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黑色雪山3
不知道是否因为生理期过于困倦,又或是破了常例的亲密让这个夜晚变得更加安静,陈绵绵简单洗漱后,很快就陷入了睡眠状态。
梦境纷杂,乱七八糟的画面一帧帧闪过,竟然还破天荒地,梦到了第一次见到程嘉也的时候。
彼时她十八岁。
初次飞行就跨越大半个国家,独自一人拎着沉重的行李穿过机场长廊,明净落地窗外的一切都显得陌生而新奇。
也让人怯懦。
她抿着唇跟着指示牌出口走,孤身一人站在路边,手里攥着张纸条,等待着纸面上车牌车辆的到来。
与空旷崎岖的山野不同,南城的建筑高大而密集,写字楼鳞次栉比,道路宽敞干净,或出差或旅行的人们奔波在此,装扮光鲜,行色匆匆。
好像一切都忙碌而疲惫。
没有远处覆雪的山峰,潺潺见底的溪水,带着雨后青草香味的空气,和时时刻刻笑着打招呼的人们。
透过装点着鲜花的机械森林,她仿佛看见冰冷的钢铁底色。
一种极难融入的底色。
车来时,陈绵绵仍在发呆。
一声礼貌的鸣笛后,她才倏然回神,把跟司机道了您好,帮着把行李放进后备箱。
哪怕彼时她初次接触城市生活,尚不能明白连号的车牌和劳斯莱斯Black Badge意味着什么,也能立刻敏锐地感知到,这辆车很贵。
且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贵。
但也仅此而已了。
不像小地方的人会熟络地聊闲天,车内十分安静。
司机坐得端正而一丝不苟,戴着白手套的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方向盘上,表情沉静,目不斜视。
陈绵绵也就没说话。
她本就不善于做主动发起对话的那一个,更何况像溪水里的小鱼进入大海,多了解另一条小鱼,也不会让她得到什么。
徒增羁绊罢了。
一路无话,汽车平稳驶入城南,在林荫茂密而幽静的道路上又行驶了片刻,才到达目的地。
司机下车,站在低调到没有招牌的建筑门口,示意她直接进去就好。
陈绵绵跟着服务生的引导,在三楼包厢门口站定。
等待开门的那一会儿,她手心的纸条被汗略微湿透,嘴唇抿得很紧。
雕花红木大门的背后,是程家给她办的接风宴。
细致贴心,礼数周到,风光无两。
陈绵绵当时困惑。
她一个小小的、与程家人人生毫无瓜葛的、被资助的学生,何至于让这家人大动干戈,全家出席这顿平常的饭局呢?
后来回想,才倏然发现,大抵是因为程嘉也吧。
这一家子都是生意场和政局上磨练出来的人精,许是考虑到她的出身,没有穿得太过隆重,都是低调闲适的常服,举止亲昵,语气温和,面上带笑。
程父问她一些有关西南山区地势和产业的问题,都恰到好处地控制在她能够知晓且有话可说的范围内。
程母一边给她夹菜,一边询问她对于大学专业选择和未来的人生规划。
“南城大学不好考的,你家那边教育资源比较一般,能考上已经很厉害了。”程母笑了一下,像所有母亲一样,难以控制地提到另一个人。
“我们嘉也去年也只是刚刚够上分数线。”
对上陈绵绵有些疑惑的目光,保养得当的女人又解释道,“他之前在准备出国,所以……”
程老太太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中断了这句话。程母又笑了一下,从容又若无其事地把话题揭过去。
陈绵绵于是也笑笑,安静地听她讲别的。
其实她对这些家庭秘辛并无兴趣,只是在疑惑程嘉也是谁而已。
后来就见到了。
他是这顿饭进行到一半时进来的。
八月底,南城前一夜刚下过暴雨,不算热。
他穿着一件黑色外套,推开门时,另一手摘下耳机,神色冷淡,只字不言。
绕过她座位往另一侧坐的时候,还能嗅到木质香与夜风凉意。
饭桌上安静片刻,无人出声。
几秒后,又迅速恢复寒暄与聊天的状态,好像那一瞬间的尴尬、无措与面面相觑,都只是陈绵绵的错觉。
短短一个照面,场面上的主角已经发生了变化。
“怎么才来?”程父偏头问他。
程嘉也拉开椅子坐下,垂着眼,没什么情绪地敷衍道,“堵车。”
桌上又安静片刻。
连陈绵绵都可以感知到他在说胡话。
这片区域应当比较特殊,进大门时需要登记车牌,一路上连人都少见,何况车辆造成拥堵。
但一桌人谁也没拆穿,避开矛盾似的,接着换话题。
“这就是我们几年前挑选资助的小朋友,还是你在一堆资料里选中的,记得吗?”程母揽着陈绵绵的肩膀,温声问对面的人。
程嘉也隔了几秒才有反应。
他低颈在手机屏幕上敲下几个字,似乎是发送完毕后,才缓慢地从手机屏幕上抬眼,目光晃了一圈,落在她身上。
好像刚刚才发现有个外人在似的。
他没说话,但神情很明显。
早不记得了。
于是程母又捏了捏陈绵绵的肩膀,带着笑意轻声道,“绵绵,跟嘉也做个自我介绍?”
陈绵绵一顿。
其实方才已经做过了。
虽说是小地方里出来的人,但礼貌是有的,刚进门时就规规矩矩地对长辈鞠了躬,说您好,我叫陈绵绵,非常感谢您这么多年对我无私的资助。
但那时候显得十分顺理成章。
不像现在。
一桌人都安静坐着,等待着这个场景的发生。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尽管周围的人更多,且都是长辈,却仍然远没有对面那人给她的压力要大。
他就那么坐在那里,神色极淡,平静又随意地望着她,直到眉宇间为数不多的耐心,肉眼可见般的即将告罄。
程老太太喝了口茶,蹙着眉准备打圆场,刚想开口斥责他两句,却见陈绵绵张了张嘴。
她深吸了一口气,有些紧张地小声开口。
“你好,我叫陈绵绵。”
声音因为过于紧张,还有些不易察觉的抖。
她顿了顿,似乎觉得只这一句太单薄,于是想了想,又补充道,“也即将在南城大学读书,今年入学。”
“……是你的学妹。”她最后这样结尾。
“小学妹呢,嘉也。”程母在旁补充道,“成绩很好,很厉害的妹妹,性格也很不错。等到九月开学,你要多多关照一下……”
她还说了什么,陈绵绵没注意了。
因为程嘉也眉梢轻微一抬,注视了她几秒,瞳孔漆黑,平静又随意,显然没听旁人在说什么。
沉默的对视里,他倏然开口问道:
“你知不知道一首歌叫《绵绵》?”
陈绵绵顿了顿,摇头。
于是她看见他又意兴阑珊地低下头去,留给众人一个漆黑的发顶。
此后话语寥寥,再没看过她。
她当然不知道。
她去哪里知道呢?
从童年长到少年,她耳边一直是奶奶唱的哄睡歌谣,是风吹树林的窸窸窣窣,是雨后山间的流水潺潺,还有操场喇叭的课间操声响,和朗朗的读书声。
在他们那个交通闭塞、资源落后的小地方,连mp3都是奢侈,何况港乐。
所以后来她写稿攒了些钱,拿奖学金换了手机之后,歌单里循环了很久的Eason,却独独没有碰那首《绵绵》。
那会让她想起程嘉也。
想起他们宛如云泥的第一次见面。
沉默,紧张,与天壤之别。
有些时候真的不得不承认,人和人之间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有的人的确就是,出生就在罗马。
其实要说当时她对程嘉也有什么感觉吗?
也没有。
她那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们是来自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的人,尽管他身上有一些吸引人的特质,但他们也没有什么联系在一起的可能性。
可是后来……
偏偏就是有了。
陈绵绵醒来时,清醒得仿佛从未入睡,甚至连姿势都没有丝毫变化,僵硬又奇怪。
窗外天刚蒙蒙亮,捞起手机一看,才六点过十分。
她起来换了衣服,收拾好房间,放轻脚步,走出房门。
程嘉也的房间门还关着,大抵没醒。
他觉浅,一丁点儿声音都容易把他吵醒,陈绵绵轻手轻脚地把他昨晚扔在沙发上的外套放进洗衣机,摁了静音模式,买了早餐回来放在桌上,转身出门。
还有两篇稿子要赶。
她又打开手机确认了一遍截稿日期,是真的快要来不及了。
打车回到学校,在宿舍楼下碰见起来换班的宿管阿姨。
“诶,绵绵啊。”阿姨冲她招手,“昨天是不是又没回来啊?”
南大其实管得不严,很少查寝,夜不归宿一般也没人管。早上正常回来,阿姨大多时候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下了早课,或刚买完早餐。
如果室友不主动向阿姨报备的话。
陈绵绵习以为常,在登记本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和学号,“辛苦阿姨了。”
“没事没事。”阿姨把本子收起来,劝道,“你跟你们寝室还是好好沟通一下,都是室友,没必要举报别人这么积极的……”
“好。”陈绵绵平静地应着,“没关系,本来就是我没回来。”
阿姨叹了口气,挥挥手让她上去了。
走到寝室门口也不过七点钟,陈绵绵动作很轻地拧开门。
窗帘没拉开,灯关着,一片昏暗,也很安静。
大概都还在睡。
她回身关上门,小心翼翼地走到自己的书桌前,准备收拾了电脑和书本,去图书馆写稿。
但再怎么轻,再怎么缓,还是会发出一些声音的。
靠近门的那个床位轻微一响,应该是里面的人翻了个身,出声道:“你上厕所这么快?都没听见冲水声。”
陈绵绵一顿,还没来得及出声,又听见她问了一句。
“那个谁还没回来吗?”
“应该没吧,没听见声。”另一个床帘里传来困倦的声音,拖着呵欠的尾音。
“笑死。真就白天做卷王好学生,晚上搞反差学生妹呗。”最先开口的室友刻薄地嘲讽道,“不知道又哪里去睡了。”
打呵欠那个好像不太感兴趣,“诶,她是不是铁定能保研啊?两年都是专业第一。”
“你管呢?”靠门那个坐起身来,接着窸窸窣窣一阵响,大概在换衣服,毫不客气道,“反正保研跟你我无关。”
“人家又是学生干部,又是专业第一,还搞几个省国级大创,对外给杂志社供稿,是我们能比的?”
“能啊。”困倦那个也坐起来,开始笑,“我们又不是山里来的。”
“噗,哈哈哈哈哈…”
两个人正默契地笑着,卫生间里传来冲水的声响,水箱响动。
对话倏然停止。
空气沉寂下来,气氛诡异地一凝。
靠门床位的那个室友顿了两秒,缓缓拉开床帘。
陈绵绵伸手摁上墙壁的开关。
灯泡骤亮,白光铺满整个寝室,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
她站在桌前,平静地问,“聊完了吗?”
书桌上,她的电脑黑着屏,笔记本摊开放在一旁,一杯洒了的奶茶横在书上,黏稠的液体在笔记本上蜿蜒,留下一大片奶茶渍,一路流到电脑边。
都已经干掉了。
陈绵绵站在那里,视线一一从三个人的脸上扫过,神情平静,没什么情绪地开口。
“聊完了的话,我们谈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