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特·特纳的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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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审判日(1)

在河海交接之处的那片贫瘠的沙质海岬上,一座数百英尺[1]高的悬崖耸立着,它构成了陆地最边缘的一道哨卡。人们可以试着去想象悬崖底下是个宽阔、泥泞而又很浅的河口,河流在此汇入大海,河潮在此与海浪相遇,所以当波涛翻涌起来时便乱得紧。时间正是下午。天很晴,也很亮,太阳似乎没投下哪怕一丁点的阴影。此时可能是初春,也可能是夏末,是什么季节并不打紧,重要的是空气中几乎没有任何关于季节的蛛丝马迹——空气是温和且中性的,周围没有风,不热也不冷。和往常一样,我似乎正独自向这个地方靠近,我乘着某种像船一样的东西(它可能是一艘小船或者小艇,也可能是一条独木舟,我正惬意地斜躺在其中,至少我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我甚至都不觉得劳累,因为船不用我去划,它正温顺地随着河水缓缓朝大海而去),平稳地漂向那海岬。过了海岬,再往外出去更远一点,便是一片深蓝,那是一直延伸到无边无际之处的大海。河岸上没有人,也没有声响,森林里没有鹿在穿行,荒凉的沙滩上看不到鸥鸟飞蹿而起。这里有一种深切的寂静和一种更加深切的孤独,仿佛此处所有的生命并非已经死去,而是突然消失了。其余的东西——河岸、河口和波涛汹涌的大海——都原封不动地永远留存在了午后静谧的阳光里。

现在我已经漂到了海岬附近。我抬眼朝面向大海矗立着的悬崖望去。和往常一样,我在那里又看到了我一定会看到的那个东西。在阳光下,那座建筑显得格外白——在蔚蓝无云的天空的映衬下,它白得那么纯粹,那么清澈。它呈方形,用大理石砌就,像座教堂,结构也很简单,没有高大的圆柱,没有窗户,取而代之的是许多我不知其用途的壁龛,在这个建筑的两侧能看见一连串的拱廊,而在拱廊里这样的壁龛比比皆是。这个建筑没有门,至少我没发现门。就像它既没门也没窗户一样,它似乎也没有任何用途,正如我说过的那样,它就像一座教堂,一座里面没有人做礼拜的教堂,或者,一具没有人被埋葬在其中的石棺,再或者,一块为某个神秘、隐讳且没有名目的事物所立的石碑。然而,我早已经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当我梦见或想见这个场景时,我绝不会为了弄明白这座独自矗立在偏远悬崖上的建筑而去费神。正因为它没有用途,它才变成了一个奥秘,而对这一奥秘所进行的任何探索,都只会带来更令人难以理解而且可能更令人不安的其他奥秘,就像在迷宫里一样。

就这样,那个反复出现而又令人难忘的场景又一次浮现在我的脑海里。这些年来,它已反复出现过多次。我仍然置身于一条小舟之中,在河口上顺着寂静的河水朝大海漂去。在我的前方,在前面更远些的地方,那片在阳光照耀下的广阔大海仍然存在着。大海的轰鸣声已隐约可闻。虽然大海近在眼前,但它并不让人感到凶险。我逐渐接近海岬,接着是那高耸的悬崖,最后是那座高贵而宁静的纯白色教堂。当我不断靠近大海时,它在我内心激发出来的既非恐惧,也非平静,更非敬畏,而是沉思——为那个巨大的奥秘而进行的思考。

从我的孩提时代开始,一直到现在——我刚过而立之年——我还从未能找出隐藏在这个梦(或者说幻觉,虽然它大多发生在我刚从睡梦中醒来之际,但在平时醒着的时候,比如说,在地里干活,在树林里架设逮兔子的陷阱,在干别的什么零碎活的时候,这幕场景也会完整地在我脑海中闪现,它就像《圣经》里的画像,是那么安静、清晰、稳固,与现实殊无二致。然后,一个无声无息的白日梦便会在顷刻之间完整地再现在我的眼前,河流、教堂、悬崖,还有大海,它们来得快,消失得也几乎同样迅速)背后的含义,也从未理解它给我带来的那种感觉——宁静而持久的神秘感。但有一点我从不怀疑:它一定和我的童年有关。小时候,我常听白人们说要到诺福克去,要“到海边去”。诺福克就在南安普敦县以东四十英里[2],从那里再走几英里就到大海了,有些白人经常到那边去做生意。我甚至还认识几位从南安普敦县来的黑人,他们曾经跟主人一起去过诺福克,亲眼看见过大海,他们跟我回忆的那幅景象——广阔无垠的蔚蓝色海水,一直延伸到了视线尽头,甚至延伸到了更远的地方,就好像这些海水一直延伸到了世界的终极边界——点燃了我内心的想象。我渴望能亲眼看见这一景象,而那股渴望逐渐演变成了一种强烈的、发自内心的、几乎是生理上的饥饿感。有时,除了幻想,我的脑海里没有任何东西。我幻想那海浪,幻想那遥远的地平线和汹涌的大海,我幻想自由的蓝天,它就像一个天上的帝国。天空那巨大的穹顶朝东边的遥远的非洲一直延伸而去,仿佛只要朝这个景象匆匆瞥上一眼,我便能领悟世界上所有令人难以置信的古老而广阔的壮丽景色。可在这件事上我实在不太走运,我从来没有去诺福克看大海的机会,只能凭借想象中的画面聊以自慰。所以我在前文中描述的那个幻觉才会反复出现,虽然耸立于悬崖上的那座教堂对我来说仍然是个谜。在今天早上,它比这些年来我记忆中的任何一个时候都显得更加神秘。那个幻觉在我半梦半醒的状态下停留了很久,此后我才在灰蒙蒙的曙光中睁开眼睛。我望着那白色的教堂在安详而神秘的光亮下逐渐变小、变淡,直到它从我的脑海里完全消失。然后,我才再一次把眼睛阖上。

我从垫在身下的松木板上坐起来,挺直了半截身子坐着。在昏昏沉沉之际,我又本能地犯下了在过去的四天早晨已重复犯过四次的错误:我把双腿横着向木板的两头一摆,似乎想把脚踩在地上,但我立刻感觉有金属咬进了我的脚踝,因为脚镣上的铁链已经撑开到了极限,我的双脚就这么斜着悬在了半空中。我把脚收回来,仍把它们搁在木板上。我坐直身体,伸手在脚镣下边的踝骨上轻轻揉了揉,感觉手指底下的血流又重新有了些暖意。清晨的空气中带着一丝冬寒,又湿又冷,这在今年还是头一次。我发现地上的硬土与狱墙底端的木板的交接之处已经结上了一缕白霜。我坐了片刻,揉着我的脚踝,身上有些打寒战。我突然感到饿极了,我感觉我的胃在搅动,在起伏。有那么一阵,四下里静极了。昨天夜里,他们刚把哈尔克关进了我隔壁的牢房。此刻,透过木板墙,我能听见他沉重的呼吸声。那是一种被堵塞的哽噎的声音,仿佛空气正在从他的伤口里往外逃。在那一瞬间,我几乎想悄声把他唤醒,因为自打他进来以后,我们还没机会聊上几句。然而他精疲力竭,呼吸声缓慢而沉重。还是让他睡吧,我想,已经涌到嘴边的话终于没说出来。我仍旧一动不动地坐在木板上,眼看着曙光变得亮堂起来,它悄无声息地把整间牢房像灌水杯一样灌得满满的,绽放出珍珠般的光泽。在外面很远的地方,我听到有公鸡在打鸣,它无力地叫了一嗓子,像是一声遥远的欢呼,那声音回荡着,然后便消失在寂静之中。接着又有另一只公鸡开始啼叫,这回的啼叫声距离我要近一些。我就这么坐了很久,我在聆听,我在等待。有好一阵子,除了哈尔克的呼吸声,什么声音都没有,直到最后我听到远处响起了号角声,那悲凉而熟悉的调门,那沉重而阴郁的慢慢变弱的声音。号角声来自耶路撒冷[3]城外的田野,那是不知哪家农场在叫它的黑奴该起床干活了。

又过了片刻,我摆弄了一番身上的锁链,好让我的腿能滑下木板站立起来。铁链只容许我的脚有一码[4]左右的活动距离。我便照着链子的宽度,拖曳着双脚,将自己的身体往前挪移,直到我能从装有隔离栏的窗口看见外边的黎明。耶路撒冷正在苏醒。从我站立的地方,我看见近处有两座房屋,它们就坐落在河岸边那座柏木桥的起始之处。在其中的一座房屋里,有人正持着蜡烛在走动,闪烁的烛光从卧室进到客厅,又穿过走廊进了厨房,然后它终于在不知哪张桌子上停了下来,不再移动,只是摇曳不定地发出黄色的亮光。而在另外那间屋子的后面,在离桥更近些的地方,一位老妇人身穿厚厚的大衣,正手拿尿壶从屋里出来。她把热气腾腾的尿壶像口坩埚一样端在身前,步履蹒跚地穿过冰冷的庭院,走向被粉刷成白色的木板厕所。稍一呼吸,她的嘴里便会喷出一股白雾。她打开厕所门走了进去,门上的铰链便在霜冻的空气中嘎吱尖叫起来,直到那扇门啪的一声像枪响般在她身后又重重地摔上。这时,我突然感到头晕目眩,只得把眼睛闭上,这主要还是饿的缘故。我眼前直冒金星,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快要摔倒在地。我紧紧地倚着窗台,把身体稳住。等我重新睁开双眼,我发现第一座房屋里的蜡烛已经熄灭,烟囱里正往上冒着灰色的烟。

这时,从远处传来飘忽而低沉的声响,那是疾驰的马蹄蹬踏出的如鼓点一样的咚咚声。声音在河的对岸,正由西往这边过来,因此也就变得越来越响。我举目往远处五十码开外的河岸上望去。时值黎明,一道由柏树和桉树混杂而成的森林之墙正高高耸立在那条泥泞、冰冷而迟缓流动的河水之上。墙上有道豁口,说明那里有条乡间小路通过。此刻,一匹快马正从那道豁口中飞奔而出,马上载着一名骑兵。它的身后紧跟着一匹马,再往后还有另一匹马。三名士兵策马冲上了那座柏木桥,一时之间,桥上仿佛有无数只巨大的木桶在滚过,在冲撞。在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和桥板吱吱咯咯的惨叫声中,士兵们从桥上飞驰而过,进了河这边的耶路撒冷城,他们的枪在微暗的晨光中闪闪发亮。我一直看到他们奔出我的视线,马蹄声渐渐弱了下来,终于在我身后的城镇里变成了轻柔的敲击声。一切又重归寂静。我阖上双眼,把额头支在窗槛上。黑暗给我的双眼带来了慰藉。多年来,我养成了在一天中的这个时段做祷告或者读《圣经》的习惯。可是在我被囚入监狱的这五天里,我曾向他们要过《圣经》,却遭到了拒绝,至于祈祷嘛——好吧,无论我怎么强迫自己,我都没法从嘴里再吐出只言片语的祷告词来,我也早已不以此为怪。我仍然渴望去做那个自打我成年以来每天都必不可少的事,因为对我来说,它已变得如此平常,如此自然,仿佛成了我身体的一种机能。然而现在,它就像一道远非我能理解的几何题或别的什么神秘学科的难题一样高不可攀,令我难以企及。我现在甚至都想不起来我是从何时开始丧失了做祷告的能力——一个月、两个月,抑或是更久以前。如果我能知道这种能力因何舍我而去,那对我来说至少也是一种安慰。可就连这种认知我都不能拥有,横亘在上帝和我之间的那道鸿沟似乎根本无法弥合。所以,当我紧闭双眼站在那里时,当我把头紧紧地贴在冰冷的木头窗槛上时,有那么一瞬间,我感到格外空虚。我又试着去做祈祷,脑中却是一片空白,我的意识里满满的全都是仍在远逝而去的迅疾的马蹄声,和从耶路撒冷城外的原野上传来的公鸡的打鸣声。

突然,只听身后的牢门嘎吱一响。我睁开眼转过身去,在提灯的光亮中我看见了基钦的脸。那是一张年轻的面孔,也就十八九岁,上面疙疙瘩瘩地长着青春痘和麻点。他露出一副目瞪口呆的傻傻的表情,看上去那么迟钝,那么惊惧,让我觉得怪可怜的,也许是我造成了他的某种无法挽回的心理变化。自打五天前我被送进这间牢房,他便从最初的忐忑不安,渐渐变得总是提心吊胆,而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仍一如既往地在睡觉,在吃喝,在呼吸,我仍未被死神光顾,他的担心便终于变成了不可救药的恐惧。我听见他站在牢门外边说了句什么,他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微微发颤。

“纳特。”他说。接着他又说了一遍:“哎,纳特。”他的声音里带着犹豫的意味。“纳特,醒醒!”

在那一瞬间,我真想冲他大叫一声“滚开!”,看着他吓得屁滚尿流地逃走。可我只说了一声:“我醒着呢。”

见我已经站立在窗前,他显然有些发窘。“纳特,”他很快地说道,“律师马上就要来了,还记得吗?他想要见你。你醒着吗?”他说话有些结巴,在提灯的亮光下,我能看见他那张年轻而憔悴的苍白面孔。他的双眼正往外鼓着,因为恐惧,他嘴角旁边的一块地方已变得毫无血色。这时,我又一次感觉到了空腹所引起的剧烈疼痛。

“基钦少爷,”我说道,“我饿。求您了,能不能给我弄点吃的来?求您了,年轻的少爷。”

“八点才开早饭。”他嘴里咕哝着答道。

我一时没说话,只是看着他。也许正是这股饥饿激起了我最后的一线呼吸,最后的一口怒气。我原以为,早在六个星期之前,它们就已经从我身上永远地消失了。我朝那张面带惊恐的孩子气十足的脸望去,心想:你这孩子真是个白痴,你不过是走运罢了。威尔最喜欢拿你这样的年轻人下手了……我的脑海里没来由地闪现出威尔那疯狂的样子来,我心里的怒火仍在暗暗地继续燃烧,我心想:威尔啊威尔,我疯狂的黑伙计,要是我眼前的这个笨蛋被你捉住,你会怎样来享受这道美味啊……我内心的怒火消退了下来,然后便完全熄灭了,留给我的只有短暂的浪费、羞愧及疲惫感。“哪怕给我一块很小的玉米饼也行。”我恳求道。我在想:端着架子大模大样地讲话不会给我带来任何好处,普通的黑奴腔倒有可能管用。反正如今我已经一无所有,更别提什么自尊了。“一点点玉米饼就行,”我连哄带诳地央求着,“求求您了,少爷。我真的饿极了。”

“不到八点没有早饭!”他大声地脱口而出,几乎是在喊,提灯里的火苗被他的呼吸喷得闪烁不定,忽忽直抖。说完他飞快地走了。我站在黎明的亮光里,耳中聆听着从腑脏深处发出的饥鸣,身体一阵阵颤抖。过了片刻,我把身体挪回到木板上,重新坐下,把头深深埋进双手之间,阖上了双眼。祈祷又开始在我的意识边缘游走,好像有只巨大的灰猫在那里焦躁地窥伺,渴望能进入我的心灵。然而祈祷又一次被拒之门外,它无法靠近我,它已然被禁止,被排除。我无法完成祈祷,我和上帝之间仿佛插入了一座与太阳同样高的墙,祈祷被它毅然决然地挡在了外面。既然不能祈祷,我就开始用大声的自言自语来代替:“感谢主,歌颂您至高无上的名字,这本为美事,在早晨传扬您的慈爱……”这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刚一出口,我立刻觉得不大对劲,所以我的嘴张得快,闭得也快。那些熟悉的每日赞美诗在我嘴里全然走了味。和我尝试做祷告的举动一样,这些诗已变得空空洞洞,毫无意义。以往,即使在我最疯狂的想象中,我也从未料到有一天我居然会有与上帝隔得如此之远的感觉——这种分离感与信仰和欲望无关,因为这两样东西我都还有。它是一种被人遗弃、与世隔绝、没有任何希望的孤独感,哪怕我被压在世上最大的岩石底下,像蠢蠢而动的昆虫一样在可怕而永恒的黑暗中苟活,我也不会有像现在这样的与圣灵如此疏离和遥远的感觉。

清晨的寒冷和潮湿开始像泥浆一样在我浑身的骨骼之间弥漫开来。墙那边传来了哈尔克的呼吸声,那就像一条奄奄一息的老狗的动静,所有的抽搐声、哆嗦声以及丑陋的悸动声全都一股脑被缝进了令人作呕的空气里。

像我这种跟土地(这是说,跟树林或者沼泽地)打了多年交道的人,久而久之便有了一个极其灵敏的鼻子,因为在这些地方成天出没的动物都必须拥有出类拔萃的觉察能力。所以,当我的眼睛尚未看到格雷其人时,我就已经闻到了他的气味。其实,格雷身上散发的那种气味并非只有格外灵敏的感官才能捕捉到。没等他走到牢门近前,他身上那股不亚于苹果花的芬芳便已先他而至,寒冷的黎明刹那间变成了五月美丽的早晨。这一回,基钦手里提来了两盏灯。他把其中一盏灯搁在地上,打开牢门,再把两盏灯都高高举起,走进牢房里。格雷也跟了进来。牢门边有一个污水桶,在犹豫和紧张之中,基钦的一只脚和桶撞了个正着,桶里的污水便稀里哗啦地响个不停。格雷想必也察觉到了基钦心里的惊恐,因为几乎就在同一时间,我听到格雷说:“看在上帝的分上,别那么毛手毛脚的,伙计!你以为他还能把你怎么样呢?”那声音圆润而亲切,甚至轻快,洋溢着盈盈的善意。在那一刻,我已无法分辨他身上的哪样东西更令我憎恶:是他坚强果敢的声音,还是他身上那股扑鼻而来的香水味?“我的天,你是不是以为他能把你生吞活剥了?”基钦没有答话,只是把提灯放在从对面墙上直着伸过来的另一块松木板上(那块板子和我身下坐着的这块板子差不多),然后就提起污水桶逃了出去。牢门砰地被他在身后关上,接着,门上的螺栓哧溜一声被重重地重新插了回去。基钦走了,接下来的片刻,格雷没立刻讲话。他站在门边,缓慢而犹豫地朝我看了数眼,可他的目光却似乎越过我看向了我的身后——我已经注意到他有些近视。接着,他放松了一些,在紧挨着提灯的木板上坐了下来。其实我们也不会需要这盏灯太久了,就在他坐下的同时,早晨那清新而白皙的天光已从窗口灌了进来。随着小镇渐渐苏醒,我已经能听见外面离监狱很远的地方有抽水机在缓缓地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还能听见窗户被打开的砰砰声和外面传来的犬吠声。格雷是个胖乎乎的红脸汉——他应该有五十岁或者五十多岁了——他的双眼凹陷,里面布满血丝,他似乎应该好好睡上一觉。他在木板上挪动了一番,终于找了个舒服的地方坐稳当了,这才突然掀起他的外套,露出穿在里面的一件时髦的锦缎西装马甲来。可那件马甲上面却沾着好些油污,而且为了顾及他的大肚子,马甲最底下的纽扣还是解开的。他又一次朝我看了过来,他的目光从我身旁看了过去,似乎仍未看到或找到他视线的焦点。他打了个哈欠,然后将手套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从他那只娇贵而粗短的手上摘了下来。手套原来应该是粉红色的,但如今变得又旧又脏。

“早上好,牧师。”他终于开口了。见我没有答话,他把手伸进马甲,从里面掏出一沓纸,然后将它们摊开在他的膝盖上,用手压平。接着,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那沓纸举到提灯旁,来来回回理了好几遍,一边理一边自顾自地低声叨叨着什么,还时不时停下来摸摸胡子。他的胡子呈灰色,软软的,像是一道暗淡的阴影。他下巴上的胡子该刮刮了。我就坐在那里看着他,什么也没说,我感觉肚子里空空如也,他身上那股香甜得有些过头的气味几乎令我呕吐起来。光是看着他,和他讲话,就已经令我筋疲力尽,尽管我天性善良而且为人沉着,但此刻我头一次觉得我对他的反感开始占据上风。这可能是因为我所感到的饥饿或者寒冷,抑或二者兼而有之,也可能是因为不能做祷告给我带来的沮丧。从五天前开始,我就没有喜欢过这个人,也没有喜欢过他的做派,以及掩藏在那番做派背后的骗人的花招和伎俩。我对他的身体和他身上那股香甜腻人的气味同样鄙夷至极。尽管如此,我很快就意识到,如果我继续这么不听从、不顺服,继续这么守口如瓶下去,那我该会有多么愚蠢。毕竟一切都结束了——除了他对我的利诱和威胁,我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呢?所以,甚至从一开始我就觉得,带着针尖对麦芒般的敌意去与他对抗不会给我带来任何好处,所以我努力抑制住对他的反感。即使我无法将这种感受完全扑灭(这种感受是反感,不是恨,因为迄今为止我只恨过一个人),我也要给它戴上面具,把它浸没在应对目前的局面所必需的礼貌和顺从之中。

在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天,我一句话都没说。当时,秋天黄色的亮光正照进牢房(那是在下午,烟灰色的天空朦朦胧胧的,我记得,当时还有无花果的卷曲易碎的叶子从窗槛之间飘进屋来)。他也一样无精打采,一副举止迟缓、睡眼惺忪的样子。他讲的几句话显然是事先斟酌过的,所以很乏味。他一边说还一边用戴着粉红色手套的手指在裆部挠了挠:“好吧,牧师,你听我说,如果你就这么死犟着一直不开口,这对你不会有任何好处。”他停顿了一下,我还是没吭声。“这只会——”说到这里,他犹豫了一下,“让你和隔壁的那个黑鬼吃更多的苦头。”我还是沉默着。一天前,他们刚把我从克罗斯基斯步行押送到这里。在我被押送过来的途中,两个女人——两个头戴遮阳帽的女妖婆——在众多男人的怂恿下用帽子上的饰针在我背上狠狠扎了十几次,也许更多次。现在,我背上被扎出的细小的伤口开始变得奇痒无比,我总想用手去挠它们,那种渴望简直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我难受得连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可我没法挠,因为我的双手被铐住了。我心想,如果能去掉手铐,让我好好挠挠痒,我的思维应该会更清晰,我也能从巨大的痛苦之中解脱出来。在那一刻,我已经濒临向格雷屈服求饶的边缘,只要他能答应我的这个条件,可最终我还是紧闭着嘴,一言不发。事实很快证明,我这么做是明智的。“你明白我说的‘吃更多的苦头’是什么意思吗?”他颇有耐心地故意问了一句,言语之中不无善意,就好像我应该是一位反应十分敏捷的谈伴,可此刻的我早已经精疲力竭,昏昏欲睡。在牢房的外面,我能听到骑兵发出的马蹄声和冲撞声,还能隐隐约约地听到上百种乱哄哄的声响。今天是我被监押在狱的消息得到证实的头一天,整座耶路撒冷城已经像顶着个炸雷一样变得歇斯底里。“我刚才说的‘吃更多的苦头’,纳特,有两部分意思。听着。一,你已经遭受过的痛苦将继——续——下——去,比如说,警长在你身上捆着的那些玩意。你脖子上挂的铁链,脚上戴的脚镣,还有他们在你脚踝上吊着的那颗大铁球,它们其实根本没什么用。我的天哪,他们莫非真把你当成那位一出手就能摧毁整座城市的参孙[5]了吧。要我说,这真是愚蠢透顶。把这些玩意往你身上一搁,没多久你自然就不行了,哪还用得着别人来勒着脖子把你绞死呀?”他把身体朝我这边倾了过来,他额上的汗珠像一粒粒细微的白色水泡,尽管他的动作看上去颇为放松,但我还是能觉察出他内心的急切和渴望。“我指的就是这一类的事,就像我刚才说的,你已经遭受过的那些皮肉之苦将继——续——下——去。至于第二部分,在那些你已经遭受的痛苦之外,还将有更多、更严厉、更让人难以忍受的痛苦施加在你身上——”

“劳驾。”这是我在狱中见到他之后第一次开口说话。他猛地止住了话音。他显然已经盘算好了,即使撬不开我的嘴,他也会使出别的什么鬼魅伎俩,利用哈尔克来对付我、折磨我。可他完全领会错了,他误解了我的沉默,他根本不知道眼下我最紧迫、最急切的需求是被人挠一挠背。如果我反正会落得一个被绞死的下场,那拒绝坦白又能有什么用呢?更何况坦白也许还能为我在大限到来之前换来某些生理上的舒适和安慰。所以我觉得,在我与格雷的这场两个人之间的战争中,我已经赢得了初战的胜利。假如我一开始就松了口,那眼下我就得央求他们给我优待和宽大处理,而且很可能会求而不得。正因为我一直守口如瓶,他们才会觉得,只有给我些好处,我才会愿意开口。现在,他既然已表现出要给我些好处的意思,那我和他就都迈出了使我从捆在我身上的那些密密麻麻的枷锁和铁链中解脱出来的第一步。白人最善于花言巧语,他们说的话常常都靠不住,这一事实是毋庸置疑的。只有上帝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几场黑人的胜利是靠他们的绝对沉默取得的。“劳驾。”我又重复了一遍。我告诉他,他不必再往下说了。只见他的脸唰的一下变红,两只眼睛睁得又大又圆,目光中带着意外的惊喜,也闪烁着一丝失望。他原本憋足了劲,打算用一番令人生厌的长篇大论来好好威胁、利诱和恐吓我一番,然而现在,我的屈服似乎来得过于迅速,让他的那些希望全都化为了泡影。我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我愿意坦白。

“你真的愿意?”他说,“你是说——”

“除了我自己,哈尔克已经是我们那支队伍里剩下的最后一个人了。我听说他伤得挺重。哈尔克和我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我不想有任何人伤害他,连碰他的一根头发都不行。所以先生,请别伤害哈尔克。还有——”

“好啊,先生,”格雷打断了我的话,“这才是正确而聪明的决定嘛,纳特。我就知道你早晚会想通的。”

“还有一件事,格雷先生,”我说得很慢,“昨天夜里,他们把我从克罗斯基斯押解到这里来以后,我就一直戴着这身镣铐在黑暗中坐着,我想好好睡上一觉,可就在我尝试入睡的时候,主仿佛出现在我眼前。一开始,我觉得那不可能是主,因为我觉得主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把我遗忘、把我抛弃了。当我戴着满身的枷锁坐在这里时,我的脖子上缠着镣铐,腿上戴着脚铐,手腕上的手铐都已经嵌进了肉里。当我满怀绝望和痛苦地坐在这里时,我清楚地知道死亡即将降临到我身上,哎呀,格雷先生,我发誓,这个时候,主真的在我眼前出现了。主还跟我讲了一番话。主说:‘坦白吧,这样世界上所有的国家都能知道,坦白吧,这样所有的世人都能知道你的所作所为。’”我停下来看着格雷,他正沐浴在一片灰蒙蒙的秋光里。我原以为,我刚才的那番谎话会轻易露馅,却没想到格雷一口咬住它便不愿再松嘴。我的话还没说完,他就赶忙一边伸手到西装马甲里去掏纸,一边去抓他膝盖上放着的那只胡桃木的笔墨盒。他看上去急不可耐,似乎唯恐别人不想再搭理他。“听了主跟我说的这番话,”我继续说,“格雷先生,我就知道我已经别无选择了。好吧,先生,虽然我已经很累了,但我愿意坦白,因为主已经向你眼前的这位黑人发出了命令。”

鹅毛笔被拿了出来,纸也在笔墨盒的盖子上铺开,格雷急促的书写声响了起来。急不可耐的他想要切入正题了。“纳特,你再说一遍,主都跟你讲了些什么?让你坦白你的罪行,是吗——还有呢?”

“不是坦白我的罪行,先生,”我答道,“主说的是‘坦白’。就两个字,‘坦白’。这一点很重要,我必须讲清楚。主根本没说‘我的罪行’这几个字。坦白吧,这样世界上所有的国家都能知道……”

“坦白吧,这样世界上所有的国家都能知道,”他屏住呼吸重复着那句话,笔在纸上飞快地书写着,“还有呢?”他抬起头问道。

“主还对我说:‘坦白吧,这样所有的世人都能知道你的所作所为。’”

格雷顿了顿,鹅毛笔停在了半空。他仍然在出汗,他的脸上有一股近乎狂喜的愉悦,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都以为他眼里马上就要流出激动的泪水来。他慢慢把笔搁在笔墨盒上。“我跟你说,纳特,”他的话语声中充满了激动,“实话跟你说吧,你的这个决定做得太对了,实在是对极了。这才是我说的那种受人尊敬的选择。”

“你说的受人尊敬是指什么?”我说。

“就是坦白呀。”

“我是在听从主的命令,”我答道,“而且,我也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既然如此,把我知道的事情全都说出来,对我又有什么损害呢?”说到这里,我稍稍犹豫了一下,对挠背的渴望几乎已把我推到一种细微而特殊的疯狂的边缘。“我还有许多事情要跟您讲,格雷先生,但能不能让他们先把这些镣铐给我摘了?我脖子上有块地方痒极了。”

“我想问题应该不大,”他的语气颇为亲切,“刚才我已经讲了,法院已经授权给我,在合理的范围之内,我可以酌情减轻你目前所受的痛苦,这对我们双方都有好处。当然,前提是你同意给予某种程度上的配合。我很高兴——真的,你能答应配合我们,我非常高兴。”他的身体朝我探了过来,我们俩顿时都被一股春天和花草的气味包围住了。“这么说,主对你说的是‘坦白吧,这样世界上所有的国家都能知道’?牧师,我觉得你尚未领悟这句话里隐含的神性的公平和正义。将近十个星期过去了,不仅仅是弗吉尼亚州的人们,全美国的人们都在翘首以盼,想知道事情的真相。整整十个星期呀,你像狐狸一样在南安普敦县四周东逃西躲,消失得无影无踪。全美国的人都急着想知道为什么你要炮制这样一桩惨案。在整个美国,在美国的南部和北部,人们都在询问自己,这帮黑鬼怎么突然间能变得如此有组织性?他们怎么能制定并推出,更别说协调和实施这样一项庞大的计划呢?但人们无法知道事实,因为他们不了解事情的真相。对事实与真相他们都是两眼一抹黑。至于其他参与暴动的黑鬼,他们也什么都不知道。要么他们真的不知道,要么他们太笨。一群笨蛋!笨蛋!笨蛋!在他们之中,有的人连句囫囵话也讲不全,比如你隔壁那个还没被我们绞死的家伙,那个叫哈尔克的。”他停顿了一下,“哎,我一直想问来着,他的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

“我想,是因为他生来就长得像赫拉克勒斯[6],”我说,“哈尔克是赫拉克勒斯的简称,应该是这样的,但我也说不准。没人知道确切的原因,反正人们一直都叫他哈尔克。”

“哦,他也够笨的。不过据我看,跟别的黑鬼比起来,他还算稍微聪明一点。可这家伙真倔呀,他算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古怪的黑鬼了。”格雷弯下身凑到我近前说道,“不过就算是他这样的黑鬼,也什么都不肯说。他肩膀上挨了一枪,是那种打大号铅弹的猎枪,那种子弹威力大极了,足以把一头公牛给轰趴下。我们一直在给他养伤。实话跟你说吧,纳特,我也不瞒你了。我们本以为他会把你躲藏的地点供出来。总之,我们一直在给他养伤。这个家伙真的很顽强,这一点我不得不承认。只要我们一开始向他提问,他就坐在那里,也就是你现在住的这间牢房里,用牙齿使劲地咬鸡骨头,一根接一根地把鸡骨头咬断,咬完便把身子往后一挺,不住地大笑,他笑起来的声音像猫头鹰在叫。至于其他的黑鬼嘛,他们确实什么也不知道。”说完,格雷把身体收了回去。他沉默了片刻,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我坐在那里,耳中倾听着从监狱外面传来的嘈杂之声和喁喁的低语声,有小孩在喊叫,有哨声,有突如其来的马蹄的蹬踏声,而在这些声音之下还有许许多多别的声音,它们像那条正在远处奔流的河水一样在起伏,在涨落。“不,先生,”他又开口说道,说得比刚才更慢,更柔和,“纳特,只有纳特,才是这场暴乱的关键所在。”他又停了停,接着几乎像耳语一样低声对我说:“难道你不知道你有多么关键吗,牧师?”

透过窗户,我能看见外面有卷曲的金色无花果叶子在飘落。我已经一动不动地坐了好几个小时。我意识的边缘已经有即将产生幻觉时的那种椭圆形的模糊影像在来回跳动。在我的意识中,这些影像和外面飘落的树叶已经混淆在了一起。我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最后问了一句:“你刚才说,其他人也都出庭被审了一次,是吗?”

“一次?”他说,“你是想问几次吧?该死的,天知道我们开了多少次庭,审了多少趟,我们几乎每天都在审。九月,还有上个月,都快审不过来了。”

“审判?你是说——”这时,一幅场景像炸裂的光团般乍然闪现在我的脑海中:就在一天前,我被人押着从克罗斯基斯往耶路撒冷赶,时不时会有穿着靴子的脚重重地踹在我的后背、屁股和脊椎骨上。我的肩膀痛得厉害,那是她们用遮阳帽上的饰针扎的,我的眼前闪过一张张模糊而愤怒的面孔,飞扬的尘土掉进我的眼睛里,他们往我身上吐的口水和黏液全都一团团、一丝丝地挂在我的鼻子、脸颊和脖子上(直到现在我还觉得,它们像一块巨壳状的干癣那样贴在我的脸上)。一个狂野的叫喊声传到我的耳边,我不知道是谁在喊,声音响极了,甚至有些歇斯底里,它将其他所有的嘈杂和喧嚣之声都盖了下去:“烧死他!烧死他!把这个黑色的魔鬼就地给烧死!”在这场一路跌跌撞撞并且长达六个小时的行军当中,希望和惊讶在我内心奇妙地交织在了一起。不管他们打算怎么收拾我,是把我烧死、绞死,还是将我剜眼割心,我都希望他们能痛快地给我一个了断。为什么他们不立刻动手呢?他们什么也没做,他们吐出的口水仿佛是永恒的存在,其中的酸臭已成为我的一部分。但除去被吐过口水,挨过踹,还被遮阳帽上的饰针扎过以外,我到头来几乎毫发未损,这着实让我惊讶。甚至当他们把我用铁链捆得严严实实并且将我扔进这间牢房的时候,我心里还在想:这想必是主为我准备的一场特殊的救赎,除非他们是在精心策划一场远非我能理解的惩罚。但肯定不是。因为只有我才能为他们解开这个谜,而我即将出庭受审。至于其他人——参加暴动的其他黑奴,至于他们的审判嘛——我看向格雷,我忽然醒悟了过来。“你们这是要把糠从麦子里筛出来。[7]”我说。

“Bien sure[8],哦,这是法语。你说得太对了。但你也可以说,我们是为了保护人们的财产权。”

“财产权?”我说。

“Bien sure,”他答道,“应该是两个目的兼而有之吧。”他伸手从马甲兜里掏出一支新鲜的深褐色的口嚼烟来。他用指尖拈着那支烟,细细看了看,然后张嘴嚼了一大口。“我本想让你也来一口,”过了片刻,他才又说道,“可我转念一想,作为牧师,你对尼古丁夫人应该是不会有什么非分之想的。不过这主意其实不赖,嚼着嚼着,没一会儿你整个人就变得晕晕乎乎的了。不,纳特,有些事我必须跟你讲清楚,那就是作为律师——作为你的律师,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就是你的律师——在我们的谈话过程中,我有责任为你指出某些法律方面的相关细节,多了解点情况也许对你并没有坏处。好啦,回到刚才所讲的那两部分意思。头一个指的就是财产权。”

我盯着他,什么也没说。

“我讲通俗点吧。就拿狗打个比方,狗也是一种财产。哦,不,还是先用马车打个比方——打比方也许还是先易后难,逐渐增加逻辑难度比较好。那好,比方说,一位农场主拥有一辆马车——那种再寻常不过的普普通通的拉货马车。他把它停在田野上的某个地方,车上装满了玉米荚、干草和柴火之类的东西,可他停车的地方恰好是个斜坡。而这辆马车呢,它已经老掉牙了,所以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马车的刹车突然失灵了。于是,车子顺着坡飞快地冲了下来,它穿山越谷,你都没来得及说上一句‘约翰·亨利[9],来帮帮我吧!’,它就已经轰的一声撞上了一座房屋的门廊。这时,门廊里正好有个小女孩,她正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马车轰的一声,正巧撞在门廊上。可怜的小女孩就这样在她母亲的眼皮底下活生生被马车轮子给轧扁了,当场就送了命。事实上,这是件真事,我不久前听说的,就发生在丁威迪县的某个地方。当然了,人们免不了要替她惋惜,要为她痛哭流涕,也给她举办了葬礼什么的,但人们的注意力很快就不可避免地回到了那辆老旧的马车上。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小克拉琳达怎么突然就被那辆旧马车给轧死了呢?谁该为这起可怕的疏忽事故承担责任呢?好啦,你说说看,谁应该为此负责?”

他最后的问题是在问我,可我却懒得回答他。也许是因为无聊、恼火或是疲倦,也可能三者都有,反正我没回答他,只是看着他把正嚼着的烟草块在嘴里换了个边。他一张嘴,一股铜色的烟草汁便从他嘴里喷到我们俩之间的地板上。

“我来告诉你吧。”他接着说,“我告诉你这个责任该由谁来负。这件事绝对是那个农场主的责任,这是毋庸置疑的,因为马车是个没有生命的财产。马车本身不能因为它的行为而被追责。你无法对马车实施惩罚,你不能把它拆个稀巴烂,往火里一扔,然后骂上一句:‘你瞧好了,这是给你的教训,你这辆婊子养的、不要脸的马车!’不,因为责任该由那位倒霉的农场主来负。葬礼上雇风笛乐手的钱应该由他出,他还得按法院的判决对所有由他造成的损失进行赔偿——包括被撞毁的门廊,死去的小女孩的丧葬费用,外加法院判给受害人的合理的惩罚性赔偿。而接下来,如果这个可怜的家伙还能剩下几个钱,他会把马车的刹车修好,然后回家继续种他的地去。从此以后,虽然他的日子过得可能没有以前滋润,但他也算吃一堑长一智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是的,”我说,“我明白。”

“那接着我们就谈谈这件事的本质所在,那就是‘有生命的财产’。这一概念引发了一个相当棘手而又敏感的法律问题,尤其是在对生命损失和财产破坏进行裁定的时候。在你和你那帮同伙犯下的案子当中,这个问题会有多么棘手、多么敏感,即使我不说你也能想象得到。你们所犯的罪行在这个国家的历史上是空前的,而且我想补充一句,你知道对这起案子的审判将在一种怎样的气氛中进行吗?这么说吧,你们已经引起了公愤,这么说一点都不夸张。你为什么在那里扭来扭去呢?”

“我的肩膀,”我说,“如果你能让他们把这些锁链给松一松的话,那就太感谢了。我的肩膀疼得难受。”

“我刚才说过,这件事我会交代给他们的,”他的声音有些不耐烦,“我是个讲信用的人,牧师。但我们还是先回到财产问题上来,有生命的财产和马车,这二者既有相同之处也有相异之处。最主要也最明显的相同之处当然在于,从法律的角度来看,二者都被视为财产。而基于同样的道理——哦,我讲的这些东西对你来说是不是太复杂了?”

“不,先生。”我说。

“而基于同样的道理,二者最主要也最明显的区别则在于,有生命的财产和像马车这样没有生命的财产是不同的,前者能实施犯罪,法院也能对其进行审判,而拥有这种财产的人则能被依法免除责任。不知道你是否觉得这有点矛盾。你说呢?”

“有点什么?”我说。

“矛盾,”他停了下来,“我看你还是没有听懂。”

“哦,我听懂了。”其实,我只是从没听到过“矛盾”这个词。

“矛盾。也就是说,在某一时之间发生的某一件事上,出现了两个相反的意思。我是不是搞得太复杂了?”

我没再回答他。因为他讲话的语气里有某些东西已开始令我感到厌恶,同时,他嘴里的那团烟草让他的语气变得更加黏稠,听上去湿滑而油腻。

“好啦,先不管那些,”他继续说道,“我就不再在这里解释了。到法庭上你都会听到的。关键在于,你就是一件有生命的财产,而有生命的财产是能够背着人搞阴谋、耍诡计的。你和马车不一样,牧师,你是一个拥有精神意志力并且能做出道德选择的财产。请牢记这一点。这就是法律会规定,像你这样的财产可以被诉以重罪的原因,也是下星期六你得出庭受审的原因。”

他停了停,然后不带丝毫感情地轻声说道:“而且,你还会被绞死。”

过了片刻,格雷似乎感到有些疲倦,他深深吸了口气,把身体从我这边收回去,靠在了墙上。他低垂着眼睛,用温和的目光望着我,我能听见他粗重的呼吸声,还有他嘴里将烟草嚼出汁液的声音。我头一次注意到他那张通红的脸上有些褪色的斑点——很细微的红棕色的斑点,和我以前在克罗斯基斯时,在一个爱喝白兰地的白人脸上看到的斑点一模一样,可那家伙很快就把自己给喝死了,死的时候肝脏肿得跟中等个头的西瓜一样大。不知我的这位陌生的律师是否也患有同样的毛病。在牢房里,秋蝇正迟缓地四处乱飞,空中嗡嗡地传来它们轻微而又飘忽不定的声响。它们时而在金色的光线中灵巧地穿梭,时而在污水桶上方不知疲倦地游荡,时而成双结对地在格雷沾有油污的粉红色手套上、马甲上甚至是他那双一动不动搁在膝盖上的手上爬来爬去。我眼看着树叶已经与在我意识边缘猛烈跳动的阴影渐渐融合在了一起。我想挠背,想活动活动肩膀,这种渴望已强烈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它已经变得与对色欲的沉迷如出一辙。格雷说的最后几句话只在我脑中留下了极其模糊和怪诞的印象,在我的一生中,来自白人的说教从来都未绝于耳,而格雷刚才那番话可谓其中的典范。我只能将那番话与那些出现在我噩梦中的语言放在一起比较。那些噩梦绝对是荒谬的,但不知为什么,它们却显得那么真实,真实得令人恐惧。比如,猫头鹰在树林里像杂货店的店主一样高声报着价目表,还有一头野猪,它只凭两条后腿支撑着身体,一蹦一跳地从夏日的玉米地里往外跑,一边跑还一边在吟诵《圣经·申命记》里的诗篇。我冷静地看着格雷,与其他白人比起来,他说不上比他们更好,但也不比他们更坏到哪里去——和大多数白人一样,他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巧嘴。《圣经》里的一段经文像报纸上的大字标题一样跃入了我的脑海:“谨守口与舌的,就保守自己免受灾难。[10]”而我只是又说了一遍:“你们这是要把糠从麦子里筛出来。”

“或者,我们也可以反过来说,”他答道,“我们这是要把麦子从糠里边筛出来。从大体上讲,你说得一点不错,纳特。但问题在于,有几名黑鬼,包括你在内,跟此事绝对脱不了干系,没有任何办法能减轻或弥补你们犯下的罪行。但同时,还有其他一些黑鬼——我想,即使我不说你也知道这是个痛苦的事实——他们当中有的是因为年幼无知而被逼着参加暴乱的,有的只是在随大流,还有些黑人对你这些疯狂的图谋是彻头彻尾地持反对态度的。因为制定法律的初衷是保护那些黑鬼的主人……”

他一边继续说着,一边从兜里拿出一张纸来,可我没继续往下听。我忽然感到从内心涌出一股悲哀而酸楚的苦涩感,它跟这监牢和枷锁,跟我的伤痛和不适,甚至跟我与主之间的那种神秘而孤独的疏离感都毫无瓜葛,虽然那种疏离感同样给我带来了几乎难以承受的痛苦。眼下我正面对的是一种别样的痛苦。十个星期以来,我一直都在小心翼翼地回避这种痛苦,将它埋在内心深处,可如今,格雷却漫不经心地将背后的原因一语道破,将我痛苦的缘由丑陋地暴露在我的眼前:其他的黑人畏惧了,退缩了。我的喉咙深处肯定发出了某种痛苦而恼怒的声响,也可能是格雷感觉到了我内心新添的苦闷,因为他抬起头来端详着我,眼睛又眯成了一条缝。他说:“这回你栽就栽在了那些黑鬼的手里,牧师。那是你犯下的最致命的错误。你做梦都猜不透那些黑人是怎么想的——”我本以为接下来他要在这一点上继续阐述和渲染一番,可没承想,他将那张纸平放在木板上,然后弓下身去,一边用手把纸抚平,一边继续用他的那种不动声色的、随意的、絮叨般的口吻说道:“就像我说的那样,看一看这份名单,你就能清楚地知道麦子里究竟混进去了多少糠。听好了,我开始念了——杰克,纳撒尼尔·西蒙斯之财产,无罪释放。”他斜着一只眼往上瞟了瞟我,脸上带着讯问的表情。我没有任何反应。

“斯蒂芬,”他继续说道,“詹姆斯·贝尔之财产,无罪释放。谢德拉克,纳撒尼尔·西蒙斯之财产,无罪释放。吉姆,威廉·沃恩之财产,无罪释放。丹尼尔,所罗门·D.帕克之财产,撤销起诉。费里和阿切尔,J.W.帕克之财产,同上。阿诺德和阿蒂斯特,自由的黑人,同上。马特,托马斯·里德利之财产,无罪释放。吉姆,理查德·波特之财产,同上。纳尔逊,本杰明·布伦特之财产,同上。萨姆,J.W.帕克之财产,同上。哈伯德,凯瑟琳·怀特黑德之财产,撤销起诉……真该死,我可以一直把这份名单念下去,但我觉得不必了。”他又意味深长地盯着我看了看,眼神里带着些心照不宣的意味。“如果我刚才念的内容还不足以证明我们的审判是公正合理的话,那我真的就无话可说了。”

我犹豫了片刻,这才说道:“在我看来,这些内容只证明了一件事,即对某种律法,也就是财产权的认可,正如你刚才指出的那样。”

“等一下,牧师,”他反驳道,“稍等一下!我想给你个忠告,在我面前别太放肆。我仍然要说,这些内容绝对能证明我们所进行的一系列审判都是公平和公正的,你不用在这里耍嘴皮子,跟我唱反调。如果你那张黑嘴里再冒出一句像刚才那样的话来,那我敢保证,你身上缠的铁链子只会变得越来越多,而不是减少。”一想到会给自己身上招来更多的桎梏,我顿时变得不安起来,我不禁后悔说了刚才的那番话。这还是格雷头一次对我表现出某种敌意,此刻他的脸色不大好看,他的下嘴唇略微有些松垂,从他嘴角的某个地方淌出了一滴棕褐色的汁液。不过,几乎就在短短的一瞬间,他已经重新冷静下来。他擦了擦嘴,举止也重新变得轻松且随意,甚至可以说是友好了。在监狱外面的某个地方,在某片遥远而稀疏的十一月的森林之下,我听到有个女人拉长了声音正在尖厉地叫喊。从她那欢呼般的呐喊声中,我只听清了一个单词,那就是我的名字,纳——特,它仅有的一个音节被无限地拖长了。这种声音就像一头骡子的嘶鸣声一样,在嘈杂、喧嚣和许多声音的奔涌中无休止地延伸着。“总共是六十多名嫌犯,”格雷说,“在这六十多人当中,有二三十人被无罪释放或撤销起诉,另外约有十五人被法院判定有罪并遭到了流放。已经被判处绞刑的只有十五人——你和那个叫哈尔克的黑鬼也会被绞死,所以被判绞刑的总共有十七人。换句话说,在这场大规模的暴乱中,仅有约四分之一的参与者将被绞死。那些该死的废奴主义者居然还拐弯抹角地说什么我们的审判未能秉行公正。我们已经够公正了。公正!这也正是黑奴制还能再延续一千年的原因。”

格雷手里拿着他的名单和文件,仍在发着牢骚。这时,我说道:“格雷先生,我知道,以我目前的处境,我没资格提任何要求。但在我开始坦白之前,我恐怕还需要一点时间来理一理头绪。能不能请您让我独自待一会儿?我需要一点时间,先生,我需要时间来好好想想,有些事情我还想听听主的意思。”

“那当然,纳特,”他答道,“我们有的是时间,事实上,我也正好借这个机会去办点事。告诉你吧,我要去找特雷兹万特先生,他是代表弗吉尼亚州政府的律师,我得跟他谈谈你身上的这些链子和镣铐的事。等我回来,我们就开始。半个小时,噢,四十五分钟吧,够不够?”

“那就太感谢您了。还有,我真不想让您太为难,可是格雷先生,从昨晚到现在,我一直都饿着肚子。不知道您能不能让他们给我弄点吃的来,让我先把肚子垫巴垫巴,待会儿坦白起来也不至于走神。”

他站起身,揪着狱门上的栏杆使劲摇了摇,叫狱卒过来,然后才转过身冲我说道:“牧师,只要你开口,一切都好说。没问题,我们会给你弄些吃的。肚子里连点玉米饼和培根都没有,你哪里会有力气坦白呢?”

他走了,牢门又把我死死地关在了里边。我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锁链像一张网,密密地缠在我身上。午后的太阳已经沉到窗口以下,却仍往牢房里灌满了亮光。飞蝇不断地光顾我的额头、面颊和嘴唇,它们嗡嗡地叫着,在墙与墙之间轻快而惬意地飞来飞去。不计其数的灰尘微粒一团团、一簇簇地在这亮光中升降浮沉,我甚至开始怀疑这些在我看来体积如此巨大、如此醒目的灰尘会阻碍或者危及苍蝇的飞行。我想,这些灰尘之于苍蝇,也许就像秋叶之于人类,它们对苍蝇的危害绝不会大于秋叶给在十月的树林中漫步的人们带来的危害。突如其来的一阵清风从人们身旁的白杨或者梧桐树上摇下纷纷扬扬的落叶,但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棕色和金黄色的薄叶片根本不会给人带来任何伤害。我为苍蝇的安危沉思默想了好半天,甚至对监狱外面鼎沸的喧嚣声也充耳不闻。那些声音像夏天的雷鸣一样在隆隆地起伏,听上去好像就在我身边盘桓,但实际上却离我极其遥远。我心想,从很多方面来看,在上帝创造的物种当中,苍蝇应该算是最幸运的一类了。它生来就没有头脑,没有感觉,终日只知道在又潮又暖的地方觅食,等它找到了一位同样没有头脑的配偶,它们就交配、繁殖,然后没头没脑地死去,根本不知痛苦和悲哀为何物。但紧接着我又问自己:我真的那么确定吗?谁知道这一切是不是因为苍蝇是上帝的弃儿当中最不幸、最悲惨的呢?它们在天堂和被遗忘的世界之间永恒地、嗡嗡地飞来飞去,在毫无意识的震颤中痛苦地挣扎,在本能的驱使下食腐啖腥、追脏逐臭,这种没有头脑的状态难道不是一种永久的折磨吗?即使有人为了摆脱人世间的苦难而想要跻身于苍蝇所栖息的那片乐土,不管他这么做是出于深思熟虑后的决定还是因为无心的过失,他都会发现自己进入的是一个以前根本无法想象的可怕的地狱——在那种生存状态下,人们的行动不是基于个人的意志和选择,而是出于对本能的盲目状态和无意识的服从,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让自己没完没了地落在一堆已经腐烂的死狐狸的内脏上或者牢房里的那只污水桶上,恶心而贪婪地大快朵颐。只有在那个时候,人类才算是面临着终极的惩罚:生活在苍蝇的世界里,和苍蝇吃着同样的食物,没有自己的意志和选择,也没有任何欲望。

我记得,我以前的主人当中有一位托马斯·莫尔先生,他讲过这样一句话:黑人永远都不会自杀。当时的场景我至今历历在目——那是个寒冷的秋日,正是打野猪的好季节——也许是死亡与死亡所在的寒冷季节二者的结合,才使我对这件事的印象如此深刻。莫尔那张满是皱纹和痘疮的脸已冻得发紫,他一边忙着收拾野猪血淋淋的尸体,一边在跟两位邻居说话(当时我就站在一旁听着,下面的每个字都是他的原话):“有谁听说过黑鬼自杀的吗?没有,依我看,有的黑鬼可能也曾想过要自杀,但他得好好想想啊,于是想来想去,想着想着他就睡着了。对吗,纳特?”两位邻居都在大笑,我也笑了:前者是我意料之中的事,后者则是他们想看到的事。他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对吗,纳特?”——这次的口气中带有更多的强迫。我像往常一样咯咯笑了笑,答道:“是的,托马斯老爷,您说得对,真的是这样。”的确,我不得不承认,我越细品这句话,就越觉得它讲得不无道理,我还真的从未听说有哪个黑人自杀过。为了解释这个现象,我曾倾向于认为(尤其是在我阅读过《圣经》和那些伟大先知的教导之后),这一定是因为黑人在面对逆境和苦难的时候,黑人所秉持的基督教的信仰在起作用;是因为他们懂得,那些苦难在本质上意味着某种正义;是因为他们知道,生命是不朽的,所以他们懂得忍耐和宽容。正是这些原因使黑人能够摆脱自我毁灭的念头。“困苦的百姓,你必拯救……耶和华啊,你是我的灯,耶和华必照明我的黑暗。[11]”可此刻,当我坐在这阳光下,坐在这忽明忽暗的落叶的阴影里,坐在这苍蝇发出的无休止的沙沙声和嗡嗡声之中的时候,我却无法再说我的这个认识是正确的。我的那些安于现状的黑皮肤的同胞们和苍蝇确实挺像,他们就是一群愚钝的窝囊废,甚至都没有胆子用自己的手去终结他们那无穷无尽的苦难……

我在亮光下纹丝不动地坐了很久,我在等格雷回来。我不知道他能否说服他们把我身上的锁链和镣铐解开,再弄些吃的给我,也不知道我能否说动他为我提供一本《圣经》,因为我正如饥似渴地盼望着它,那种饥渴令我痛彻心扉。来自外面人群的喧嚣已被我从头脑中摒除,苍蝇依然在我四周的寂静中穿梭着,它们发出的嗡嗡声就像永生永世之声一样勤恳而隆重。又过了一会儿,我开始尝试做祷告,但和先前一样,我还是没能做成。我唯一的感受就是绝望,它令我难受至极,我觉得自己都快要疯了。只不过,绝望比疯狂埋藏得更深。

早晨,天刚一破晓,清澈而洁白的亮光便往牢房里灌了进来。格雷把提灯里的火吹灭了。“我的天,好冷啊。”他颤抖着赶忙把外套扣好。“哦——”他停下来,盯着我看了看,“你知道吗,今天的审判结束以后,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求他们给你弄几件暖和点的衣服。把个大活人关在这么冷的牢房里冻得半死不活的,这怎么能行呢?我是说,因为前一阵天气还挺暖和,所以我还真没注意你穿的是这么一身衣服。不过,你穿的那都是什么呀——都破得不成样子了——还是夏天发的单衣吧?这件衣服是棉的还是粗布的?真可怜哪,这么大冷的天,穿着这么破的衣服。哦,对啦,你刚才坦白的内容,我已经把重要的部分记录在案,为了它,我差不多忙了该死的整整一夜。嗯,我以前跟你说过,你的这份自白,恐怕会被检方用作起诉你的证据,除此以外,它不会给你带来任何问题或者危害。我估计,我或者W.C.帕克先生——他是你的辩护律师——会先站起来替你做一段正式的陈述,但鉴于目前的情况,我们的陈述也只能限于恳请法官在宣判之前仔细研究一下我们向他们提供的呈堂证据,也就是你的那份完整的、自发且自愿的坦白书。我们也不可能做更多的事情了。哦,我之前跟你说过,今天上午你在坦白书上画押之前,我想先给你读一遍——”

“你是说,那位帕克先生——”我插了句嘴,“你是说,你并不是我的律师?”

“哦,当然是了,他嘛,可以说是我的同事。”

“可我连他的面都还没见过呢!你怎么今天才告诉我呢?”我停了停,“你把这些内容全都记录下来,原来是要交给检方用来起诉我的呀!”

一种不耐烦的表情从他脸上一闪而过,本来已经作势要打的一个哈欠被他硬生生地收了回去。“你瞧!检察官也是我的同事呀。这有什么区别吗,牧师?检方,辩方——不管怎么着,结果都还是一样。我还以为,这一点我已经跟你交代得很清楚了——我嘛,代表法庭,得到授权来录取你的口供,而这也正是我所做的事情。不过,你也不要抱什么希望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然后又连哄带骗地说道:“好啦,牧师,我们还是现实一点吧!我的意思是——也好,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他顿了顿,“我的意思是——唉,你应该知道我的意思,真是见鬼了。”

“是的,”我说,“我知道我会被绞死。”

“那不就得了,既然这是一件可想而知、无论如何也避免不了的事,那在旁枝末节的法律问题上斤斤计较又有什么意义呢?”

“没有,先生,”我说,“我也觉得没有意义。”肯定没有意义。理论上的可能性也终于完全消失了,我甚至感到轻松了许多。

“那我们就开始吧。我想在十点之前尽可能把初稿写得切合实际一些。哦,我刚才说过,我会把所有的内容都给你读一遍。然后你画上押。出庭的时候,我还会当庭再宣读一遍,以作为检方起诉的证据。可在我把这篇东西读给你听的同时,有几件事我还没完全搞懂,所以如果可以的话,等会儿你还需要解释一下。所以我在读的过程中可能会时不时停下来,做一两处小的修改。准备好了吗?”

我点了点头,浑身冷得直颤。

“先生——您要求我将导致我发动最近这场暴乱的动机及其历史渊源做个详细的交代,当然,暴乱是您的叫法。而要做到这一点,我必须从我的童年,甚至是从我出生之前开始讲起……”格雷开始字斟句酌地念了起来,他念得很慢,仿佛在逐个品味其中的每个字的含义,他突然停了下来,抬眼看着我说道:“当然了,纳特,在这份自白书里,并非每个字都是你跟我讲的原话。作为法庭上的呈堂证供,我们当然得把格式弄得,呃,那什么,庄重一点,是不是?所以,我念的内容呢,对你原话中某些比较粗俗或者生硬的地方或多或少做了一些加工和改写,这包括从上个星期二以来我们俩进行的所有谈话。但你话里的意思,也就是所有关键的细节全都保持了原意——至少我希望如此。”他把头转回去,看着文件继续念道:“‘而要做到这一点’,呃,我念过这里了,‘从我出生之前’,嗯,就是这里。‘我在去年的十月二号便满了三十一岁,从我呱呱落地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成了本郡居民本杰明·特纳的财产。在我童年时期发生的一件事,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并为我对宗教的狂热奠定了基础。当然,也正是这股狂热令许许多多的白人和黑人丧失了生命,而我也将因此被送上绞架。在此,有件事需要——’”读到这里,他突然又打住了,问道:“刚才读的这些,你都听懂了吗?”

我冷极了。我感觉全身的能量都已经枯竭。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眼睛瞅着他,嘴里咕哝了一句:“听懂了。”

“那好,我们继续:‘有件事我需要事先交代一下,也许它听上去微不足道,但我后来形成的信仰都是由此发端的。甚至就在此时此刻,先生,纵然我身陷囹圄,孑然一身,被世人遗弃,我也绝对不会背弃我的信仰。在我大概三四岁的时候,我跟一同玩耍的其他小孩讲了一些事,被我母亲无意中听见了,母亲说,那些事全都是在我出生之前发生的,我怎么可能知道呢?可我对自己讲的那些事情却坚信不疑,而且还讲了一些别的事情,母亲这才觉得它们的确证明了那些事情的真实性。其他人听说了这件事,也都惊讶极了,因为他们知道,历史上确确实实发生过那些事。于是,我开始听到人们纷纷传言说我肯定是一位先知,因为主把我出生前发生的事都传授给了我。因为我母亲的缘故,我对自己的这种第一印象也越来越根深蒂固,她经常当着我的面对别人说,我生来就是个要干大事的人……’”念到这里,他又打住话头,问道:“怎么样,写得还算公允吧?”

“是的。”我说。这的确是事实。正如他所说的那样,至少我和他谈到的那些关键的地方没有被歪曲。“是的,”我又重复了一遍,“还算公允。”

“那好,我们继续——纳特,我替你写的这份谈话记录,能让你觉得还算公允,这很让我高兴。纳特,接着往下听:‘不光是我母亲(我和她相依为命,感情非常亲密)和我的主人(他是一位教徒),我想,就连来主人家拜访的宾客或者我在祈祷会上遇见的教徒们,也都注意到了我异乎常人的举止和我那远远超出儿童水平的非凡智力。他们说,养一个像我这样的奴隶并不划算,因为我太聪明,太有主意,即使把我养大了,我也不会像奴隶一样去伺候别人……’”他仍继续在念,可这时,我听到从墙那边传来一阵锁链和镣铐的低沉磕碰声,接着便有人开始讲话。声音很低沉,话声里还有痰声在涌动,那是哈尔克的声音:“这里太冷啦,看守!我好冷啊!冷!帮帮我这个可怜的黑人吧,看守!帮帮我这个快被冻僵的黑人吧!给这个可怜的黑人拿件衣服来挡挡风寒吧!”格雷丝毫没受哈尔克的吵闹声的干扰,他仍在继续念。哈尔克索性不住地嚷了起来。我从坐着的木板上缓缓站起身,为了取暖,双脚还在地上跺了几下。“我在听,”我对格雷说,“别管我,我在听。”我把被铐住的双脚往窗边挪去。此刻,我更关心的是在墙那边哀号和呻吟着的哈尔克,而不是格雷。我知道哈尔克身上有伤,也知道今天异常地冷,然而我对他太了解了:他难受的样子是装的,这是他的拿手好戏。说几句漂亮的奉承话便能将那些自命不凡的白人哄得团团转,在整个弗吉尼亚州,有这号本事的黑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哈尔克。我站在窗前,耳朵在留意哈尔克而非格雷的声音。我听见哈尔克的声音在痛苦地颤抖,在变得虚弱而无力,他仿佛快不行了,就连铁石心肠的人都会被他可怜的声音打动。“哦,谁来帮帮我这个可怜的快被冻僵了的黑人吧。哦,看守老爷,给我随便拿块破布来让我挡挡风寒吧。”话音未落,我听见我身后的格雷起身走到门边,朝基钦嚷了一嗓子。“给隔壁的黑鬼拿条毯子。”他命令道。然后,他再次坐下,重新念了起来。与此同时,在墙的那边,哈尔克的声音顿时变得小多了,但我听得出他正憋着不笑出声来,得意地在嗓子眼里咯咯直乐。

“‘我从小就没有偷窃的习惯,事实上,我这辈子都从未偷窃过。我年纪很小,却见识出众,左邻右舍的黑人们都对我信赖到了什么程度呢?这么说吧,就连他们去淘气、捣蛋、去搞恶作剧的时候,都要把我带上,好让我替他们出出主意。就这样,我在他们当中,在他们对我的无比信赖之中,逐渐长大成人。在他们看来,前面讲到的我在童年时期的那些异乎常人的言行和举动绝对是受了神的启示,这就让我在他们眼中变得更加完美了。而成年以后,我笃行苦修的生活方式和态度不仅巩固了他们的这种观念,而且也成了黑人甚至是白人们谈论的话题。我很快就意识到,要想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你得看上去像那么回事。于是,我开始有意避免搅入世俗的冗务。我给自己罩上了一层神秘感,一有时间我就禁食和祷告……’”

格雷的声音仍在继续,但我早就没在听他念了。外面已经下起了雪。细微而脆弱的薄薄雪片像春天的种子一样纷纷扬扬地落下,又在与大地接触的一瞬间消于无形。寒风也卷起来了。白色的云团在远处河流和沼泽的上空徘徊,将整个苍穹遮得严丝合缝,云团的表面爬满了一条条、一道道像败絮一样的黑雾。耶路撒冷城已经醒来。从远处又来了四名骑兵,他们缓缓地策马跑上了那座柏木桥,空气中顿时又充斥着嘈杂的马蹄声。城里的男男女女顶着严寒,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正一个个、一双双、一群群地匆匆走在通往法院的路上。路面上布满了车辙,而霜冻更使路面变得又硬又脆。人们一边择路而行,一边相互低语,脚下还踏出一片嘎吱嘎吱硬邦邦的声音。怎么一大早就来了这么多人呢?我旋即恍然大悟:他们是来占座的,今天法庭上的一分一秒他们都不想错过。我的目光越过窄小而缓慢的河流,朝极远之处的那道像高墙一样的森林望去。那里有一片一英里长的沼泽,还有郡里的平原和树林。眼下正是一年中囤积柴火的时节,转瞬之间,我的思绪便又像做白日梦一样,从寒冷的世界来到了一片莽莽苍苍、密布着山毛榉和栗子树的丛林。在寒冷的晨曦中,那里已经有两个黑奴带着斧头和楔子出工了。我能听见斧头正在砍得咔嚓直响,楔子发出的叮当声则像音乐一样动听。我能看见黑奴们呼吸时在霜白的空气中喷出的团团热气,我能听见他们伐木时嘶吼的号子声,他们絮絮叨叨的话语声永远都是那么单纯,即使在一英里以外我也仍听得那么清晰。“女主人说,有只养肥了的小母鸡找不着了!”另外一个声音说:“你瞅我是什么意思,老兄?”第一个声音说:“不瞅你瞅谁?那个女主人哪,要让她知道了,非得把你那颗黑脑袋瓜敲碎了不可!”然后我便听到了他们俩开怀的笑声,在清晨的寂静之中,那笑声就像孩子们发出的一样响亮且毫无顾忌,它在黑暗的森林里,在沼泽、湿地和山谷中久久地回荡。终于,一切又重新归于安静,只有咔嚓的斧头声和叮当的楔子声仍在响起。远处的几只乌鸦正在高声尖叫,它们盘旋着往玉米地里降落下来,与空中飘舞的片片雪花混杂在一起,影影绰绰的,看上去模糊得紧。我禁不住心里一痛,这才醒悟过来:原来刚才我是在回忆,在憧憬。但那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因为现在我听见格雷正在对我说:“我的第一个疑问就在这里,这一段。牧师,不知道你能不能给我澄清一下?”

“哪一段?”我转过身问他。

“就是我刚才念的那一段中间的几句。你看,前面打基础、做铺垫的那部分材料都差不多要念完了,接下来就是关于暴乱本身的内容了,所以我想先把这个疑问解开。我再念一遍给你听。‘我们原本打算在去年的七月四号那天开始实施我们的屠杀计划。我们拟定了许多套方案……’等等等等。还有这里:‘可是眼看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我们却仍未能决定该以何种方式发起最初的攻击。我们重新拟了好几个新的方案,可是这些方案都被否决了。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主发给我的信号,我决定不再继续等下去了。’等等等等。接着还有:‘从1830年年初开始,我就一直住在约瑟夫·特拉维斯先生家里。对我来说,他是一位颇为厚道的主人,而且对我十分信赖。事实上,对他给我的待遇,我无可抱怨……’”念到这里,我看见格雷将身体不舒服地扭了一扭,然后他把半边屁股略微往上抬了一抬,想让屁能斯文地溜出来,却没想到这家伙出场的时候噼里啪啦地响了好几声,听上去就像远处的什么地方正在放爆竹一样。他看上去很尴尬,还有些恼羞成怒。这让我觉得很可笑,他真的有必要在我这样一个正在听他宣读死刑执行令的黑人牧师面前感到尴尬吗?这时,他开始用吼叫一样的声音大声地念了起来,可这却让他的狼狈和恼怒暴露得愈发明显。“‘我就一直住在约瑟夫·特拉维斯先生家里。对我来说,他是一位颇为厚道的主人,而且对我十分信赖。事实上,对他给我的待遇,我无可抱怨。’就是这句话,牧师,就是这句话。”我发现他正紧紧地盯着我。“你怎么解释这句话?我和许多人都很想知道你要怎么解释。连这样一个你自己都承认对你又厚道又和蔼的人,你居然也残忍地把他给杀了!”

我惊讶极了,很久都没说出话来。我缓缓坐下。这时,我的惊讶已经变成了困惑。我又沉默良久,才终于开口,然而我的回答也仅仅是短短的一句话:“这个——这个我不能回答你,格雷先生。”我不想回答他,并不是因为我不知道答案,而是因为即使在坦白的时候,有些事也是不能说的。当然,对格雷就更不能说了。

“因为你看,牧师,这是另一个令人迷惑不解的地方。如果说,你们的暴乱完全是因为专横和暴虐引起的,那倒也还好理解。如果你受了虐待,挨过打,吃不饱,穿不暖,住得也不好,我也能够理解。哪怕是因为你的生活条件和不列颠群岛或者爱尔兰的那些残存的贫困地区的人们的生活条件一样落后,人们也都能理解。在那些地方,普通农民的生存条件和狗一样低下,甚至连狗都不如。但我们这里甚至都还不是密西西比州和阿肯色州。这里是公元1831年的弗吉尼亚州,而你为之工作的也都是贤达文明的主人。但你还是将他们一个个全都残忍地杀害了,包括约瑟夫·特拉维斯,还有其他那些人!这——”说到这里,他抬起手从眉额的前方缓缓滑过——一个痛心疾首的姿态。“这实在令人费解。”

我那像幻想一样朦胧而又短暂的感觉又回来了,仿佛我们的谈话是在深深的梦境中进行的。我朝格雷凝视了很久。虽然他和其他的白人大同小异,但我还是很想知道,这个我一生中所接触的最后一个白人(即将用绳子把我绞死的那个白人除外),他究竟是什么样的来历。像以往发生过很多次的那样,此刻我又有一种他是被我自己想象和虚构出来的感觉。而虚构出来的人,你是无法与之交谈的。所以,我继续沉默下去的决心也就愈发坚定了。

格雷眯缝着双眼看着我。“好吧,如果你实在不愿意谈这件事,那我就先跳过去讲下一条,然后再回来把它念完。”说完,他拿起几页文件匆匆翻阅起来。我望着他,饥饿又一次令我头晕目眩。在监狱外面,法院的大钟已向寒冷的早晨投来了八记叮当刺耳的钟鸣,喧嚣声、吵闹声、马蹄声、人们的说话声都变得越来越响。不知从什么地方,我听到有个黑人女人在说话,她在尖着嗓门装作发怒:“当心我狠狠揍你!”接着便有个黑人小女孩在笑,她幼小的声音也装出了很害怕的样子。接下来安静了数秒,然后,马蹄声和熙熙攘攘之声重新响了起来。我开始精心照料起饥饿带给我的痛苦——我弯起胳膊,把它紧紧压在我的肚子上,像哨兵一样守护着我的空腹。“就是这里,”格雷说,“你注意听这段,牧师。就是你们从布赖恩特家离开以后——记住,这时候你自己还没有动手杀过人——然后你们去了怀特黑德太太家。下面是你的原话:‘我回去之后正打算命令他们开始杀人,但没想到刚才我不在的时候,我手下的那些人并没闲着。那一家老小都已被杀了个精光,只剩下怀特黑德太太和她女儿玛格丽特还活着。我刚走到门口,就看见威尔正将怀特黑德太太从屋里拖出来。在屋外的台阶上,他一斧子下去,就几乎把她的头给劈了下来。玛格丽特小姐呢,我发现她的时候,她正躲在掀起的地窖盖子和房子之间的一个角落里。没等我走到跟前,她就跑了出去,但很快就被我赶上了。我捅了她好几刀,最后又抡起栅栏上的一根木桩照着她的头来了一下,她这才死了。’引用结束。我记录得还算准确吧?”

我什么也没说,只感到头皮一阵刺痛。

“那好,接下来的这十到十五句话,我们先跳过去。然后我是这么写的,你听仔细了,因为这基本上就是你向我复述的整个事情的大致经过。还是你的原话:‘我来到房屋后面,守在我的位置上。我计划以恐怖和毁灭席卷我们所到的每一个地方,所以我在房屋正面安排了十五到二十名装备最为精良,也最为可靠的人手。总的来说,这些人必须尽可能快地骑着马向房屋逼近。这其中有两个原因:一是不给里面的人以逃跑之机,二是要把他们给震慑住,令他们心生恐惧。’好啦,下面听仔细了:‘因为这个原因,所以自打我从怀特黑德太太家离开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在所有人都被杀死之前进到屋里去过。其中有几家,我进屋的时候倒是亲眼看见了一番杀戮之后的战果,我打量着地上横七竖八、残缺不全的尸体,内心默默地感到格外满足,接着便又搜寻起其他的受害者来。在杀死了沃勒太太和她的十个孩子之后,我们便开始向威廉·威廉斯先生家进发。我们把他和他的两个当时也在场的儿子全都给收拾了。’等等等等。当然,纳特,这部分内容和其他内容一样,都是在复述你的原话,你当然有权修改。可问题在于,你跟我讲的时候并没有讲得多细,经常是只说了几个字就打住了,所以要想把它复述得面面俱到,我就不得不借助于演绎和推理,我也正是这么做的。这里最关键的一点是,在这场令人毛骨悚然的、导致了数十人被残杀的暴乱中,只有一起死亡,是由你——纳特·特纳——亲手造成的。我说得对吗?对还是不对?因为如果我说得对,那就真是太奇怪了。”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又说:“为什么你只杀了一个人?为什么在那么多人当中,你偏偏要把这个年轻的女孩给杀了呢?牧师,到目前为止,你跟我配合得还都算不错,可你交代的这些罪证却很难让人接受。我真的不相信你只杀了一个人……”

忽然,一阵脚步声传来,接着,牢门的栏杆嘎吱一响,基钦走了进来,他手里端着一盘冷玉米糊,还有一马口铁杯的水。他双手哆哆嗦嗦地将盘子和水杯搁在我身边的木板上,但不知什么原因,我已经不那么饿了。我的心开始咚咚直跳,我能感觉到我的胳膊底下有汗在流淌。

“你看上去并未完全置身事外——你是总指挥,从远离前线的地方操纵着全局,就像‘小伍长’拿破仑[12]那样,一个人傲然站立在奥斯特里茨[13]的高岗之上指挥着战斗。”格雷停下来,斜着眼看了看基钦。“你怎么没给牧师弄点培根来呢?”他说。

“我又派了几个黑鬼上布伦特太太那里取货去了,”小伙子答道,“去附近那家店里取货的人说那里的培根卖完了。”

“冷玉米糊?你就给我们这位大名鼎鼎的犯人吃这个?要我说,这也太寒碜了。”小伙子赶紧从牢房里出去了。格雷朝我转过身,说道:“从一开始,你就根本没有置身事外。是的,当然也得看,你是不是被逼无奈。也就是说……我们来看看吧……”

接着是一阵纸页被翻动的声音。我一动不动地坐着,我身上已经在出汗了,我能听见我的心脏在不停地狂跳。他的话(又或者是我的话?还是我们俩的话?)像《圣经》里那些阴森忧郁的章节一样,又在我的脑海里回响起来……“我刚走到门口,就看见威尔正将怀特黑德太太从屋里拖出来。在屋外的台阶上,他一斧子下去,就几乎把她的头给劈了下来……”当初我讲给格雷的时候似乎很容易,可是格雷此刻把这些话念出来,为什么却令我如此惊恐和不安呢?突然,几行野蛮而原始的文字撞入了我的记忆之中:“其后,我在夜间的异象中观看,见第四兽甚是可怕,极其强壮,大有力量。有大铁牙,吞吃嚼碎……[14]那时我观看,见那兽因小角说夸大话的声音被杀,身体损坏,扔在火中焚烧。[15]”一时之间,我眼前浮现出威尔那瘦小的身影来,他那像黑夜一样漆黑而瘦削的脸庞,往外鼓出的双眼,被主人揍得瘪塌下去的鼻子。他那粉红而松弛的嘴唇上有道细细的豁口,里面露出银白色的牙齿,让他看上去总像在笑,恶狠狠地笑。他的脑袋不大灵光,粗野而单纯,我感觉自己在战栗,不是因为天冷,而是带有寒战的高烧已侵入了我的四肢百骸。

“总而言之,你动手杀人是不得已而为之。也就是说……我们回到最开始,把你已故的主人——约瑟夫·特拉维斯先生被杀的那段再念一遍。前面我们已经提到过他,我得说,他还真是一个宅心仁厚的人。‘从当时的情况看,我必须得率先杀一个人。于是我拎着一把斧子,由威尔陪着,走进了我的主人的卧室。屋里很黑,所以我朝他砍出的第一下没能致命,短斧蹭着他的头皮过去了。他从床上蹦起来,大声呼叫着他的妻子。这也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因为威尔抡起斧头便把他给劈倒了,他这才死去。’等等。”他又停了下来,阴沉地看着我。他的脸涨得通红,上面的斑点和一条条细细的青筋清晰可见。“为什么?”他问道,“难道威尔动手的时候那屋里就不黑了吗?他又不是猫。牧师,虽然你没有直截了当地把这句话说出来,但其中却隐含着一层含义,那就是,你只亲手杀了一个人。而且,如果我正确领会了你话里的意思的话,那它就还有另一层含义,就是说,那些屠杀或者谋求屠杀的行径,让你内心十分地不安,所以威尔才不得不出手,替你把最后的脏活都给干了。哎呀,这实在是太奇怪了,可谁让威尔是在暴乱中被击毙的少数几个黑鬼之一呢,所以我也只能暂且听信你的一面之词了。你说你只亲手杀了一个人,而且不想再多杀,但这套说辞恐怕很难让人相信。是吧,牧师,你毕竟是他们的头儿呀……”

我双手托在腮边,心想:如果我真是一个称职的头儿的话,那我就应该早点知道威尔竟是这样一头凶残的怪兽了。他异于其他的同类,他丑陋至极,长着一身铁爪钢牙,并用它们来吞噬、来撕碎……我几乎已经没在听格雷念了,可他的声音仍在继续:“还有这一句,牧师,在那天夜里更晚些时候,也就是在你们对特拉维斯、里斯还有老萨拉西埃尔·弗朗西斯这几家的屠杀结束之后,你们开始穿过那片农田,注意听:‘我们正在向房屋走近,那家人已经发现了我们,他们立刻就把门死死地关上了。但关也白关!威尔用斧头只砸了一下,立马就把门砸开了,我们闯进去,在一间屋子里找到了特纳太太和纽瑟姆太太。她们愣愣地呆站在屋子中间,都要吓死了。威尔上去给了特纳太太一斧子,她当场就死了。我用手拽住纽瑟姆太太,用你们捕获我时从我身上搜出的那把刀,照着她的头砍了好几下’——好,注意听这里——‘可我没能把她杀死。这时威尔恰好转过身来,见此情形,便把她也给解决了……’”

我忽然一下站到了格雷面前。我脚上的铁链被抻到了极限。“别念了!”我冲他大声嚷道,“别念了!我们是干了。对,对,我们就是干了!我们干了我们必须干的!别再念我和威尔那段,也别再分析来分析去的了!我们只是干了我们必须干的!所以,你不要再念了!”

格雷吃惊地把身体向后一缩,可现在我又冷静了下来。我的腿瘸得厉害,我的膝盖被冻得嘎吱作响。我看着他,仿佛对刚才的突然发作有些后悔。他也定了定神,然后往木板上一坐,最后说:“如果你非要这么想的话,那好吧。反正死的是你。看来我是在对牛弹琴了。可我还是得念完,你也得签名。这是法院的规定。”

“对不起,格雷先生,”我说,“请原谅我刚才的失礼,但我觉得这件事你理解不了。而且即便我现在把这件事讲清楚了,我也不知道一切是否已经太晚了。”

我又慢慢挪到窗前,朝外面的早晨凝望过去。格雷沉默了片刻,然后又用沮丧而单调的声音开始念起来,他略微有些慌张地翻了翻手里的几页纸。“嗯,‘……我打量着地上残缺不全的尸体,心里感到痛快极了’。最后一句我用了斜体字,着重强调一下。对了,前面还有个问题被跳过去了——不过我看,也用不着费那工夫了,你说呢?”我没有回答。我听见哈尔克在隔壁的牢房里哧哧直笑,他正一个人在咕哝着什么好笑的事情。窗外的雪仍在飘飘扬扬地下着。细得像尘灰一样的雪花已开始附着在大地上,却只是极薄的一层白膜,就像霜一样,比往窗玻璃上呵口热气凝结成的白雾也厚不了多少。

“Encore,噢,这是法国人的说法,”格雷说,“意思是再来一个。‘……然后便立刻开始搜寻起其他受害者来。’但这段我们可以先跳过去……”他继续唠唠叨叨地念了起来。

我抬眼朝远处的河流望去。在河对面,在远处河堤之上的树林底下,我又看见了每天清晨都能看见的那一队孩子。平时天一亮他们就会出来,今天他们来得稍晚了点。和往常一样,队伍里共有四个人,都是一色的黑人小孩,年纪最大的估摸着不过八岁,最小的连三岁还不到。他们身上的衣服根本没有样式可言,估计是他们的妈妈用棉麻袋的布片或者零碎的小布头勉强拼凑而成的。他们在对面河堤上的树底下一路走着,边走边替自家小木屋里的壁炉拣拾些树枝和枯柴。他们走走停停,时而弯下腰去,时而猛地向前紧抢几步。虽然那些小麻袋一样的衣服简陋得连个正形都没有,而且还笨重得一个劲地晃荡,但他们的身体却很灵巧,行动也很敏捷。他们收拢双臂,将堆得高高的树枝、树棍和枯柴紧抱在身前。我能听见他们在呼朋引伴,却听不清他们在讲些什么,只知道在寒冷的天空中,他们的声音听上去格外清脆和欢快。那一只只黑色的小手和小脚,那一张张黑色的脸庞,在跳跃,在扑纵,在摇摆,在纯净而洁白的森林和清晨的映衬下,他们就像一群活泼的小鸟。我就这么看着他们一路无忧无虑地往前走,看了好久好久。他们承载着身上沉重的负荷,在亲昵的攀谈声和呼喊声中穿过一片洁净的白雪,朝着河流上游的方向慢慢走出了我的视线。

我猛地把脸埋进了我的双手。我又想起了但以理在那天夜间的异象中看到的怪兽,也想起了他的那声呼号:“我主啊,这些事的结局是怎样呢?[16]”

可我得到的答案并不是主的,而是格雷的。在我内心被囚禁的空间里,格雷刚才的那番话似乎又在流水、波涛、狂风的喧嚣和低语声中回响了起来。公正。公正!这也正是黑奴制还能再延续一千年的原因。

哈尔克常说,他能通过白人身上的气味来区分哪些白人是好人,哪些是坏人——他甚至能分辨得出介于好坏之间的白人。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可是一本正经的。这些年来,在最初的那套理论之上,他又发展和提炼出了许多精深微妙的理论。每当我们一起干活的时候,他便会滔滔不绝地谈论起这些理论来。他会扯着嗓子大声地指点我,将每一种奇怪的体味与某种类型的白人挂上钩,那架势就像是摩西在向以色列人颁布律法。而他对自己所说的绝大部分内容都是很严肃的。每当他开始念叨起这些话时,他那张宽阔而果敢的脸上便会漾起一道道忧心的皱纹。然而哈尔克毕竟拥有幽默、外向、善良和沉着的天性。虽然他也有过许多可怕的遭遇,但他的心情从来不会忧郁太久。

有时候,不知哪件与白人的气味相关的事撩动了他的某根内在的神经,咯咯的笑声便会无拘无束地从他的肺腑之中喷涌而出。他笑得那么昏天黑地,连咳带喘,那么有滋有味,如醉如痴。一时之间,他整个人都笑得快要散架了。“哎呀,纳特,可能也只有我才区分得出来吧,”他认真地说,“因为我的鼻子变得越来越灵了。比如说,昨天晚上我从谷仓旁边经过,碰见我们的老玛丽亚小姐正在喂鸡,我还没来得及偷偷溜走,就被她看见了。‘哈尔克!’她说,‘哈尔克!你过来!’所以我就过去了,而我的鼻子早已开始抽动,就像麝鼠在沼泽地里钻来钻去的时候一样。‘哈尔克!’她说,‘玉米呢?’‘啊,什么玉米,玛丽亚小姐?’我说,这时候那股老女人的气味已经越来越重。‘放在棚子里给鸡吃的玉米呀!’那老泼妇说,‘我不是让你剥两蒲式耳[17]的玉米粒给我的鸡吃吗?现在那里只剩下不到一杯玉米粒了。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四回了。你这个没用的黑鬼、无赖。我祈求主能早点让我看到我哥哥把你卖到密西西比州去。赶快给我剥玉米去,你这个没用的黑鬼。’我的老天爷呀,那女人身上发出的那股味道。纳特,如果它是水,还没等到它把我淹死,它就先把我给熏死了。那股味道,它像什么呢?就像在七月的大热天,把一条老鲶鱼在外面的树桩上一连放上好几天之后发出的味道。”说完,他用手捧着肚子,咯咯地笑出声来。“真难闻啊!这种老女人的肉,连老鹰都不爱吃,就是看见了也会远远地飞走!”他又开怀大笑了一阵。

可是据哈尔克说,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是这种味道。我们的主人约瑟夫·特拉维斯先生身上“就是道道地地的腥臭味,就像出了一身大汗的马发出的那种汗臭”。乔尔·韦斯特布鲁克是特拉维斯雇的一名学徒,他是个愚鲁且性情多变的小伙子,常常爱发点小脾气,但人还算友好,赶上他心情不错的时候,他甚至还颇为慷慨。所以,哈尔克觉得他身上的气味则带有变化和间歇性的特征:“有时候,那小子身上的气味还挺好闻的,带着些干草味。但别的时候他却又是臭烘烘的。”至于那位咄咄逼人的玛丽亚·波普小姐,在哈尔克看来,她身上的气味则几乎一成不变。她是特拉维斯先生同父异母的妹妹,自从母亲去世以后,便从弗吉尼亚州的彼得斯堡搬来与特拉维斯一家同住。这女人长得瘦骨嶙峋,有棱有角,她有鼻窦阻塞的毛病,时常得张开嘴呼吸,这便使得她的嘴唇脱皮脱得厉害,有时甚至都会出血。所以,她就得敷用猪油熬制的药膏,于是,她那张老是张开的嘴就跟鬼一样白花花的,看上去古怪极了。她的眼睛总在冷漠地游移不定,还老喜欢摸自己的手腕。虽然我们在她面前唯唯诺诺,可她就是讨厌我们这些黑人,那是一种深入骨髓而又莫名其妙的恨。她的这股恨意对我们是一种沉重的负担,因为她并非这个家庭的真正成员,所以她的态度中便另有一种苛刻、疏远、专横的成分。在夏天的夜晚,从楼上她房间的窗口里,我常常能听见她歇斯底里地呜咽,那是她在呼唤已经过世的母亲。她年纪约莫四十岁,估计还是个处女,她喜欢诵读《圣经》,一读起来便没个完,而且带着那种眼神空洞、仿佛被催眠了的执着。她最喜欢读的是《圣经·约翰福音》的第13章,这段内容讲的是谦仁与宽厚,还有《圣经·提摩太前书》的第6章第1节,开头是这样的:“凡在轭下作仆人的,当以自己主人配受十分的恭敬,免得神的名和道理,被人亵渎。”据哈尔克讲,有一次,她居然逼着他紧贴着走廊的墙站着,让他不住地重复念这一段,直到他把它背下来才作罢。我觉得她的精神肯定有点不正常,很可能还不只一点。但这并未让我对玛丽亚·波普小姐的厌恶有所减轻,只不过我偶尔也会违心地对她生出一丝同情。

从某种意义上说,玛丽亚小姐只是在我拐弯抹角地谈到另外一个人物之前的附带角色。那个人就是杰雷米亚·科布先生,也就是即将判处我死刑的那位法官。而且,在我所经历过的那几次错综复杂的黑奴交易中,每一次我最终的买主都和科布有一面之识。所以,在此我有必要将这几笔交易做个简单的交代。

正如我对格雷先生所说的那样,我生下来就是本杰明·特纳先生的财产。我对他的记忆十分有限,因为在我刚八九岁的时候,他就突然去世了(他是一位从事木材加工的作坊主和商人,有一天,在砍伐大柏树的时候,他一不留神被那棵倒下的庞然大物给砸死了)。于是我便被当作遗产,归了他的兄弟——塞缪尔·特纳。我在后者家里一共生活了十到十一年。至于我在那十几年中以及在那之前数年中的经历,稍后我会一一谈及。后来,塞缪尔·特纳的家境逐渐败落,当然也还有别的变故,总之,他那座跟我一起从他兄弟那里继承来的锯木厂实在开不下去了。于是,我平生第一次被出售,而买主则是托马斯·莫尔先生,我不得不提的是,这笔交易极具讽刺意味,因为买卖达成的时候我刚满二十一岁,正好步入成年。我就这样变成了莫尔先生的财产。他是个小农场主,我在他那里生活了九年,一直到他去世(他的死又是缘于一场稀奇古怪的事故:莫尔在替小牛接生的时候不小心被撞碎了脑壳。当时母牛的分娩很不顺利,莫尔便在小牛已露出来的蹄子上绑上绳子,想把它给拽出来。他满头大汗地又拉又扯,小牛也隔着那层湿漉漉的胎衣上的薄膜深情地望着他,可就在这时,绳子断了,他整个人向后弹了出去,重重地撞在了一根门柱上)。我对莫尔谈不上喜欢,所以也不是很难过。可当时我禁不住暗想,是不是我成了谁的财产,就预示着谁将要倒霉呢?(我曾听人说过印度有一种大象,它们的主人会落得与此类似的下场。)莫尔先生死了之后,我又成了他儿子帕特南的财产,当时他才十五岁。一年之后(也就是去年),莫尔先生的遗孀萨拉女士改嫁给了约瑟夫·特拉维斯。后者是个鳏夫,都五十五岁了仍膝下空空,因此非常渴望能生个一男半女来传宗接代。特拉维斯的家就坐落在克罗斯基斯的同一片乡村地区,他是一名从事车轮制造的工匠,他也不幸变成了最后一个拥有我的所有权的人。因为根据法律,尽管名义上我是归帕特南所有,但我也属于特拉维斯。在帕特南成年之前,我的一切都将由特拉维斯来支配。因此,在萨拉女士嫁给约瑟夫·特拉维斯并和他同住在了一个屋檐下之后,我也就成了一份被双重拥有的财产——虽然这种财产安排也并非前所未闻,但我心里却很自然地变得愈发不满,因为单单被一个人当作财产拥有就已经够令我抓狂的了。

注释

[1]1英尺合0.3048米。——译者注(本书脚注如无特别说明,均为译者注。)

[2]1英里合1.609千米。

[3]除特殊说明,本书中的“耶路撒冷”均指弗吉尼亚州的耶路撒冷镇,即如今的考特兰(Courtland)。

[4]1码合91.44厘米。

[5]《圣经》中的人物,是一位拥有天生神力的犹太战士。

[6]希腊神话中的大英雄,神勇无敌,完成了十二项英雄事迹。

[7]《圣经·路加福音》3:17。把糠从麦子里筛出来,即甄别精华和糟粕之意。

[8]法语,当然的意思。

[9]美国民谣中的传奇英雄人物。

[10]《圣经·箴言》21:23。

[11]《圣经·撒母耳记下》22:28—29。

[12]“小伍长”是拿破仑一世的绰号。

[13]奥斯特里茨战役(The Battle of Austerlitz)发生在1805年12月2日,参战方的君主为法兰西帝国皇帝拿破仑·波拿巴、俄罗斯帝国沙皇亚历山大一世、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弗朗茨二世,所以又称“三皇之战”。约8万的法国军队在拿破仑的指挥下,在奥斯特里茨村取得了对近9万俄奥联军的决定性胜利。

[14]《圣经·但以理书》7:7。

[15]《圣经·但以理书》7:11。

[16]《圣经·但以理书》12:8。纳特之所以会想到《圣经》中的这句话,是因为《圣经·但以理书》12:5—7记载了但以理看见两个人在讲话,一个人在河这边,一个人在河那边,河那边的那个人还身穿细麻衣。这与纳特刚才看见的黑人孩子们在河那边捡柴的一幕很相似。

[17]1美蒲式耳合35.24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