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文学与韩国”文献补编(全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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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子的哀怨

——一个女俘虏的遭遇

碧野

一天,当我把绿色的窗幔拉开来的时候,我发现一个美丽的姿影在楼下的花丛中逍寂地漫步着。等我把惺忪的睡眼用手拭了拭,才看出那在茫中的是一个年青女子,她穿了一身镶了黄边的草绿粗军装,由于这种标记,我知道她是一个俘虏。

她的短发黑而卷曲,可是有点蓬松;她的眼睛是奇异的美,在长睫毛底下,闪射出秋星似的光芒,但是眼梢边却有些红肿。也许她长夜在失眠,或为她的飘零的身世而哭泣过。……

我站在窗边,感觉到我的心有点轻跳,我恐怕被她发觉,我望了望东边天际的淡红的云,细叹了一声,把身子缩进了楼房。

我想着:少女的命运就像是东方的晨天,由白嫰而红艳起来,但当朝曦消失在太阳光中的时候,红艳的云霞也就逝灭了!……

从此,每天清早我都看见她在楼下的花丛中走着,好像她永远是带着沉伤的心事,在她的默默的步调中,是多么的凄怆呵!

一直等到那玫瑰花已经凋落了红瓣,香玲草也逐渐在秋风中萎黄了,我才由一个投诚的日本医官的介绍认识了她。

那是一个月圆的秋夜,风从荒野上送来微寒。我和投诚的日本医官,以及这个成了女俘虏的少女坐在烛影摇曳的窗边矮桌上,我以新知的资格给她斟酒,一杯又一杯,我惊异她为什么酒量这样大,照她的清瘦的体格看起来,她真有点反常。

“花子,你应该注意你的身子!”日本医官轻声劝阻。

“不要紧的,来!我的中国朋友!”她把喝干了的酒杯举到我的面前。

我知道她有着沉重的悲哀,酒会燃烧起她的狂野,于是我也照着日本医官的称呼,说:

“花子,酒会烧坏你的心。用言语来表达你的情意吧……”

“你!……”花子颓然地坐了下去,她哭了。她把身子伏在桌沿,卷发因为伤心而抖动着,好像是一朵风中的墨牡丹。她的凄伤的哭声令我的心起了一阵哀颤,突然我的眼泪滴落到酒杯里,我端起了酒杯,把渗泪的剩酒倒进了喉咙,我急急地离开了桌边。

花子是日本军营里的一个随营营妓。

她的少女的心已经灌进了多量的苦液,可悲的遭遇使她认识了人生的深层痛苦。

花子原来是高丽人,她的家在南尚庆的釜山。花子出世的时候已经没有了父亲,剩下年老的患着不可医治的失盲症的母亲。她的大哥在早年因了争取国族的自由被杀害在汉城,她的二哥是一个茁壮的渔夫,可是被对马岛的海涛卷去了,她的三哥在“九一八”的时候,被征调到中国作战,他的白骨埋在长城边。由于这家中连年的不幸,失盲的母亲因悲哀而病倒了。

就在五年前的春天,花子不过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她当了釜山湾里的船娘,她用一只租来的画舫招揽游客,用她的青春博取贱价的报酬……

不久后,她的母亲死去了,而同时她被釜山湾南边的绝影岛上的一个恶媒婆所骗,把她卖给了一个日本农夫,而且被硬迫着上船到日本去。

花子和着她的异国丈夫住在浅间山下的一个乡村里。她常常为她的不幸的命运而哭泣,就因为这,她的粗暴的丈夫常常在深夜里鞭打她,甚至在冬季的雪夜,把她驱逐在屋外,一直冻饿到天明!

日本国内经济崩溃的浪花,也一样扫激到这浅间山来。花子的家一天天的穷困,收获不好,租税增加,这一切都使到[得]她的丈夫对她愈加粗暴。终于她又被卖到千叶了。

千叶,是东京湾边的一个都市,这里和东京一样支度着畸形的繁荣。从此,花子在一座有名的“花院”里操着可悲的神女生涯。……

“七七”事变后,她被日本政府征调到中国当日本随营营妓,她随着日本军到过上海,到过南京,也到过徐州、广州。

是今年的初夏,花子在晋南的中条山中被中国游击队俘虏了,只隔了三天,她便被解送过黄河南岸来。

像秋后的苹果一样,我和花子一天熟似一天。

花子的生活是不很充裕的,每月,她和其他的俘虏一样,只能够在战区政治部领到七八元的生活费,鞋袜和汗衫是公家发的,不过除了五六元的伙食费以外,剩下的零花钱最多不过两元。由于她的困苦,我常常给她一点资助。

她在日本千叶的时候,有一个中国青年曾长时间的爱过她,因此她认识了不少中国字,普通文字她是看得懂的。我介绍给她一部分中国抗战鼓词和一些通俗小说。她答应她将把她的一切遭际细细的告诉我,并且希望我给她写一本书。

秋已凉了,广场上的洋槐落叶纷纷。花子住在斜对过的楼下,她只有一条由公家发下来的军毡。因为她身体的娜弱,恐怕她感染寒凉,我送给她一条从北平带出来,跟我已经有两年奔波历史的薄被。

“谢谢哪!”花子低羞地颤声地说。

为了要报答我给她的热情的关切,她赠给我一条日本绣巾。

每逢星期日,花子和她的同伴们是被允许作一次远足旅行的。

又是一个星期日。

花子是爱吃蓝柿子的,一早我便到街上给她买了十来个蓝柿子,和一些蛋糕、花生、瓜子,放进我的干粮袋里。

我是被俘虏主管人应允跟随他们出去旅行的。同行的同伴一共有十八个人,十二个俘虏,五个护兵,我。

秋阳刚露出了醉红的圆脸,我们就向着邱[邙]山的野径进发了。

高粱收割了,遗留下深红色的枝茎,辽阔的田野呈显出火般的艳红。远山像少女的清爽的眉宇。

……花子除了仍然穿着那身滚有黄边的绿军装以外,头上还戴了一顶黑色的飘巾帽,她的眼睛永远是浮现着难灭的红晕,从她的打扮,眼睛,以至她的细微的动作上,都深含着一种忧郁的妩媚。

在登邙山的时候,我递给花子一支手杖。大家都精疲力竭了,才在一个谷坳边休息。

我用小刀给花子削了一个蓝柿子,她要求我分着吃。

她把一块石头滚落到谷底的涸溪里去,静静地说:

“让我的过去像石头般的滚掉吧,我需要它呵!……”她用手轻轻地指着太阳。

我告诉她等到中国抗战胜利后,她就可以得到自由,得到无限的光和热。……

她说她不愿再回到日本去。我说到那时便可以随意飞翔,就好像蓝空的云雀一样;我并且说愿意伴她到高丽去走一遭,看看鸭绿江是怎样的自由地奔流,汉江是怎样的迸溅着银白的浪花,釜山湾是怎样的柔美发蓝。……

为了求得教养和保护的方便起见,花子和她的同伴们离开了这城市,被送到龙门左近的一个小村庄里去住了。

我每隔三天总要去看花子一次,每次我都带给她一点食物和一些零用品。我每次的去,总是给她多量的安慰。

一天下午,蔚蓝的辽阔的天空,飞来了三十五架太阳徽的重型轰炸机,在震撼山岳的大轰炸声中,我遥望见大野的极南边冲起了漫天的黑烟。

忽然我的心一悸痛,我预感到一种悲哀的不幸事件将呈现在我的眼前。……

我借乘了救护车,和救护员们一同驰往花子居住的小村庄。

一跳下车,我便向花子居住的农舍奔去。我的眼睛撩乱了,我只看见一片破栋残砖,一阵黑烟,一大堆烬火……

等到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我才发现我自己被一个须发斑白的老农夫扶着,身子靠在一棵被炸断了枝干的柿子树下。

花子和着她的三个同伴躺在一片荒草地上。尸体已经给芦席盖住了,我用力睁大了眼睛,只看见花子的披散的短发,和一滩污紫的血。……

我嗓子酸梗了,我发不出哭声,两行清泪流落腮边。

呵,你这武士道的刽子手!……

(载香港《大公报·文艺》第724期,1939年10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