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Callisto·北斗死星（6）
“逃走的那几个女的身份确认了吗？”警察局里，老厉问李彬。
李彬刚刚把调来的资料和笔录看完，抬头对他说：“基本确认，一个是在校大学生，叫覃敏，也就是邮购新娘的管理人。还有其他三个叫孔晶晶，陈娟和赵兰心。孔晶晶是本地人，其他两个是外地的同乡。”
“她们都是‘邮购新娘’的……产品吗？”老厉不知道怎么称呼那些“邮购新娘”，临时就给她们放了个名号。
“对，都是那个网站的候选人，任何客户都可以在网站上选中她们，如果条件匹配，她们就会为客户生育孩子。”李彬皱了皱眉头，长久以来的伦理教育让他说出这种话之后很不舒服。
“她们生活圈看起来也没交集啊……”老厉仔细看了资料里面几个女性的籍贯，工作单位都觉得她们应该不属于一个生活圈子：覃敏是一个在校大学生，陈娟和赵兰心在一家连锁餐厅工作，陈娟是领班，赵兰心是服务员。而孔晶晶学历是本科，在一家外企做行政助理，是很体面的工作。这样的女性为什么甘愿沦为别人的生育工具呢？难道受到胁迫，还是为了金钱？
“邮购新娘收费是不一样的，像孔晶晶这样的收费要二十万人民币以上。那条新闻播出之后，今天下午就有个男人打电话到电视台，说他就是邮购新娘的受害者，”李彬说，“电视台把他的联系方式提供给我们警方，和他沟通之后，他愿意向我们提供一些有关那个神秘网站的信息。”
曾经购买“邮购新娘”服务的郝冲是个上班族，大概三十多岁，是一家跨国公司的经理。他长得斯文白净，体型稍胖，穿着整齐的衬衣，戴了一副金丝眼镜。
“我和我太太在香港结婚，我来北京工作。我们结婚五年了都没有孩子，去医院检查说是我太太没有生育能力。我家很传统，一定要我们要一个孩子，我们不敢把这个事情告诉家里，于是有人给我们透露这个网站的存在信息，我们和网站谈好了，就选中了里面的一个邮购新娘，希望她为我们代孕一个孩子。”他面对警察说话有点局促，推了推眼镜，有点紧张。
“和我们详细说说经过。”李彬和善地说。
“具体其实比电视新闻里说的要繁琐一些，我发现他们这个网站背景非常复杂，甚至有监控我家的情况。我不清楚他们是什么人，总之他们绝对是一个有组织的团伙。当时我看中了里面一个邮购新娘，他们要我提供完整的体检报告还有资料，最后……最后的确是完成了……”他有点嗫嚅。
“那位邮购新娘怀上了你的孩子吗？”老厉忍住对他这种行为的不齿来问他。
“是的，但是奇怪的是……他们并没有把孩子给我，”郝冲有点激动了，“那位新娘在我的房子里住了两个月，然后有了我的孩子之后，就失踪了！”
“连孩子一块带走了？”李彬问他。
“是的，她没有把孩子留下来给我！你说他们怎么那么缺德啊！不会把孩子打掉了吧？那可是我的骨肉啊，我愿意抚养他愿意一辈子对他好啊，她怎么就走了呢！”郝冲一提到自己到手就飞掉的孩子，不由愤怒地大叫起来。
“收了钱然后跑了？”
“不！她们只是要了我的定金，我的钱根本没有完全给她！”郝冲想不通地推了推眼镜，“说她们是骗钱的又不像，哪有没拿完钱就走的骗子？你说她图什么？要骗那点定金的话拿到手就该走了，为什么要等有了孩子才走？我实在想不通。我联系那家网站他们却根本不答复我，由于做的也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我也没敢过多纠缠。”郝冲说。
——不要钱就走？看来案情又复杂了。老厉皱眉，本来以为只是一个单纯的为了钱财而出卖女性尊严和身体的非法交易，但是自从出了劫杀警车这个事情之后，就让人觉得这个网站的背景没有那么简单。现在还提到邮购新娘不要钱就逃跑的事情，难道这个网站的目的也不是为了钱？
为什么要在怀孕之后逃跑？为什么要杀掉警察之后还要杀了被捕的邮购新娘？邮购新娘的目的如果不是钱的话，那会是什么？什么会严重到要灭口？郝冲所说的“他们”，也就是背后的组织，如果目的不是钱财又会是什么？
老厉百思不得其解，对方做事情好像没有什么逻辑，也不符合常理。所有的关键都落在那个“邮购新娘”的管理人——覃敏身上。
李彬还是想详细问一下郝冲关于邮购新娘的问题：“你‘购买’的那个新娘，叫什么，什么样子的人？”
郝冲说：“她在网站的编号是17号，他们让我叫她茯苓，一听就不是自己的名字。我试图问了她一下她的详细资料，但是她嘴巴很紧，什么也不肯说。人倒是很听话很沉默……长得挺好看，但是她好像不太会说普通话，有点怕生。”
“境外贩卖来的妇女？”老厉忍不住想到了这点。
“也不排除这个可能，”李彬想，“不过如果是对于孔晶晶这种本身条件不错，又有一定的经济基础的女性，二十万能让她代孕……我本人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二十万对于那些需要孩子又不能孕育的中上阶层的人来说不算多，”老厉有点醒悟了，“难道说她们的目的根本就不是钱？”
这时候法医小李在门外冲他们招手，老厉留李彬在原地，自己走出去。小李低声对老厉说：“尸检报告出来了，有一点特别奇怪。”
“什么？”
“那些被害的狱警和女孩子的创口好像有点微妙的不同。”
“不同？”
“狱警的伤口有三处非常细小的缺口，可以看出是用的凶器不但是件锐器，而且还是有不规则的形状，造成致命伤的同时还会加剧受害者流血。但是那些女孩子的伤口虽然是锐器，但是伤口却很平滑。而且那些女孩子死的时候是在车外面的，虽然我不是很肯定，但是根据死去的女孩子和警察尸体的僵硬程度有微妙的差别。而且警察是死在车里面的，女孩子却是死在车外面的，我觉得其中必有蹊跷。”
“你是说警察先被杀，那些女孩子逃跑的路上被杀？”老厉皱眉。
“这个我不清楚，我说出来的情况供您参考，”小李说了，“我要继续去忙了，如果有新的发现我会立刻告诉您的。”
“好，辛苦了。”老厉拍拍他的肩膀。
李彬送郝冲走之后，老厉和他说明了现在的新发现，李彬便说：“那些女孩子看见警察死了，她们的反应应该是逃跑。”
“警察死了，新娘们全部有机会逃出车外，却被凶手一一杀死，还没有抵抗的痕迹，那凶手要多少人能同时杀死那么多女孩。”老厉说。
“干净利落杀死那么多人肯定不止一个，邮购新娘们都没有逃脱毒手。”李彬这么说。
“有跑掉的，”老厉说，“有四个跑掉了。”考虑到这个案子的诡异和复杂，他决定要动用北京的监控系统来严密监视可疑人员的行踪，顺便将四个女孩的照片资料发送到各个城区警察系统中，请他们配合搜查。
李彬回头整理刚刚做的笔录的时候，看到了“茯苓”二字又想起了什么。昨天网上遇见高中同学叶安逸的的时候听她提起自己胃不舒服，听说茯苓和山药对胃都有好处，要不要晚上提醒她去买点来吃？
他和叶安逸是高中同学，从警校出来之后他当了警察，叶安逸考取了心理学研究生继续读书。高中时候安逸性格非常内向，朋友不多，但是他们两个总还算说得来。
这么想着，他掏出手机给安逸发了条短信：“听说肠胃不舒服吃点茯苓和山药会好些，我昨天在网上看到的：）”发送出去之后，他就打算将整理的材料送到专案组那边去，于是将手机放回口袋，戴上帽子走了出去。
——短信铃声将安逸惊醒了。
她揉了揉脑袋，起来看见是高中同学李彬发来的消息。
自己到底睡到什么时候了？她看看表，已经晚上八点多了。自从打医院回家之后，她就一直觉得自己哪里不对劲，脑袋晕乎乎的，干脆上床睡觉。
一觉醒来，脑子清醒了不少，她仔细回想医院里发生的事情。记忆就像断层了一样，她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是如何从医院出来，走到人形天桥上去的。那段经历就好像磁带被洗掉了一样，完全空白。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形？
她想起医院里那个叫张柳岸的医生，那双清澈的琥珀色眼睛。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跳下床去翻自己的书柜。
对了，就是这叠东西……她拿了出来，是一叠已经有些年代的手稿。这是她去华文医院机缘巧合之下得到的华文医院创立之初，首任院长欧阳彬留下来的宝贵手稿。
欧阳彬据说是个非常传奇的人物，以前在美国留学，然后在建国初期回到国内，最后发生了意外死亡。他留下了非常有挑战性观点的理论著作，一直没有能够面世。后来流落到第二任院长手里，因为机缘巧合，在叶安逸实习的时候就到了她的手上。
现代心理学研究讲究的是理论先行，实验数据论证。但是欧阳彬这套理论的最大缺陷就是缺乏充分的理论数据支持。就像弗洛伊德一般，他的精神分析学影响了许多文学作品和人，但是在心理学界却被视为缺乏理论数据支持的学说。精神分析学有时候看更像是一种哲学理论，而不是科学的心理学理论。欧阳彬的这些手稿也有异曲同工之妙，角度独特，观点激进，但是却没有实验设计和数据支持。这些东西即使放到这里，也是无法在学术刊物上发表的吧。
现在安逸不是要为这位不幸的心理学前辈感到悲哀，她在找其中某个特定的部分。是了……就是这里……欧阳彬在临床研究中，有过一项特别擅长的东西就是……
叶安逸！
她突然从沉思中惊醒，以为有人喊她，但是回过神来发现只是手机在响。
是妹妹叶真路打来的电话，她接通电话发现真路的声音有点异常：“姐姐，你能来一次医院吗？就你经常去那家，咱们家附近的。”
“好，我马上过去。”
时间是晚上九点多，医院只有急诊室是开着的。
叶安逸在急诊室门口停留片刻，没有进去，却转身进了旁边的住院部。
走到电话里说的病房，门是虚掩的，刚刚推开门，就感觉到脖子被人用刀架住了。真路站在病床前，脸色有点苍白地望着她。
“你没事吧？”安逸脖子被人用刀子定住大动脉，先问真路。真路摇摇头，她才看房间里的人：房间里除了她们两姐妹之外还有两个女孩，一个坐在病床上，一个拿了把匕首胁迫她。两个女孩子年纪大概都是十八九岁的样子。拿着刀子的那个女孩比安逸高出一个头，皮肤白白净净，眼睛细长。躺在病床上的女孩也是个皮肤很白净的清秀人儿，她们都是直发披散，露出光洁的额头。
“我们无意冒犯。”拿刀子胁迫她的女孩这样说。
“我现在看可不是这么回事。”叶安逸说。
“很抱歉利用了你妹妹，”在病床上的女孩看起来有点虚弱，“我们求她诱你来这里……”
真路嗫嚅着说：“对不起安逸……因为她说如果我不这样做她就会死。”
叶安逸说话的时候都感觉自己的皮肤在摩擦那个锋利的刀片：“直截了当地说吧，你们想干什么？”
“我叫陈娟，”拿着刀子的女孩朝病床上的女孩抬抬下巴，“她叫赵兰心，我们都是邮购新娘，不知道你是否听说过我们的事情。”
“仅仅从新闻上看过。”安逸淡淡地说，她看真路身边那个叫赵兰心的女孩似乎没有威胁到真路人身安全的意思，心下稍安。
“你见过覃敏了对吗？”陈娟说。
“这个人我根本不认识，仅仅是有一面之缘而已。”安逸冷冷地说。
“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们现在在遭受生命威胁。”
“代孕算不上什么严重的刑事案件吧。”安逸说。
“要杀我们的不是警察，”陈娟拿着刀子的手有点发抖，“是别的人。”
“和我有什么关系？”安逸说。
“和你真的有关系，你也许可以改变我们的命运。”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直接说吧，叶安逸小姐，”躺在床上的赵兰心开口说话了，“我们的公主覃敏认为你可以成为我们的一分子。”
“我没兴趣。”安逸口气不带温度。
赵兰心没有理会她继续往下说：“我们本来要和覃敏一起逃到‘那个地方的’，‘那个地方’据说和你也有关系，覃敏说你也认识那里。如果你和我们一起回去，也许我们就不用受到追杀。”
叶安逸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是忍耐着听她说完。
“很遗憾的是我现在实在不方便，”赵兰心掀开了被子，安逸看见她那穿着白色棉布裙子下圆滚滚的肚子，她怀孕了。她让安逸看着她的身体，继续说，“正如你所见，我已经有了身孕，我作为邮购新娘承担着帮别人繁衍后代的使命。”
“谁要求你天生必须要为别人生孩子的？”安逸冷冷地说。
“不，生育不单单是为了别人，其实，我们邮购新娘生育是为了我们，为了建立我们的国度……”
“兰心，你不要和她说太多，她愿不愿意和我们一起去还是个问题！”陈娟忍不住叫了出来，“抱歉叶安逸，我是为了你好，如果你知道太多，也许你就和车里我们的同伴一样死于非命了。”
“死于非命？”叶安逸挑挑眉毛，看看她逼迫着自己的刀。
陈娟慢慢收回了刀，然后无力地坐了下来：“是的……他们可不是像我这样拿把小刀吓唬吓唬你……”
安逸轻轻绕到床边，将真路一把拉到自己身边：“我对你们的那些事情没兴趣。我从来没听说过什么邮购新娘，你们来自什么地方，要回什么地方去，和我完全没关系。”
赵兰心睁大眼睛望着她，眼睛里完全是绝望和沮丧，就好像叶安逸刚刚对她宣判了死刑一般。她嘴唇哆嗦着，颤抖着说：“不，覃敏说你可以改变我们的命运的，你不能这样！”
“我觉得你们要安全的话最好去自首。”叶安逸拉着真路往门口走去，“警察局将是你们最安全的地方。”
“警察？安逸莫非你……”真路被拉到门外后小声问安逸，“你不会报警了吧？”
“算不上报警，我只是给李彬打了个电话。”叶安逸丝毫不管身后因为失望而呆坐不语的两个女孩，拉着真路快步往走廊那边走。
“你怎么知道我这里有危险。”真路问她。
“因为你就没当着我的面叫过我姐姐，”安逸这样说，没等真路发声就说，“来，我们走楼梯。”
“为什么不坐电梯？”真路好奇地问，但是她身边的安逸突然站住了，身体好像僵硬了一般直直望着前方。
咦？她好奇地望着站在楼梯口的那个男医生，俊美得出奇，琥珀色的眼睛似笑非笑地望着叶安逸。
“你身体好些了吗？”年轻的医生温和地问。奇怪的是他这样一开口，真路便感觉自己的姐姐仿佛遭受电击一般全身轻颤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