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不肯卖南瓜的人

那是1461年7月下旬的一个早晨,红通通的太阳冉冉升起,仿佛要迎来盛夏最炎热的一天。阳光洒满克拉科夫古城,也照耀着一条条通向古城的道路。道路上出现一支长长的农民队伍,他们赶着四轮货车,一路颠簸而行。这些货车大多是由一匹马拉着的,马套在车头两侧两根粗木制成的车辕上。车轮是几块削成圆形后钉在一起的木板,边缘用火燎过,坚硬耐用。至于车身,只是用几块粗糙的横板组成了底板,两侧和前后都由柳条和芦苇编织而成。如此一来,从外表上看,这种四轮货车就像安装了轮子的大篮子。沿途经常坑坑洼洼、凹凸不平,有时要穿过田野,甚至跨越溪流,这些货车就像一条条小船,在被狂风席卷的海面上颠簸摇晃。
大多数时候,车夫都行走在货车的一侧,不时在马背上轻甩几下长鞭,给牲口鼓鼓劲,而妇女和孩子则平静地坐在车上。
货车上装载着各种各样的货物——有蔬菜、花卉、鸡鸭鹅猪,还有黄油和牛奶。有的车夫拉着一车兽皮,有的车夫只拉了一车黑土,用来给城市的花园施肥,除此之外,车上什么都没有。还有的车夫拉着一车家禽,它们的脖子上挂着好几串干蘑菇,看上去仿佛戴着很多用念珠穿成的项链。他们身后是延绵起伏的喀尔巴阡山脉,清晨的阳光给薄雾镀上一层闪闪的金光。远处蜿蜒的维斯瓦河犹如一只银手镯,环绕着瓦维尔山。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青草、新鲜的泥土和农作物生长的清新气息。
到了集市的开市时间。一些货车在公路上彻夜不停地赶路,终于踏上了连接克拉科夫、塔尔诺夫、利沃夫、基辅等城市的交通要道。有的货车从遥远的边陲地区赶来,已经在路上走了两天两夜。集市上的人形形色色,有从城市来的衣着光鲜的男女,有身穿长衫、戴着圆帽的赤脚农民,有身穿粗布衣裳、裹着头巾、披着艳丽披肩的农妇,还有十二个来自犹太村庄的男人,他们身穿黑色长袍,头戴黑色帽子,耳前露出典型的黑色卷发。
出现在集市的还有当地贵族或乡绅的侍从,跟周围农夫褴褛的衣衫相比,他们身上穿的皮衣体面得多。集市上随处可见抱着婴儿的妇女,步履艰难、赶着货车的老人。在过去的三四十年里,他们都是这么过来的。
不过,车队里的人个个随身携带着武器,有人在腰带上别着一把短刀,有人手里拿着一根木棒,有人在货车车底藏着一把大板斧。因为流窜到集市上的盗贼太多了,甚至有传言说一些乡绅破财后无法东山再起,也会打这些赶集货车的主意,以此弥补自己的损失。不过,通常情况下,返程路上的盗贼更为猖獗,因为到那个时候,每个农民身上都揣着当天从集市上赚来的金币和银圆。
所有的货车都装载着货物,但有一辆货车看起来很奇怪,在这个赶集的日子里,车上空荡荡的。一般的货车通常由一匹马拉着,这辆车却由两匹马拉着,车辕比其他货车的更结实,车上人的穿着打扮也比普通农民讲究,怎么看也不像地地道道的庄稼人。车夫是一个约四十五岁的男人,他的妻子看上去大约比他年轻十岁,货车后端坐着个小男孩,他的两条腿悬空着,在泥泞不堪的公路上晃来晃去。
“老婆,”男人一边招呼坐在身边的妻子,一边挥起长鞭在右侧那匹马的马背上抽打了一下,“看见那座塔楼了吗?那就是克拉科夫瓦维尔山上的瞭望塔。咱们要是能像鹳一样展翅飞翔,8点钟就能赶到那里。瞧!远处就是圣母玛利亚教堂的两座塔楼。咱们已经在车上颠簸了三个星期,看到眼前这幅景象,我是真高兴啊。”
女人掀起灰色的风帽,把脸露了出来,满眼渴望地看着前方。“这么说,那儿就是克拉科夫,”女人说,“那是我妈妈的故乡,过去她经常跟我讲起这座城市光荣的历史,我还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能见到它。我多么希望自己以另一种心情跟它相见,而不是在内心这么痛苦的时候。不过,人的命天注定,我们总算到这里了。”
“是啊。”男人感叹道。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一声不吭地继续赶路。男人默默回想着自己早年间在克拉科夫的经历,女人念念不忘在乌克兰失去的家园,小男孩则展开了天马行空的想象,憧憬着要在这座大城市中见到的一切。
一家三口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突然,他们身后的货车队伍中出现一阵骚乱,把他们的思绪拉回了现实。尽管道路很窄,车夫们还是勒住缰绳,将各自的马赶到道路的左侧,让出一条过人的通道。被打断思绪的男人回过头,想看清楚这个正从货车长队中挤过来的人是谁。不一会儿,他就看到有个人骑着一匹矮马冲过来。
“闪开,闪开!”骑马的人大声地喊,“你们这群土包子!真以为整条路都是你们家的吗?老老实实待在自家农场里别出来,那才是你们该待的地方!”他气势汹汹地朝其中一个赶车的农夫大喊大叫,因为那个农夫的马突然扬起前腿跳到了路中间。“别挡我的路!你就不该带这种乱跳乱窜的畜生上路!”
“它要是不往路中间跳的话,我就掉进沟里了。”农夫好声好气地答道。
骑马的人目光犀利地扫了一眼农夫货车上装的东西,确定车上除了要卖给砖窑的新鲜稻草之外,没有什么别的东西。接着,他赶着矮马继续往前冲,最后与拉着男人、女人跟小男孩一家三口的货车齐头并进。
小男孩一直好奇地看着离他们越来越近的这个人。男孩名叫约瑟夫·切尔涅茨基,今年十五岁,他的相貌谈不上帅气,不过也不能说难看。他黑头发黑眼睛,圆乎乎的脸蛋很是讨人喜欢。他的衣着比较讲究,只是在长途旅行中沾满了尘土。下身裤子的材质既不是有钱人爱穿的皮革,也不是农民穿的粗麻布,而是自家织的上等布料;上身穿的是一件同样材质的系扣厚外套,下摆跟裙子一样,差不多到膝盖的位置;脚上穿着一双棕色高筒皮靴,靴口柔软宽松,高度几乎跟外套的下摆齐平;头上戴着一顶圆圆的无檐帽。
骑马的人一看见小男孩,就用沙哑的声音大叫起来:“小伙子,小伙子!快让你老爸停下,你过来给我牵马!”
小男孩听从他的命令,从车上跳下来。不过,在抓住骑手那匹马的缰绳时,他心里便明白了,这个陌生人并非善类。那个时候,整个世界还未摆脱黑暗与残酷,每个人都不得不时时刻刻提防着别人。盗匪横行,朋友之间彼此眼红、互相陷害,出身高贵、接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则把欺诈穷苦农民视为儿戏,穷苦农民中也不乏为了钱财犯罪的人。要想生存下去,就要时刻警惕。
所以,约瑟夫从抓住缰绳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意识到此人并非善类。或许是从这个陌生人的眼神中,或是他吼那几句话的语气中,约瑟夫看出了一些端倪。此人身上穿着那种侍从穿的厚布衣服。他身上的外套有些短,能看到里面穿的是轻薄锁子甲。他下身穿的不是灯笼裤,而是一件和紧身上衣合二为一的连体皮裤。他的头上戴着一顶圆帽,帽子上坠着一件十有八九用玻璃做的宝石装饰品,在他脖子后面晃来晃去。
然而,揭示他肮脏灵魂的却是那张脸。那是一张黑不溜秋、阴险邪恶的鸭蛋脸——一双细长眼透着贪婪,两条眉毛在鼻梁上方相连。他看起来不像个人,反倒像只猴子。他的一边脸上有一块纽扣状的伤疤,这种因感染过瘟疫而留下的疤痕在伏尔加河甚至第聂伯河以东地区很常见。有这种疤痕的通常是鞑靼人、哥萨克人或蒙古人。他双耳低垂,非常难看;嘴巴很大,酷似孩子们万圣节前夜在南瓜上刻出来的那种;嘴唇上方是两撇修剪整齐的八字胡,胡子左右两边向下跟稀疏的络腮胡子连在了一起。此外,此人腰间别着一把弯刃短剑,外套里还露出一截镶满珠宝的刀柄,那是一把东方匕首。
约瑟夫刚接过缰绳,那个骑手就纵身跳下马,一步就跳到了货车前。约瑟夫的爸爸迅速伸出手,从座位底下取出一把十字柄短剑。
“别过来!”看到那个骑手伸出两只手,仿佛要跟自己握手,约瑟夫爸爸大声喊道:“我不认识你,但是我倒要看看,你想干什么。”
骑手停下了脚步,微笑地看着那把随时准备出鞘的短剑,笑容里突然生出了几分敬重。接着,他摘下帽子鞠了一躬,说道:“我想,您就是安德鲁·切尔涅茨基吧?”
“你冒昧了,”车夫回答说,“第一次见面,你应该称我为安德鲁·切尔涅茨基先生。”
骑手又鞠了一躬。“我是以平等的口吻跟您说话的,”他说道,“我叫斯特凡·奥斯特洛夫斯基,海乌姆人,在基辅为国家效力,现在我就是从那边回来的。众所周知,有一个莫斯科人跟我们立陶宛的几个省有要事往来,我就是受命——至于受谁的命就不方便透露了——前往了解……”他突然打住,仿佛故意要让大家觉得他此番任务事关重要,不便在公众场合谈论似的。“可是,这一路上我听说有一伙鞑靼兵从北方流窜过来,到处烧杀抢掠。他们烧毁了大量房屋,破坏了大量田产,其中就有安德鲁·切尔涅茨基的房屋田产——不不不,请见谅——应该称你安德鲁·切尔涅茨基先生。听人说,他已经带着妻子和儿子逃往克拉科夫城投奔那里的朋友。假如这个消息属实,我正好同路,于是我便打听了切尔涅茨基先生跟他家人的相貌。今天早上我看到一辆乌克兰特有的两匹马拉的货车,车上一家三口的长相也和别人向我描述的一模一样,我便确定无疑了,于是不请自来地追着问候你们。”
切尔涅茨基先生细细地端详着眼前这个陌生人的面容、穿着以及身材。“你的话只说了一半,还有一半没说吧?”他说。
“的确,”骑手回答道,“但剩下的一半,可能需要等到我们到达克拉科夫城,关上厚厚的门之后再慢慢聊了。我听说……”他拖长声音,一边用两只手在空中比画了一个圆圈,一边意味深长地说。
切尔涅茨基注视着这个人,半眯着眼睛,让自己集中注意力,以免受到外界的干扰。然而,他也只是外表看上去平和、淡定,内心却无法冷静、沉着。事实上,看到眼前这个陌生人比画的圆圈之后,他的心就“扑通扑通”地撞击着胸腔。切尔涅茨基知道,这个人刚才说的几乎没有一句实话,他也不姓奥斯特洛夫斯基,尽管海乌姆确实有姓奥斯特洛夫斯基的人家,但波兰人不可能长他那个样子。而且,他说最后几句话的时候,语气中带着一种威胁的味道。切尔涅茨基意识到这绝非一次偶遇,他们离开边境已经不止十四天了,据他推测,这个人应该是一路跟踪他们过来的,很可能受了某个大人物的指使,要赶在进城之前把他们截住。
“不管你听说了什么,都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切尔涅茨基不耐烦地回答道,“现在,我已经被队伍远远甩在了后面,能否请你回到你自己的马背上?我没有什么话可跟你说,对你这个人我也根本不感兴趣。”
切尔涅茨基说得没错,前面的货车已经走远了,被他们堵在后面的那些车夫正怒气冲冲地朝他大声嚷嚷。
“与你恰恰相反,”骑手回答道,“你有一样我非常感兴趣的东西。除非我们到达城里某处安全的地方,否则我是不会离开你的。过来,小伙子,”他朝约瑟夫大声喊道,“牵着我的马,跟在你家马车后面,因为接下来这段路我要骑着马跟你们一起走。”
听到这话,切尔涅茨基先生气得脸颊通红。“你简直太放肆了,”他火冒三丈地说,“有话快说,说完快走!”
骑手扫了一眼马车,看见车夫座位前面的木质脚踏板上放着一个黄灿灿的大南瓜。“哈哈,”他说,“一个南瓜?这个时节还有南瓜?大草原上的人原本是在冬天种南瓜的吧。这南瓜怎么卖?”
“不卖。”切尔涅茨基回答。
“不卖吗?”
“我说了不卖。”
“要是我用跟南瓜一样重的金子来买呢?”
“那也不卖。”
“当真不卖?”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不卖。”
“既然这样——”骑手一边说,一边迅速从腰上拔出短剑,逼近切尔涅茨基先生,“那就接招吧!”
切尔涅茨基没有丝毫迟疑。眨眼之间,他双手一撑从座位上闪过,躲开了刺向自己的剑锋,并用右手死死拽住了对方的右手腕。只听见“咣当”一声,对方的短剑应声落地。然而,切尔涅茨基并没有松手,而是出其不意地用左手抓住骑手的小腿,双腿用力一蹬,双臂猛地一挺,将他高高举起,从马车上扔了出去。骑手狠狠地跌入泥泞中,恼羞成怒地骂着恶毒的脏话,狠狠地诅咒切尔涅茨基。就在这时,约瑟夫凭着令人钦佩的先见之明,瞅准时机突然掉转马头,抬起脚朝马的右屁股狠狠一踹。马扬起前腿腾空而起,向着马车行进的反方向飞奔而去。与此同时,约瑟夫迅速跳上马车,朝已经坐回座位上的爸爸大喊一声,对着马头一挥长鞭。转眼的工夫,他们就不见了,空留骑手站在公路中间,东瞅瞅,西望望,看样子他不知道该去追自己的马,还是去追敌人。切尔涅茨基转过身,捡起骑手掉落在马车踏板上的短剑,猛地扔到了路上。
一段时间过后,他们就到了卡齐米日城——一座一百多年前由卡齐米日国王建立的犹太城市。穿过这座城,再跨过一座横穿维斯瓦河的桥,就是克拉科夫城了。可惜这座桥正在维修,无奈之下,他们只能选择北边的另一座桥。过桥之后,他们来到了壁垒森严的米科莱斯卡城门前。在城门口,他们接受了守城士兵的盘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