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0章 阴阳磨
荣彩这两句话说的极为得体,既将对方捧的高高的,又不失自己的气派。
不等云伯天开口,温青青冷笑道:“说的可真好听,没动手,先套交情,这还过什么招?
我活了这么大,还没见过这样,哼,荣老爷子,你既然这么怕,干脆让这位云相公,或者将刚才那位袁相公叫回来,让他们当这游龙帮的帮主算啦!”
荣彩听了这话,面皮涨红发紫,眼里迸出两道凶光,忽地怪叫一声:“今天我非宰了你这小畜生不可!”纵身跳起,五指如钩,抓向温青青的咽喉。
云伯天跨上一步,一只手已伸到了他肘下,轻轻一托,荣彩左掌斜抓伯天脉门。
这一招变得甚快,攻中带守,果然不凡,伯天不禁暗喝声彩,左掌向前一招,
荣彩顿觉一股来势好似水中漩涡,环环相连,绵绵而来,自己马步动摇,急忙移步转身,飘身后退。
云伯天这一招乃是崆峒派的“阴阳磨”,对手一旦接战,必被拖住,一身劲力消磨在阴阳二气的抽送之下,待对方力弱,那时他刚劲送出,自然无坚不破,一举锁定胜局。
只是他无意让荣彩难堪,才留力不发。
饶是如此,荣彩也是心中一寒,他没想到自己苦练数十年的功夫,面对这人一招便即受制,当下干笑道:“朋友……”
云伯天截口说道:“一个黄毛丫头,你也不必较真,况且以你的名头,今日之事若传扬出去,恐怕脸上也不好看!”
温青青呸了一声,骂道:“你才是黄毛丫……”
云伯天斜眼扫来,温青青心子一跳,只好住口。
云伯天道:“荣帮主,这一切皆因两千两黄金所起,我虽无意,但此刻却也不能给你。
你若实在放不下,就来静岩温家,我恰好要去了断一段公案!”
荣彩一抱拳说道:“云少侠既然这么说,小老儿敢不遵从。”
一摆手,与几名属下抓着铁链,纵到了自己小舟之上,飘飘去了。
温青青哼道:“什么吗?说要领教人家的武功,却又不打!”
云伯天斜眼一睨道:“你是不是忘了你的身份?姓云的是给你当打手的吗?你最好祈祷,我爹不是死在你爹手中,否则,哼哼……”
“去衢州!”伯天进舱去了。
众船工听令,将风帆扯满,继续起行。
温青青却如泥塑木偶,竟尔定住了,她被一言惊醒,两人之间还存着一桩疑案呢,父亲若真杀了他爹,想到这里,白玉般的双颊涌起一阵潮红。
忽听脚步声响,陈圆圆缓步走出,说道:“我当你打得过那人呢,才这么不饶人……”说着将她拉进舱内。
温青青苦笑道:“打不过人,总得过过嘴瘾,不然也太吃亏了!”
陈圆圆不由叹了一声,她已经了解这女子性格,所以不再说她的不是,只是拿出一条丝巾,沾了些清水,给她将耳朵上的血迹擦拭干净。
温青青冷冷说道:“姐姐,你看到了吧,这世道就是这样。江湖上行走的,免不了斗斗杀杀,都是朝不保夕。
只是弱者被人肆意践踏,我虽然性格不好,但那都是我自己的事,难道我就该被人欺侮,任由别人骂我父亲,就连我那苦命的母亲也不能免吗?”
说着眼眶一红,又流下泪来,想到刚被荣彩骂说母亲给人糟蹋,自己是杂种,乌龟原是王八种。有这样的老子,就生这样的小畜生字眼,她一想就觉得又委屈又痛恨!
若非武功不及,非杀了荣彩不可!
陈圆圆也不由心下恻然。她虽然天生丽质,却出声贫苦,小小年纪便被卖了,对于女子在出身问题上的苦楚,比谁都清楚,劝道:“妹妹,我知道是那老头不好,可云相公不也护着你了?没人说你的不是!”
说着看向伯天,似欲让他宽慰青青。
云伯天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他自然知晓,作为子女,被人辱骂父母,又怎能甘休?
可那也只温青青其行可谅,但是两人之间横亘着一条红线,绝不会为之出头教训荣彩,能护她一手,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温青青又是气闷,又是恼怒,当下低头静思,对两人都不理睬。
一会儿舟中仆役端上酒菜,云伯天在几上斟了三杯酒,说道:“这是绍兴的女贞陈酒,至少已有二十年的功力,两位要不要尝尝?”
温青青哼道:“谁要喝你的酒!”
陈圆圆笑道:“云相公,这就接着讲那个故事吧,你说引起了祸端,以之下酒,也是美事啊!”
云伯天笑道:“好,上次讲到皇帝被义军逼死,义军荡平京城,觉得天下可定,自然开始放松,有些飘了!”
他顿了顿,问道:“你们还记得之前我说的那个领兵在外的将军吗?”
圆圆道:“记得。”
青青道:“不就是将天下第一美人收入房中的那个人吗?”
云伯天点了点头:“那位义军首领的一名重要将领,便将那位将军的父亲以及妾室,也就是那位天下第一美人抢了过来。”
圆圆讶道:“你不是说那位将军在镇守要塞,防备异族吗?他们怎敢如此,莫非他们不知道?”
云伯天咳嗽一声道:“这怎能不知?
或许是这位美人能令佛陀动心吧,那位义军大首领便从兄弟手里将这位大美人要了过来,留在了身边。”
温青青听得心头火起,用力在腿上一拍,呸道:“这都是什么男人。”
云伯天道:“所谓义军,之前本就多为铤而走险的饥民组成,有句俗话讲,一个瞎子如果眼睛好了,最先做的事,就是丢掉拐杖!
他们之前被压榨,多数人又都是胸无大志之辈,这一掌握生杀大权,又被京城的繁华迷了眼,与朝廷那些只图一己私欲的贪官污吏本质上并没有太大区别,只是身份变了而已。”
温青青骂道:“岂有此理!”
云伯天苦笑道:“这不算什么,人一旦掌握生杀之权,自然会予取予夺,你不给我就是取死有道,这种仗着本事,夺人财物的人不胜枚举!”
温青青哼道:“你在说我吗?”
伯天摇头道:“我从西北一路走来,也做过这事。
义军开始在京城向士绅官宦拷问钱财,你想啊,那些人当官就是为了钱,所以皇帝在位时求着借钱,都借不出来。
他们本以为换个人坐天下,大家还是继续捞下面人的钱,那也不影响。谁知要捞他们的钱,那怎能愿意?
但是嘴硬永远不及刀子硬,便被义军杀的血流成河,人人自危!”
温青青忍不住道:“义军里没有人劝阻吗?”
云伯天道:“那自然是有的,可相比那些人而言,他们的力量太薄弱了!
有些见事通明之人,也杀了一些违反军纪的义军,可处理这种小兵又能起到什么作用?
要想成功遏制,必须得往上砍才行!
这又跟他们当初造反时一样了。
况且古往今来,好多才华出众的谋士大将,他们意识到了危机,却有志难伸,没有死在敌人手里,却死在了自己效忠之人手中。
这结果固然令人痛心,发人深省,可这种事,几千来却在不断循环!”
青青脱口道:“这是为什么?”
云伯天笑道:“你明知道打不过荣彩,又为何嘴硬?”
青青微觉羞赧,讪讪道:“这不是事势所迫,逼不得已吗?”
云伯天道:“正所谓‘师行如火’,这就是说军队倘若没有严格的纪律加以约束,那与燎原之火一样可怕,一点小问题很快就会成为蔓延全军的大问题。
军队一旦乱了,搞起抢掠之事,会比土匪可怕十倍不止,必然军心散乱,民心不附啊!”
陈圆圆接口道:“那恐离败亡也就不远了。”
温青青道:“这些人能够攻破京城,显然麾下的奇人异士必然不少,为什么就想不到这点呢?”
云伯天叹道:“再聪明的人也会犯糊涂,你以为你爹爹不够聪明吗?
他孤身一身杀了你家三十八口人,卖了你家女人去妓院,都不被人发现。
那么多江湖豪杰围攻他,连他人影都找不到,可他最终为什么会死?
还不是因为所有人,在有的时候都会陷入迷障,而不自知,从而改变命运,误了一生!”
“什么意思?”温青青失声道:“你知道我爹的遭遇?”
云伯天沉默不语。
温青青幽幽道:“我爹爹是被人暗算了,是吗?”
云伯天知晓金蛇郎君当年被温家五老借助温仪的手喂下了“醉仙蜜”,又被五行阵困住,后来被擒,才被挑断了手脚筋,从此一代高手落下了帷幕,但此事温仪知晓,温青青并不知道。
只因她们娘两生活在温家,温仪怕女儿性子急,知晓真相,害了性命,一直没有告诉她。
陈圆圆叹了口气:“常言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再聪慧的人,只要对什么事什么人上心,他就一定会出错!”
云伯天只觉陈圆圆谈吐多智,而且深谙人性,拱手说道:“姑娘果然大才,此言正合至理,正所谓无所在意,无往不利!”
要知道云伯天自忖内力不及袁承志深厚,只因他的“无相神功”只练到了第七重,还未臻至第九重,完全大功告成就下山了。
皆因修习一切上乘内功,最最凶险之事,无过于奋力强求。走火入魔之事,往往由此而生,务须有如漫不经意的修习,火候一熟,悟心一生,自然水到渠成。
否则山上练功远比江湖清净,只是他到了这一步,是个大关口,越是勉强,越是无用,也越是危险。
可这项道理,理解起来极为简单,要如何学以致用,这就难了!因为这练功诀窍就记录在典籍里,但一般人根本无法领悟。
陈圆圆听云伯天对对各种掌故了然于胸,若不是看到他的样子,真像一位久经世事的前辈人物,忍不住问道:“那那个美人呢?”
云伯天微微颔首说道:“当时京城被破,那位大将军正在镇守要塞,防备异族。他的军队供给全凭朝廷,可当他得知京城被破,他自己又能支撑多久?究竟该何去何从?”
圆圆与青青面面相对。
陈圆圆低声道:“他该不会是投靠异族了吧?”
云伯天笑道:“为什么说异族而不是义军呢?”
温青青看了伯天一眼,道:“老话说的好,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乃为人生两大恨,这仇要是不报,还不被天下人耻笑?
这将军的父亲与爱妾既然都被义军欺侮,自然不能去投降他们了!”
云伯天点了点头:“是啊,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一个女子都懂,可有些人偏偏不懂,还觉得那位将军只有投降自己才是出路。”
圆圆摇了摇头:“或许不是不懂,而是太过自大。”
云伯天笑了笑:“估计是这样,这位将军以恢复前朝为名,当即起兵。起义军能够打垮朝廷,对他又有多少忌惮,双方自然一场大战。
义军固然是厉害,可这位将军的兵马也是防卫异族的精锐,这一战,杀的可说是惊天动地、日月无光,两军陷入胶着。
谁知这位将军已经投降了异族,早就开关引入了异族兵马,在这关键时刻,异族兵马的加入,彻底影响了战局。
起义军陷入溃败,从那之后,起义军再也无力聚集重兵,被迫放弃京城,退守西北之地,那位首领急忙登基称帝,过了一把皇帝瘾,但很快就被平掉了。
而异族好不容易进了中原,准备一战而定天下,彻底肃清南方一些心向前朝的势力。”
说到这里,云伯天不禁长叹一口气。
温青青道:“那后来呢?”
云伯天道:“那位大将军自然抢回了美人,他帮着异族人四处征战,异族人也就从此占据了中原天下,当时有人为此事做了一诗曰“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
温青青一愣,脱口说道:“岂有此理!这岂不是将这一切都怪在了那个女子身上?都是这群臭男人自己不争气,还说什么冲冠一怒为红颜!”
云伯天幽幽道:“异族人要坐这天下,汉人岂能接受?尤其南方温润之地,竟出了好多视死如归的好汉,他们重建朝廷,顽强抵抗。倘若此时,这些官员仍能齐心协力,异族人毕竟人少,这天下大势说不定还有转机。
可这朝廷腐朽太久了,又党争不断,多年以来,所有地方官员已经养成了争权夺利,拥兵自重的弊病。
强敌来时,尚且能够合力作战,可强敌一退,又会因为功劳封赏之事,生出龌龊,这个南方小朝廷很快又淹没在了历史浪潮中。”
温青青急道:“为什么啊?
异族人都打进来了,为什么还要斗?大家合力不好吗?”
云伯天道:“异族人想要统治中原,他们知道自己人少,能够进入中原,可说是侥天之幸,为了立威,让汉人惧怕,以什么“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制造血腥屠杀,将好好的江南胜地变成了鬼蜮之乡,多年难复元气。”
温青青喃喃道:“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这是什么意思?”
云伯天涩然道:“就本质上一种扭转禁锢百姓思想的方式而已,就跟避讳皇帝名字一样,实则就是当权者为了显示自己的权威罢了,这种行为随着发展,方式是多样化的,并不是种固定的行为!”
两女点了点头。
伯天说到这里,不觉叹了口气,道:“不得不说,这种杀戮,的确也让汉人生出了惧怕之心,异族人就这么占住了江山。
后来虽有无数有识之士,英雄豪杰为了推翻统治,前仆后继,英勇斗争,却还是遭到了残酷血腥镇压,致使无数豪杰血洒荒丘,饮恨长天,也未能改变汉人被奴役压迫二百多年的现实。”
陈圆圆一直默默听着,时而双眉上挑,满脸惊奇,时而低眉垂眼,若有所思,直听到这里,才问道:“那位将军与那位美人后来结局呢?”
云伯天道:“那位大将军自然是被骂做古往今来第一大汉奸,可他先是被异族朝廷封为异姓王,带着自己的美人爱妾一同就藩。
后来异族朝廷换了一个皇帝,就要撤藩,他又起兵反抗,最后失败,临死前也过了一把皇帝瘾。”
青青听得目瞪口呆,喃喃道:“这位美人陪了三位皇帝啊?”
伯天道:“而那位天下第一大美人虽然跟随将军就藩,可她既有让人“冲冠一怒为红颜”之流言,不但饱受天下骂名,被将军的正妻视为眼中钉,后来年老色衰,这位将军另有美人,她便落了一个青灯古佛,枯坐莲台的下场!”
云伯天说完,久久不语,青青、圆圆也沉浸于故事中所透出的含义,忘了言语。
过了半晌,云伯天看向陈圆圆,说道:“陈姑娘,你听了这个故事,有何感想?”
陈圆圆默不作声,眼里涌出两行泪水,顺颊滑落,青青摸出手帕,轻轻替她拭去颊上泪水。
圆圆心中所思所想纷至沓来,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定了定神,待心中渐渐宁定,才道:“这样说来,我被你抢走,似乎,似乎真比进京好一些,可惜那个女子没我的福分,没有一个你出来搭救!”
云伯天心怀激荡,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声说道:“姑娘,你能这样说,我就觉得这一切没有白做!”
忽听得头顶呵地一声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