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2 停止的时间
精神科医师出外诊,通常不会太顺利;如果顺利的话,病人家属早就把人给送过来了,哪还需要我们去收治呢。风险太高,这让很多学医的人对精神科望而止步,能坚持下来的人,真的不那么容易。
我们开车来到刑侦大队,但并没有听到任何吵闹的声音,反而还挺安静的,只是安静得有点邪乎。我见多了精神病患者,脑海里不自觉地就勾勒出一个画面来:不会是这些警察都被精神病患者给制服了吧?有的患者发起病来可真不得了,力大无穷,几个人都按不住一个。也难怪网络上曾有人问:一个行医的黄飞鸿为什么会有那么厉害的功夫呢?这个,我们精神科的医生最有感触了,功夫不行、力气不够,那怎么保护自己呢?说不定哪天就被病人给捅成筛子了……可见,杨柯这么勤奋地锻炼身体,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
当我带着人去找刑侦队负责人时,只看到一个女人背对着门坐在办公室里,对着一众警察说自己要报案,好像是说有人要杀她。
一般我们出外诊,医务科或者总值班都会提前帮我们问清楚:去哪里出外诊,病人什么情况,威胁系数有多大,有没有必要请警察来处理……
这次出来前,医务科的小姑娘已经都打听好了,告诉我:病人是一名中学女老师,教美术的,名叫林中花,极度危险,现在人在刑侦队,警察请我们快点过去,希望能强制收治病人。
来之前,我以为刑侦队已经把人给控制住了,所以想直接找刑侦队负责人提人,可来之后看到大家都这么安静地听这个“女报案人”陈述案情,我有点疑惑了,难道她就是警察口中“极度危险”的病人林中花?
说起来,刑侦队的副大队长姓廖,我们都习惯叫他廖副。有时候我出外诊,会请他来协助处理,彼此也算是认识。廖副见我来了,立刻对我使了个眼色,让我先别进去,站在外面等就好。
没多久,廖副就借故从办公桌旁起身,让那个女人先喝点热水,然后径直走出来,跟我小声交谈:“陈医师,你总算来了,这都几点了?”说完,廖副回头抬眼望了下墙上的时钟,那个时钟早就坏了,时间一直停在十点十分。
我没理会廖副的抱怨,只是歪着脑袋,透过窗户瞄了一眼女人的背影。那女人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睛,我只瞄了一眼,她就把头转了过来。女人长得挺眉清目秀的,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还涂了口红,化了点妆,试图遮住非常明显的黑眼眶。整体看下来,这个女人的状态好像不太糟糕,她还懂得顾及自己的形象。
等女人转回头时,我就问廖副:“她就是林中花?人很危险吗?我看好像没什么暴力倾向啊,到底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还希望你能告诉我呢!”廖副一副很头疼的样子,似乎恨不得快点摆脱里面的女人。
我听糊涂了:“是你叫我们来的,我们能告诉你什么啊!我看那女人没病,倒是你有病。”
廖副不屑:“我能有什么病?”
“相思病啊!不然你找借口骗我来干什么?”我开玩笑地说。
廖副瞪了我一眼:“少来了,我老婆孩子都快生了,谁想你啊,你又不能给我生孩子。”
我意识到谈话的方向走歪了,又拉回到正题上:“你赶紧告诉我们,那个女人到底有什么毛病,我好对症下药。”
廖副当然懂得事情的轻重缓急,他先让办公室里的刑警安抚那女人,然后和我走到楼梯口,跟我细说那女人的问题。
据廖副透露,坐在刑侦队办公室的女人确实是林中花,她来刑侦队报案不是头一回了,她一开口就说有人要杀她,起初警察们以为她是正常人,还认真地询问有没有关于凶手的线索,可林中花却说自己不知道凶手长什么样,因为那个人戴了黑色面罩,而她没能逃开,被凶手杀死了……
像这样的情况,警察只能配合她做记录,然后把人送走。不承想,隔天林中花又来了,目的还是一样,都是要报案,说有人要杀她。
警察也是很忙的,这么浪费公共资源不好,所以廖副知道后,就亲自过来问她:“是谁要杀你啊?”
林中花一直重复前一天的话,还说自己又被杀死了,并且强调了“又”字。
廖副以为这个年轻的女人装疯卖傻,跑来调戏他们刑侦队里帅气的小伙子,于是就戳穿了问:“你都被杀死了,怎么还能来报警呢?那你现在是什么啊?”这一问,完全是话赶话,廖副也没多想,可他听到林中花后面的回答,肠子都悔青了。
林中花居然不觉得自己有问题,她悄悄地和廖副说,她能无限复活,怎么都杀不死。廖副不是精神科医生,听到这话,完全当这个女人想跟自己抬杠,接着问,一个人怎么可能无限……
结果,林中花没等廖副把话说完,就打断道:“这里面藏了一个惊天的秘密,要是说出来,这世界就要毁灭了。”
廖副满脸无奈,只好和之前的人一样,规规矩矩做了笔录,再次送人离开。
问题是,林中花还是每天都会来报案,一个多月后,林中花的手腕、脸部、颈部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外伤,有刀割的,也有绀紫色的瘀伤,她说是杀她的人给弄的。廖副担心女人遭遇了家暴,想请女同事来帮她检查伤势,林中花却死活不让别人碰她。
听到这里,我觉得病人不算太危险,她可能会自残,可总比暴力伤害他人好一些。廖副却说:“这还没完呢,因为她觉得我们是在敷衍她,所以,所以她现在就,就扬言要自己去追查凶手,把凶手抓来给我们看,证明她自己没疯。”说到这,廖副竟然有些激动。
“抓凶手?”我不太相信。
廖副很无奈:“是啊。”
这时候,下午的天空突然堆满了乌云,狂风大作,还打了几道闪电,暴雨将至。我莫名地有种不祥的预感,似乎这次出诊没有我想的那么顺利,一种惶惶难安的感觉在全身蔓延开来。
廖副抬头望了望天,呢喃了一句:“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啊!”然后又继续告诉我,林中花每次来报案都非常认真,她说自己要去抓凶手,真去抓了。只不过,到了第二天,林中花又说自己被凶手杀死了,她差一点就扯下凶手的黑色面罩了……
日复一日,林中花的气色愈来愈差,刑侦队的人问林中花在哪里上班,家里有亲戚吗,难道家人都不关心她。林中花却说,家人不知道她每天都被人杀死,反正自己每天都会“无限次地复活”,她不希望家人担心。
林中花已经连续两个多月每天都来报案,廖副的耐心也渐渐被磨掉了,他当即唱起反调:“你说你死不了,每次都能复活,你是有超能力吗?有不死之身吗?人家为什么要杀你?动机是什么?”
那天,林中花煞有介事地回答:“如果我告诉你,你一定会接受不了的,就像我告诉你,我每次都能复活一样,你们根本不相信我。”
“要不等抓到凶手,你再来报案吧。”廖副的脾气上来了。
林中花一副不计较的样子:“我不怪你,没有人会相信我的,你们不帮我抓凶手,我就自己抓。只有抓到凶手,才能救我,救你们。”
廖副很不耐烦,忍不住提高了声调:“救我们什么啊?难道凶手还能把我们也杀了吗?”
林中花很神秘地回答:“你们没被杀,但全世界都有危险,我是要救自己,也是要救大家。”
这种话越说越玄乎,廖副不再搭理林中花,只要人没大碍,也不瞎闹事,刑侦队对这种没头没脑的报案就只当恶作剧,走个过场,每次做个笔录后就送她离开。
林中花也不完全像是恶作剧,每次被送出刑侦队,她都会问为什么不给她一份回执单,按规定这是应该出具给报案人的。刑侦队担心刺激到林中花,每次都会说:“回执单用完了,下次再给你吧。”
林中花有时就会抱怨:“你们每天都这么说,不觉得有问题吗?”
刑侦队听到这话,总觉得林中花也不是完全疯了,因为她记得每次来都没有拿到回执单,正常的记忆力还是有的。
听起来,林中花的情况应该属于妄想性精神病,这种病的症状就是对一切事物都保持怀疑的心态,随时保持警戒的状态,总觉得有人要害他,到处防备,四处控诉,刚患病时,还会有幻听的表现。很多人都以为,幻听是病人的心理造成的,实际上有科学家曾用磁共振成像扫描了12名妄想性精神病患者的脑部,在五年中做了多次检查,他们发现幻听并不是心理造成的,而是脑部有机能上的组织流失。尽管妄想性精神病对大脑的伤害始于大脑后部,但大脑前部也会有流失现象,就像森林大火一样蔓延,脑部组织会从后向前流失,“烧掉”。
听了廖副的描述,我心中大概有底了,只是如果确诊的话,肯定是要将她收治入院的。根据《精神卫生法》,医院收治病人必须经过家属同意,我就问廖副有没有联系过林中花的家人。廖副耸耸肩,表示没联系过,林中花之前除了来报案,基本上没造成太大的破坏,刑侦队就由着她,从来没去联系过她的家属。
雷声慢慢大了起来,我怕下雨路上会堵车,就想先进去和“病人”谈谈,廖副拦住我:“我还没说完呢,你急什么?”
“我尿急啊!”我抖了抖身体,“真的。”
“你真麻烦,那快去尿,厕所在那边。”廖副指给我一个方向。
我忍住尿意没去,而是问:“还有什么情况?你一次说完吧。”
廖副面有难色:“这个事怎么说呢,林中花来报案的次数多了,我们真的以为她是个疯子……”
真以为?难道她精神状态是正常的?我狐疑地想。
廖副没察觉到我的心思,继续说:“既然是疯子,我们就没想太多,糊弄一下就算过去了。而且林中花看起来吧,也不像那种疯到生活无法自理的人,她每次来都会打扮得干干净净,只是气色不太好罢了。我以为这个人是生活里受到了什么刺激,也就不想为难她,可是有一天出了一件事……”
我被勾起了好奇心,忙问:“什么事?”
廖副好像被寒意侵袭了身体,他哆嗦了一下:“林中花每次来都会强调有人要杀她,只有抓到凶手,知道凶手是谁,她才能救自己,救大家。可是那个凶手戴了黑色面罩,她每次被杀死都看不见凶手的样子,直到今天,她又激动地跑来我们刑侦队,告诉我,她终于扯下了凶手的面罩。”
“凶手是谁?”我来了兴趣。
在赶过来时,我带了个住院医,叫宋强。他在一旁安静地听了很久之后,终于忍不住插了句话:“是我们不认识的人吧,任何人都有可能。”
“不一定。”
说罢,廖副从口袋掏出手机,举起来给我们看一幅素描:“林中花是中学美术课老师,素描功底不错,她画的凶手很逼真,跟真人一模一样,几乎没有偏差。这个人,你们应该也认识。”
“真的假的?”
我凑近一瞧,心想,哎哟,画得可真好,美术课老师果然不简单。可我再一细看,又觉得不大对劲,凶手的模样很眼熟,竟然是我见过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