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粒记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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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草色无涯

草色无涯

风起时,整个原野都在摇晃。那些毛茸茸的穗子互相碰触着,发出丝绸摩擦般的细响,像是无数支蘸着绿墨的笔尖,正在天地交接处书写某种永恒的暗语。我总疑心这细密的草浪里藏着时间的经纬,每个起伏都折叠着前世今生。

童年是在草茎里流淌的。村东头废弃的碾盘旁,狗尾草能长到齐腰高。七月正午的蝉鸣里,我们常把草穗编成环状,套在手腕上假装翡翠镯子。表姐最擅长做会动的兔子,拔两根穗子作耳朵,再取五根草茎盘成圆滚滚的身子。她总说狗尾巴草的绒毛里有星星的粉末,不然为什么蹭在脸上时,总会痒得人咯咯笑。后来我才明白,那些沾在衣襟上的草籽,原是被揉碎的银河。

暮色四合时分,草色会由翡翠转为琥珀。西天最后的光穿过穗尖,在田埂投下细长的影子,宛如大地生长出的琴弦。我常躺在草窠里,看云影从睫毛上掠过。风从南边吹来的时候,草浪会突然矮下去半寸,露出藏在深处的小径——那是黄鼠狼们踏出的秘道,蜿蜒着通向更远的芦苇荡。母亲说狗尾草是土地吐露的呼吸,根须在地下连成看不见的网,比祠堂里的族谱还要绵长。

十二岁那年的暴雨让我窥见了永恒的隐喻。积水漫过沟渠时,整片草甸都在浊流中起伏。可那些细弱的茎秆始终朝着天空生长,仿佛千万支不肯熄灭的绿焰。三日后洪水退去,倒伏的草叶间竟钻出嫩黄的新芽,蚯蚓正从湿润的土粒里翻出陈年的草籽。我突然懂得,荒原的尽头还是荒原,而轮回的密码就写在每粒草籽的绒毛里。

如今站在玻璃幕墙的缝隙间,依然能遇见倔强的绿穗从混凝土裂缝钻出来。它们摇晃的弧度与故乡的草浪并无二致,只是多了些金属般冷硬的反光。某个加班的深夜,我摘下眼镜擦拭雾气,忽然看见玻璃上的倒影里,二十年前的自己正举着草编的戒指追赶蜻蜓。原来所有的告别都是重逢,所有的碎片都是圆镜,就像每株狗尾草都收藏着整个原野的季风。

晾晒在阳台的旧衬衫偶尔会抖落出褐色草籽,不知是哪个夏天偷偷藏进口袋的。我将它们撒进花盆,看细弱的绿芽在空调外机的震颤中生长。这些城市里的异乡客依然保持着昂头的姿势,穗子却比野地里的更单薄些。直到某个暴雨倾盆的傍晚,我发现它们全部倒向西北方向——正是故乡的坐标。原来草木的方向感比人类更精确,每根草茎都是指向永恒的指南针。

去年深秋回到老宅,看见坍塌的院墙上爬满狗尾草。风干的穗子已褪成灰白色,依然保持着向上抓握的姿态。表姐的女儿正用草茎编手链,阳光穿过她扬起的绒毛,恍若当年碾盘旁纷飞的草絮。我突然听见土地深处传来连绵不绝的潮声,那是无数个夏天的草浪正在时光里层层叠加,而我和我的童年,不过是其中一朵转瞬即逝的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