突然开口,烟袋锅里的火星溅在褪色中山装上。赵春桃低头抚摸藏在夹袄暗袋的银锁片,锁芯里封存的三滴水正随海拔下降悄悄膨胀——滴是油井边的残雪,滴是孔雀河的夜露,最后一滴是她生产时咬破舌尖的血。

宝鸡站换乘时,晚棠的虎头鞋掉进了月台缝隙。李有福跪在结冰的铁轨旁,用采油工特有的灵敏耳朵,听见鞋里铜铃的微响从地底传来。当他探进半截身子去捞时,忽然发现生锈的轨钉上缠着几缕马鬃,金灿灿的像是从伊犁马身上脱落的神迹。“吃口家乡味吧。“穿绛红羽绒服的四川媳妇递来半瓶豆瓣酱,玻璃罐上还贴着“郫县国营厂1987“的泛黄标签。李有福把最后半块馕饼撕成月牙状,蘸着红油喂给女儿。晚棠的乳牙在辣椒籽上打滑,忽然睁大的眼睛里涌出清亮的泪——这辛辣灼烧的滋味,竟与她吮吸过的初乳有着相同的刺痛。

穿越秦岭隧道的七分二十八秒,黑暗像沥青灌满车厢。赵春桃解开衣襟哺乳的瞬间,对面座位的矿工拧亮了头灯。昏黄光晕里,她乳房上的烫伤疤痕清晰可辨——去年夏天抱晚棠躲避沙暴时,工棚的铁皮门在她胸口烙下永久的印记。列车播报“广元站“时,晚棠突然吐出半颗板栗。这颗从XJ带来的坚果滚过粘着瓜子壳的地板,被某个返乡民工的翻毛皮鞋碾进纹路。赵春桃弯腰去捡时,瞥见女儿脚踝上系着的红绳松了——那是用拆散的鞭炮捻子编的,浸过胡杨汁后红得愈发浓烈,像截将熄未熄的引信。嘉陵江初现于晨雾中时,晚棠正用钢珠项链在车窗上划道。三十七道银线交错成网,网住江面摇橹的乌篷船,网住吊脚楼上晾晒的蓝印花布,也网住背篓里新采的脐橙。李有福忽然指着对岸峭壁喊:“看,纤夫道!“那些在绝壁上凿出的石窝,多像克拉玛依油田的检修梯。晚棠却对着自己的倒影发怔,玻璃上重叠着戈壁红柳与巴山翠竹的幻影。

在阆中站补给的十分钟,赵春桃买了串糖油果子。滚烫的糯米团裹着红糖浆,在零度空气里腾起琥珀色的雾。晚棠咬下第一口时,远处渡船传来汽笛长鸣。她忽然僵住,糖丝挂在嘴角宛如冰凌——这悠长的嗡鸣与采油机的警报声,在某个神秘的音阶上完美契合。

驶入重庆北站前最后一段弯道,晚棠脖颈间的钢珠突然集体冷却。李有福摸出那枚从轴承拆下的滚珠,发现表面的石油残渍已凝成血痂般的硬壳。站台上飘来担担面的花椒香,混着柴油味与尿骚气,织成张无形的网。晚棠突然挥舞着蜀绣围嘴尖叫起来,芙蓉花瓣上沾着的抓饭油星,此刻像极了朝天门码头初亮的渔火。

老屋门前的黄葛树还在,只是树洞里多了窝松鼠。晚棠盯着狂吠的土狗看了半晌,突然张开沾着腊肠油光的小嘴:“马!马!“二哥的新媳妇噗嗤笑出声,腕间金镯子碰得叮当响。赵春桃却想起克拉玛依的黎明——晨雾里牧人骑马经过工棚,马蹄铁敲击戈壁石的声音,和此刻狗爪刨青石板的响动确有三分相似。年夜饭的蒸汽模糊了窗花,晚棠在八仙桌下捡到颗生锈的滚珠。那是李有福特意从XJ带回的纪念品,采油机轴承上的钢珠浸透石油,在川南的潮湿空气里正慢慢长出褐色的锈斑。屋外突然炸响的烟花惊飞了树梢麻雀,晚棠指着划过夜空的银色光带,这次准确地喊出了人生第二个词汇:“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