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奸细
周裕之(郑伯奇)
万宝山事件……韩境华侨惨案……中村失踪事件……连贯下来到辽吉侵占……黑龙江攻击……满蒙独立国设立……这日本帝国主义一贯侵略政策,已引起全世界的革命的和反革命的两大势力的注意。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前哨战已经爆发了。在喷火山的中国民众还在挣扎着准备自己的力量。有一枝秃笔的人,谁都应该持笔挺起做唤醒民众的工作。记者能力薄弱,只把这些大事件中的一段小小的插话写出来给大家看看。
说是写,我连这点心理的余裕都没有。好在我有一位朋友由东省给我寄了许多材料,他原是叫我拿给上海的文学家做创作的材料的,现在不文的我把它公开出来。
真的,创作!大战的狂风暴雨眼看着袭近我们的身上,谁还有闲情逸致去创作!
一 金利生的谢罪声明
七月十五月哈尔宾[滨]国际公报专载:
朝鲜日报长春支局记者韩人金利生之谢罪声明书
敬启者:在万宝山事件发生之时,鄙人因为不会中国话,不能往访中国人探知事情,而迫于急速报道之必要,采用长春日本各机关的宣传材料,转送登报于朝鲜京城“朝鲜日报”上矣。奈这些材料究竟都与事实有所差违,而在今想及这些讹报,大有影响于在朝鲜各地演出之排华暴动,深甚痛恨。所以鄙人痛感这些过失有所重大,兹将本事件之经过上重要若干点,列举发表如左,并为声明,深致谢罪如是。
(一)以长春亲日派机关朝鲜人居留民会为背景之李阳昶(民会评议员)为名等九人,与中国人郝永德者,于今年三月关于万宝山荒地垦耕的租子契约一事,取二重契约之形式,向与多数地主订立租买契约,又且订立水道掘开使用土地租买契约矣。而现在所争之土地中如未经收订买约者尚多,又且前记两种契约,原是附记以该契约呈请县政府立案完事方生效力云云之附带条件矣。
(二)问题之发端,从前记未尽收买约之水沟,用土地之开掘上起来。该地方的地主全部及中国官吏主张,以为前记两种契约,因未往县政府立案,故不生效力,因而要求中止工事。而亲日派朝鲜人民会及日本领事馆警察对于契约效力之有无,姑付不问。藉口农期方张,主张使鲜农先着手耕作,再谈善后交涉解决之意。又且主张前记契约必须追收当然实施立案,履行条约之意,仍于日警庇护下积极进行工作矣。
(三)中国官吏,原非排斥韩农取得土地耕作,本只不过排斥其将未生效力之契约强迫行使之日警横暴,一则亦不过拥护自家之法律,防止自国人民之损害而已。又有一理排斥日本人之利用亲日朝鲜人作器具,深展侵略之毒手也。
(四)在表面为此事件中心之鲜农,毫无关系,于前记契约,只不过被前记该农团九人之报来为小作人,就役垦土开沟工事而已。中国人及中国官司亦能知悉此情,由始至终,未对此等鲜农为敌,只不过阻止鲜农在日警指挥下之开沟工作,此亦仅只掣肘,绝无加暴行于彼等之事。至于世间宣传之鲜农死伤云云等情,本无是事,亦日人及亲日鲜人之诱发凶案之虚伪宣传也。前记韩农,固不愿被利用为不合理之斗争器具,既有自退现场者,多数残余鲜农,被日警之制止,不得自由退出,现正陷于进退不得的苦境。日警以为鲜农退去不留现场,即无对中国交涉之材料,故非但携带武器,威镇现场,且用经济力积极援助。此次鲜农团及鲜农,已将种稻七十余石(日石)经南满铁道会社配付,向金融会领到现金数百元,又向劝业公司(日本机关)借到日金二千元(日本领事馆之转旋)。事实真相如右,敝人受日领之使嗾,讹报敝国,遂至两民族冲突惨境,因悔前过,敢先声明敝人之罪过,以谢中韩两民族。
朝鲜日报长春支局金利生启
中华民国二十年七月十四日
二 远东号楼上之血案
七月十六日《哈尔滨国际公报》的记载:
吉林商埠地之血案
金利生死状甚惨
凶手当场被获
吉林电讯,昨日(十五日)正午吉林城外商埠地日本领事馆附近之远东号楼上突然发生一骇人听闻之惨案。被害者为驻在长春之韩人新闻记者金利生,身中数枪,死状至惨,金氏自万宝山事件以来,其言动颇为当地中日韩三国人士所注目。此次之惨死盖亦含有深刻之政治意义。凶手虽开枪拒捕,终被我国警察当场捕获。现该凶等已移解至副部营行军法处审讯,案情真相行将水落石出。惟当局以其关系重大关防至为严密。记者煞费苦心从各方面刺探所得之结果,颇可供读者之参考。兹特为详细披露于左。
(一)金氏之履历 死者金利生为韩京汉城朝鲜日报长春支局之特派通讯员,驻长春盖有年矣。平日交际极广,日本领事朝鲜人居留民会会长等均甚熟识,即中国人方面亦颇多来往。氏既擅长交际又为新闻记者故对于东省韩侨情形至为熟悉。惟韩国民党中人似颇不满于彼,至有诋之为奸细者。氏则泰然若无所闻,即民党中人亦一例交际。盖其为人非常圆满,行径亦似甚磊落。不意今竟遭此意外之不幸,识者颇为惋惜云。
(二)万宝山事件 金氏之记者才能颇见重于韩国报界。其职务虽只为朝鲜日报之通讯员,然以消息灵通材料丰富,故其所发之消息,韩国各报竞为转载。最近似更兼任仁川平壤各地报纸之通讯,而氏之电报遂成为韩国民众视听之中心矣。
万宝山事件,金氏大肆活动,凡与事件有关之消息,无论大小巨细,均电告韩国各报。其报告有时荒诞无稽,迹近故意造谣,如谓中国官厅将驱逐韩民出境也,如谓中国农民屠杀韩侨也,如此之类不一而足。此等肆意挑拨之结果,至酿成韩国本土人民惨杀各地华侨之暴举,此则金氏莫能辞其咎者也。
(三)韩人之非难 然居留东省之韩人,对于金氏此种挑拨离间之举,颇感不满,而以民党中人为尤甚。及汉城仁川各地惨杀华侨之事发生,中国全国震动,东省负当事之责任对此尤为愤慨。居留韩人深悉韩国各地暴动,出于民众被骗。日本平素对于韩人不许其集会示威,此次特别允许则其出于日本政府之操纵指使,毫无疑义。韩侨中有识之士以为金氏故意伪造电报激动民众,实与此次暴动有直接之关系,因之非难金氏之声甚嚣尘上矣。
(四)谢罪声明书 金氏受韩侨责难,颇感不安,而高丽各地暴动发生以后,长春日警对金氏监视甚严,金氏益深进退失据之感。于七月十三日,金氏乘间赴吉林,拟稍避锋头,不料该地韩国民党中人复严词诘金促其自白。金氏迫不得已,始于十四日草就一文分寄中韩各报,即昨日本报端所登金利生署名之谢罪声明书是也。本报昨已刊登该文,兹不赘述。今此文发表不及半日,金氏即惨遭杀身之祸,其中蛛丝马迹显然可寻。
(五)被害之情形 金氏到吉后,原住牛马行韩国友人处。昨晨始至城外商埠地日本领事馆附近之远东号楼上。被刺以前尚有韩人数名来访。正午突来长短装之韩人六七名拥至楼上与金问谈声音甚厉。未几即闻枪声连发,叫声骂声身体倒地之声嘈然大作。时盖金已身中数弹仆卧血泊中矣。时正值午中往来正盛,行人陡闻枪声,纷然逃避秩序大乱。行人张鸿宾竟中流弹有性命之虞云。
(六)凶手之被捕 楼上枪声大作时,无人敢冒险上楼。幸值我警察方面公安局侦缉队队长侯其昌等,正在率队巡逻,一闻枪声,驰往围拿。讵凶手见势不佳,竟然开枪还击。我警官奋勇不屈,卒将该凶捕获,计当场捕获四名,旋又捕获两名,共六名。
(七)审讯之经过 当该犯等被捕押登马车送公安局时,道旁窜出多数无赖韩人,意欲行劫,幸押送警官力抗未果。解至公安总局审讯时,该凶坚不承认刺金之举。正凶为韩人朴昌,公然自承系吉林日本总领事馆巡查,并谓彼等往远东号乃受命令保护金者,不意至时金已被人枪杀云云,言时态度佶傲不逊,毫无悔祸之色。然问其手枪子弹何以用罄,既系奉命保护何以枪击中国警察,该凶又茫然语塞无以答辩。公安局讯后立即转解驻吉东北边防副军司令官公署军法处审讯,卒以朴犯等证据确凿,即晚九时派队送监狱收押矣。
(八)本案之推测 查金利生自万宝山事件发生,滥发电报,激动韩民,至惹起韩境发生仇华惨案。事后证明金氏种种骇人之报告全属子虚,一般有智识之韩人,一面纷发通电,表示对我道歉之意,一面诘责金利生甚烈。金氏迫不得已始有谢罪声明书之发表,自承从前之虚伪宣传系长春日领授意嗾使,于是真相大白。日方以金氏揭穿黑幕恼羞成怒并惧其贻祸后日于交涉不利,遂生杀以灭口之决心。朴昌及少数之无赖韩人懵然为人利用,不知自己将来亦有蹈金利生覆辙之危险也。然此案关系外交甚大,日方未始不出而捣乱,望我军政当局持以强毅精神,万勿为彼所屈可也。
三 死者的日记
A兄:
前几天寄上哈尔滨国际公报两份,一份登载韩人记者金利生的谢罪声明书,一份登载金利生惨死的新闻,收到了没有,念念!这事件的经过,又离奇,又紧张,实在含有戏曲的兴味;听说上海的朋友想做些反日的戏曲,像这金利生之死,不能作一个题目么?近来我因事来吉林又发现了一些关于这事件的材料,现在这信中所得的“金利生的日记”便是这些材料的一部,其他我耳目所得的,以后再写给你罢。这日记是公安局的一位朋友给我看的。原文是日文和韩文夹杂写起来的。因为我懂日文和韩文,这位朋友叫我讲给他听。我顺便借来把它翻译出来,而把有趣的几段抄出来寄给你看。
上海近来如何?文化运动文学运动斗得热闹么?这里被战争的谣言搅得人心不安。不过当局还很镇静好像没有什么的样子。总之这里沉闷得很,我也许回到上海来。
江南秋色想来已竟很可观了。松花江的灿景也不坏,只是天气已经渐渐冷起来了。
再会!上海的消息望常常告诉我。
× 上 九月十日
* * * * *
五月一日
今早照例到领事馆和居留民会去探访消息。田城领事笑着说,今天是五一节,东京的工人学生恐怕又在闹什么示威游行,开什么群众大会,警察要忙得不亦乐乎。中川警部说,只要为天皇为国家,警察忙一点也不要紧。说着,他的脸上浮出追从的微笑。领事又说,说起忙来,莫斯科恐怕还要忙呢,只有这满洲夹在日俄之间,却是天下太平。警部说都是帝国政策运用得当的结果,不然那里会有这样太平。领事看着警部低声说,帝国政府从来是好的,币原外交固然有点软弱,然而不过是一时的权宜,军部的人却骂得一塌糊涂,叫我们做外交官的听得刺耳。不过我告诉你,政府的态度也慢慢地强硬起来了,我们遣外的官员也得有点准备。警部带点怀疑的神气回答道:“是的,准备是什么都准备好的。”领事临了又说,这都是后话,彼此明白着罢了。不过近来满洲的情形也得注意。满铁的下级职员居然有人赤化,组织什么共产党。再还有“不逞鲜人”……领事讲到这里,忽然瞅了我一眼,我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居留民会的干事告诉我,李阳昶前此派人去韩,调大批农民来开辟万宝山水田,不日可到。据说由马家哨口开一条大模的沟渠来灌溉。经费已由领事斡旋,向劝业公司借用。干事又说长农公司的郝永德是个地痞只要钱,中国方面的运动费已完全交他办理去了。
六月三日
领事馆得万宝山韩人警报,请长春县公安局鲁绮派人来说,县长因马家哨口乡民控告韩人擅挖沟渠伤害良田,着他前来驱逐韩人出境去,他因与民会会长相熟,故暂示观望,韩人可速请日警保护云云。领事馆即派警察若干人前往。中川警部告我,这回事件,帝国决不放过,你可速向朝鲜各报发电,称东省官民压迫韩侨,事实无妨虚构。我当下答应,但心中不免踟蹰。这次万宝山开垦,条约并未成立,日领催促韩人急急动工,显有阴谋。我将事实真相报告到韩,日领决不肯饶我。况且我受人津贴,怎样好去讲话?中国的公安局局长都那样亲日,我又何必傻呢?好罢,明天起我就要着手加紧宣传了。
七月一日
今早七时,万宝山一带数十村农民,七百余人,各持锹锸,到马家哨口,自动平沟毁坝,日警以人少不能阻止。领事闻报大怒,马上派中川警部率领武装警察五十名,携带步枪手枪及大宗子弹,决定对中国农民扫射。并编预备队,以便陆续接济。
中川警部去后,田中警部拍我的肩说,本领署已下了最后决心,你的宣传也应该加油了。我答道:“是的是的。我自己的责任,我决不敢放弃。不过应该怎样做,总还希望领事馆诸位先生指导的。”田中警部做了个手势,我便跟他到一间小屋子去。田中掩了门,从洋服里边的布袋,取出一束电报稿纸,塞在我的手里。我很机械的把这一束纸紧紧地放在西装裤的靠臀部的布袋里面。因为什么,我这样谨慎?这不是很明白的吗,也许这一卷电稿纸里面来的有老头票哩。固然领事馆很少给我们油水吃,可是我们是干什么的?我们岂能不想这一点意外的洋财吗?哎呀,我怎么讲了这么多闲话?真的是这五百圆钞票叫我这样快乐么?这当然也不错,晚上我不是到扶桑馆大醉了一场么?想了好久不能到手的牡丹姑娘不是很驯顺地睡在我的怀里吗?这都不是金票的力量是什么?
确实,我昨晚酒吃得太多了。不,也许是昨夜我太快活了。不然昨天的事为什么我总记不大清楚呢?啊!是的,我记起了,田中警部给我那些电报稿子我统统拍发了。我一出了领事馆的门,我便飞跑到电信局去拍发了。是的。“万宝山惨案”,“支那农民大施屠杀”,“韩人被惨死者数百名”,“支那当局决驱逐全体韩人出境”,这些震骇人心的消息,我借电线之力,一一送到汉城去了。昨天下午朝鲜全国的大报馆都已经纷纷散发号外了。韩人看了这些电报怎么样呢?派代表去请宇垣总督出兵么?打电报请东京政府实行保护韩侨么?领事为什么要这样激动朝鲜民众?我真莫明其妙。
七月二日
今天去领事馆遇见田中警部。他看见我,光作个有意义的微笑,我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怎么样?昨晚快活么?今早你来得很迟呀。”
田中不客气地说了,我由不得用手去搔头。田中不[还]说:
“这样的事你好好去干,你以后还有好处呢。”
“谢谢。关系于日鲜民族的事,我总是尽力的。”
“孩子,你错了,这里只有大日本帝国!”
田中严厉地说,我吓得噤止了口。
今天我又得了一卷电报稿子,照例拍发了。回家后,把昨天今天的电报稿子敷衍起来,又写了一封长的通讯。
疲倦极了,又去扶桑馆一泊。
七月三日
老实说,这雨天,我真怕有些被酒色(?)迷惑得糊涂了,万宝山方面真正的消息简直一点也不知道!但是朝鲜全国的报纸用特号字登载我所拍发的至急电报,他们也许以为我是一个国士在枪林弹雨之中冒险拼命探听着宝贵消息呢!算了罢,酒底的国士,美人傍边草草写成的宣传文,韩鲜的人民却流泪地在流泪,扼腕地在扼腕,热心地捧读着呢!唉,大众,又蠢又老实又可怜又可笑的大众!
但是事实却有点不妙。领事署今天非常紧张。听说前天昨天两天,双方的冲突是很激烈的。昨天尤其利害,有几百中国农民看见警察开枪,居然回家取来枪炮应战。若不是中国的公安分局极力排解,恐怕真要发生流血的惨剧呢。
领署和民会的人都很奇怪,中国人从来只是一团散沙,怎么现在会有这样有组织的行动呢?并且那些老百姓完全不听他们官长的话,也不害怕日章旗。怪不得有人说东三省近来有点赤化。我还记得有一次张作相司令出了布告说:“长此以往,必成第三国际。”真的,那些农民的举动怕有些第三国际的味儿罢。他妈的第三国际要来的话,我金某人这一碗饭可吃不稳了。
午后又去领署,看见他们都有点高兴似的。田中警部一看见我先满面堆笑说道:“功臣来了,功臣来了。”新到的井上书记补说道:“金君,你利害呀!值得赏一个金勋章!”我简直摸不住头脑。后来田中先生才拿出几张电报给我看,他拍着我的肩说道:“孩子!你成功了!我们成功了!”
我一看见电报,暗暗吃了一惊:原来仁川汉城各地韩人大大示威,开始暴动,屠杀华人,击毁华人商店,形势非常严重的。电报简单,并没有讲起什么原因,令人莫明其妙。我晓得韩人对华人的感情,素来并不十分坏的,何以现在突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呢?我一面看电报,心中不住在这样想,忽听见田中警部拍我背上,呵呵大笑,说道:“怎么样?你奇怪么;都是你的药灵应呀!”井上书记补接着说:“灵应是灵应的,怕有点太过火了。”田中警部说:“什么?太过吗?你才来这里还不晓得情形。像这样还嫌不够呢?非得朝鲜全国起来大大屠杀支那人不可。”话说完,他又转向我说:“金君!帝国的满鲜政策你是晓得的,你还得再加上些马力!”
我真奇怪起来了。难道这回朝鲜暴动是我的力量么?开会示威,本来政府是不允许韩人做的,这一次为什么能够各地一齐举行。难道这也是我金某人的力量吗?管它的!他们说是我做的,就算我做的罢,横竖靠官吃饭,不怕惹祸的。将来运气好,说不定有金勋章……我真痴了,朝鲜人能得金
勋章么?好罢,一不做二不休,今天我又给内地发了几封至急电报。
七月五日
今天早晨田中警部告诉我,晚上八点钟到大和旅馆来,所以晚上同居留民会的李阳成申东光一同去。等了一会儿,田中警部,中川警部,三上书记,井上书记补还有几个人都来了。大家坐定,三上书记报告这次宴会是慰劳中川警部和庆祝朝鲜民众的。田中警部补着说,金君这次的功绩也是值得酬劳的。不晓得为什么,他老人家对我颇有好感。我当时觉得脸上都有光荣了,但是极力谦逊着说,这都是田中警部的指导,我不过是个机械罢了。田中听了我的话,并不高兴,反瞅了我一眼,我不觉愣了半天。
酒摆上来,长春一流的艺妓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地来了。有万龙,有桃代,有梅香,有团子,还有许多,大约十多个人。桃代是我最喜欢的,可是今天又偏偏坐在井上的傍边,动也不动。我傍边侍酒的是千代叶,真是名符质[其]实,一个长了千年的枯叶。酒过了几巡,我有点醉意,我大胆调戏桃代,那晓得她只说了一句“讨厌的!”把身子更靠紧井上了。当然,井上又年青,又漂亮,又是书记官,而我又是个朝鲜人,凭什么和他拼。但是这个朝鲜人不是这一次事件的功臣么?今天不是祝贺我的宴会么?我怕什么?我硬着头皮,持酒杯走到井上面前和他拼酒。
“书记官,怎么样!来一杯罢!”
“景气很好啦,呀,来罢。”
井上便举起了酒杯:
“为金勋章干杯罢!”
他在嘲笑我,我瞟了桃代一眼,叫道:
“为美人干杯罢!”
桃代回转头去,看着梅香,做了一个轻侮的冷笑。酒涌上来了,我给她酌了一杯酒:
“喂,桃代姐,美人儿,你也吃一杯罢!”
她身子向旁边一躲,我扑了一个空,酒洒在她淡青色的衣服上。
“讨厌的鲜人!”她叫起来了。
“喂!不要动粗!”井上也抓着我的肩膊喊了。
“什么!区区我也是主宾之一呢。你不用多嘴。”
我的话还没有讲完,一个巴掌飞到我脸上,清脆地发响。
“不知高低的东西,你再讲一遍看看!”这是井上的声音。
“喂!金利生,不许撒野!这是什么地方你晓得么?帐混[混账]东西!”
田中警部还正在骂着,中川警部的拳头已经到我的身上来了。还有几个警官要送我到领事馆去,三上书记再三制止才幸免。民会的人替我说了许多好话,终于由我赔罪,这件事才算了结。
什么宴会,什么奖励有功,讨了一场无趣!
七月十三日
长春真住得无趣了。领事馆方面和以前大不相同,大家都是白眼相待。警察有时好像跟着我监视我的样子。没有法子,我只得民会去玩玩,可是民会的一伙老头子把我当赤党一样看待。讲到赤党更讨厌,他们说我是日本警察的走狗,声言要打倒我。如今我觉得天地窄了,只[至]少长春是住不下去了,没法子,我只得且躲躲。今天早晨便到吉林来了。
这里比长春清静一点,可是日本人和朝鲜人还是一样地很多。并且一个个都像认得我都像晓得我为什么到这里来似的。认得我便怎样,晓得我又能怎样。不过最讨厌的那一批左倾分子,他们晓得我来,必定会有麻烦。
我还是回韩国去罢。他妈的,日本警察不承认我了,至少韩国的老百姓总承认我是他们的功臣罢。
七月十四日
今天早晨,有几个赤党找到我这里来了。他们逼迫我发出一种声明,揭破万宝山事件和韩国屠杀华人惨案的黑幕。我拒绝了,他们拿出一张纸,纸上应该声明的几点,叫我照办。
“金先生,请你要想想,你是犯了破坏革命之罪。”一个好像领袖的人在讲。
“你若不肯写,你应该晓得你的罪是有相当罪罚的。”一个年青的说。
他妈的,到处不讨好。这些赤党最难惹,恐怕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东西罢。英雄不吃眼前亏,我就给他们写了罢。
晚上那个青年拿稿子回去的时候,我忽然心生一计,约他们明天上午到远东号来。若是他们来的时候,老子自有道理。
运气好的(说)话,我回长春去的礼物又有了。
四 结尾
后来哈尔滨的朋友来信说,打死金利生的不是日本警察。据说日本警察是金利生叫去捉什么人去的,不料警察正要进门,就听见枪声,及至跑到楼上,金利生已经卧在血泊中了。恰好中国公安局的警察也赶到,日本的私服警察便放枪拒捕,所以被拿获了。
我在上海也问过几个由东北来的朋友,关于这件事,也是各不一致。到底这金利生是怎样死的?
现在我想没有研究的必要了。一个走狗,主人打死也好,敌人打死也好,管我们的什么事呢?
关东旷野的炮声,把我这小有产者的侦探趣味,已经轰击得无形无影了。
(载《北斗》第1卷第3期,1931年11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