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英语词典上的油渍
腊月的霜花爬上玻璃窗时,缝纫机抽屉里的汽水瓶盖已经攒了四十八个。程秀兰把最后一个瓶盖按进棉花胎里,突然听见女儿在里屋念“apple“——这个词悬在漏风的窗棂上,带着北方的寒气。
晓梅趴在炕沿,面前摊着从废品站淘来的《英汉小词典》。缺了封面的书页泛着酱油色,却不妨碍她嗅到油墨里裹着的远方。窗台上的雪花膏瓶里插着支蜡烛,火苗在词典上投下摇晃的影子,把“freedom“这个词烤得暖烘烘的。
“妈,厂长今天来吃面了。“晓梅突然抬头。她注意到母亲整理奖状的手顿了顿,那张印着金字的“三八红旗手“证书在煤油灯下泛起涟漪。
程秀兰把证书卷成筒塞进炕洞:“他现在是王经理了。“铁钳捅开结块的煤灰,几点火星溅在搪瓷缸上,惊醒了泡在里头的胖大海。上个月厂区挂起“红星纺织有限公司“的铜牌时,她三轮车上的阳春面从每碗一毛涨到了一毛五。
第二天放学,晓梅在厂区公告栏前停住了脚。红纸上“招聘启事“四个字比王老师的红钢笔还刺眼,要求栏里“具备基础英语能力“像根鱼刺卡在喉咙。她踮起脚,鼻尖几乎贴上冰凉的红纸,直到呼出的白气模糊了“初中以上学历“那行字。
那天傍晚的面摊格外冷清。程秀兰往汤锅里添了三次水,最后索性把剩下的面条捞起来晾在笸箩里。晓梅蹲在槐树根下背单词,突然听见金属碰撞的脆响——三个穿皮夹克的青年正在踢可口可乐易拉罐。
银色的罐子滚到晓梅脚边时,她看清了上面陌生的字母组合“Coca-Cola“。领头的青年吹了声口哨,港台腔混着酒气喷过来:“小妹,帮阿哥捡过来。“
晓梅攥紧词典,突然想起王老师说“新时代要精神文明“。她抬起脚,狠狠踩扁了易拉罐。金属变形的呻吟中,青年们的哄笑像碎玻璃碴子扎进耳朵。
“有种!“皮夹克们围上来时,程秀兰的擀面杖已经横在女儿身前。面杖上的面粉簌簌落在晓梅的词典上,把“courage“这个词染成了雪白。
这场闹剧以派出所民警的到来收场。但晓梅真正记住的,是那个被踩扁的易拉罐在月光下的模样——像枚扭曲的银元,又像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船票。
深夜,程秀兰从樟木箱底翻出个铁皮盒。五颜六色的粮票上压着张黑白照片,穿工装的年轻姑娘在纺织机前笑出虎牙。她抽出夹在存折里的夜校结业证,轻轻抚过“英语初级班“几个烫金字。
当第一声鸡鸣撕开夜幕时,晓梅发现枕边多了个牛皮纸包。油浸的纸皮下,砖头厚的《朗文现代英汉双解词典》散发着樟脑味。翻开扉页,母亲的字迹躺在1983年4月7日的日期旁:“奖给先进工作者程秀兰“。
晨雾中的阳春面摊飘起了葱花味。晓梅把词典包上挂历纸书皮时,发现内页的“factory“词条旁有铅笔批注:纺织机转速每分钟300转,车间温度38℃。油渍在“worker“这个词上晕开,像朵透明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