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9章 号舍玄机
晨雾裹着墨臭味钻进鼻孔,陆九川蹲在丁字号考棚的茅草顶上一动不敢动。底下两个杂役正抬着恭桶往外走,木桶沿儿晃出的黄汤子险些滴到他后脖颈。他捏着冻梨核在瓦片上划拉,心里暗骂周珩给的差事不地道——哪个正经密探需要数清楚贡院七百间号舍的门闩朝向?
裴照雪抚过丙字六号砖墙的裂缝,指尖沾着的糯米灰浆还带着潮气。三日前暴雨冲垮的墙垛已用新砖补上,可砌砖手法分明是军中所用的“一顺一丁“式。当他把磁石贴上砖缝,吸出的铁屑竟在墙面拼出个歪扭的“柒“字,与柳七背上北斗刺青的天玑星位不谋而合。
“让让!修漏瓦的!“陆九川扯着破锣嗓子从梯子爬下来,靛蓝短打前襟沾满灶灰。他左手拎着半桶石灰浆,右肩扛的竹梯子“不小心“扫翻了杂役的箩筐,二十几把铜锁哗啦啦滚进阴沟。蹲身去捞的当口,冻梨核已按进第三把锁的匙孔,拓下三道深浅不一的簧片齿痕。
裴照雪突然在丁字十二号门前驻足。三日前的墨池案发现场,青砖地缝里竟冒出簇嫩黄的野菊——这本该被磁粉毒死的植株活得精神抖擞。他拔起花茎时带出块褐色的蜡丸碎片,凑近鼻尖是蜂蜡混着辽东松脂的刺鼻味。
陆九川的笤帚柄捅到了瓦匠的痒痒肉。趁对方弯腰狂笑的空当,他闪身钻进戊字号连廊,冻梨核在墙砖上蹭出沙沙响。当核尖触到某块砖面的刻痕时,突然传来空鼓声——这手法他熟得很,去年在幽州黑市倒腾私盐的贩子就爱在墙里挖这种夹层。
午时的日头晒化了号舍门闩上的封条浆糊,裴照雪掀开丙字六号的门板。本该存放考篮的暗格里塞着团发霉的宣纸,展开是张药方:三两朱砂配五钱砒霜,剂量恰够让七百考生昏迷三个时辰而不致命。纸角盖着模糊的私章,印文边缘的缺口与柳七那枚断剑钥匙严丝合缝。
陆九川的肚子叫得比贡院后厨的猪还响。他蹲在灶台边啃冷馒头,眼睛却盯着掌勺师傅剁肉的刀法——那剔骨的手法分明是军营的路数,刀刃每次落下都精准避开砧板某条裂缝。当剁肉声第三次出现古怪的停顿,他突然把馒头砸向梁柱,惊飞的老鼠正撞进那条裂缝,带出几片带着牙印的蜡丸碎渣。
裴照雪在明远楼顶摊开《洪武京城图志》,贡院的阴影正爬到“乙未库“标记处。当他用柳七油纸伞里找到的铜管对准日光,管壁刻度的投影恰好覆盖丁字号考棚。楼下突然传来陆九川的吆喝:“卖艾草啦!驱邪避秽哟!“——这是他们约好的暗号,说明灶房发现了与乙未库相关的线索。
陆九川的破草鞋卡在阴沟石板缝里。他骂骂咧咧拔鞋跟时,瞥见沟底反光的碎瓷片——青花缠枝纹的碗底残片,分明是光禄寺祭器制式。指尖刚触到瓷片边缘,头顶突然泼下盆涮锅水,混着油花的污水里飘着片靛蓝色的布头,正是三日前刺客蒙面用的面料。
申时的钟声撞碎贡院西墙的蛛网,裴照雪站在戊戌号考棚前,手中磁石吸满铁屑。当他将铁粉撒向新糊的窗纸,粉末竟顺着纸纤维游走成北疆舆图的轮廓。窗棂突然发出脆响,三枚燕尾镖穿透窗纸钉在对面墙上——镖尾系着的丝绦正是礼部官员冠冕上的黛紫色。
陆九川顺着镖尾丝绦追到东跨院,迎面撞见个抱文卷的书办。他假装崴脚扑倒对方,袖中冻梨核已滚进文卷堆。起身时瞥见最底下那本《景泰七年进士录》,裴照雪父亲的名字赫然在列,却被朱砂划了十七道红叉。书办扶正官帽时露出手背烧伤,疤痕形状酷似断剑盟的狼头图腾。
暮色染灰衡鉴堂的匾额时,裴照雪在藏书阁找到了对应靛蓝布头的记录:永乐年间工部为御马监特制的染剂,遇汗会渗出松烟墨味。他蘸水擦拭布头,果然显出“乙未“字样的水印。阁楼突然传来陆九川的怪叫,接着是重物坠地的闷响——某个书吏从梯子上摔下来,怀里跌出的蜡丸正滚到裴照雪靴边。
蜡丸在裴照雪掌心裂成两半,腥苦的松脂味冲得他眉心一跳。借着藏书阁昏黄的烛光,他看清丸内蜷着的半张药方——黄芪剂量被朱砂笔改成“叁钱“,与柳七撒落的军中药方相差整整七倍。阁楼梁柱突然吱呀作响,陆九川倒吊着从藻井探出头,指尖晃着根细如发丝的铜链:“这玩意拴在《景泰七年进士录》封皮里,另一头通着灶房的剁肉刀!“
戌时的梆子声撞碎贡院西墙的蛛网,裴照雪蹲在乙未库铁门前,冻梨核卡进锁眼的刹那突然崩出火星。锁芯里传来机括转动的闷响,他侧耳数着簧片弹动的次数——七长三短,恰是北斗七星配三台星的暗号。门轴转开的瞬间,霉味混着铁锈味扑面而来,二十口贴着户部封条的木箱堆成小山,最顶上那箱的锁扣还沾着辽东黑土。
陆九川的破草鞋陷在库房青砖缝里。他摸黑掀开箱盖,指尖触到冰凉的铁器棱角,凑近看竟是打磨好的火铳膛管。“好家伙,科举考场上卖军火!“他摸出半块臭豆腐当印泥,在膛管内壁拓下工部军器监的鹰隼徽记。暗处突然传来铁链拖地声,他一个鹞子翻身钻进货箱夹层,透过缝隙看见守库老吏提着灯笼进来,灯笼罩子上赫然印着断剑盟的狼头纹。
裴照雪用磁石扫过木箱封条,铁粉在“隆庆四年春“的朱印上聚成箭头,指向库房东北角的砖墙。当他按《营造法式》中的“减柱造“技法敲击墙砖,某块青砖突然内陷三寸,露出个一尺见方的密格。格内油布包着的账本用四柱记账法誊写,旧管栏里的白银数目比户部存档多出整整十七万两。
子时的更鼓闷在雨云里,陆九川贴着库房梁木往前爬,蛛网糊了满脸。底下老吏正用火折子烧毁账册,他突然打个喷嚏震落灰絮,老吏抬头瞬间,他甩出臭豆腐正糊在对方眼窝。裴照雪趁机闪到东北角,账本“新收“栏里“硝石两千斤“的记载让他瞳孔骤缩——这个数字恰是光禄寺批文上漕船运力的三倍。
“接着!“陆九川从梁上抛下个油纸包,里头裹着半截刻狼头的钥匙。裴照雪将其插入密格暗槽,砖墙轰然移开三尺,露出条向下的石阶。阴风裹着腐臭味涌上来,阶梯扶手的铜兽首衔着盏长明灯,灯油竟是靛蓝色。陆九川蘸了点油膏抹在袖口,遇热后浮现出“乙未“水印——与衡鉴堂门环内的标记别无二致。
裴照雪数着台阶走到第七级,靴底突然陷进个凹坑。拔腿的瞬间,两侧石壁射出十数支小箭,他旋身用账本格挡,箭矢钉在纸页上显出诡异规律——每支箭尾翎毛颜色按赤橙黄绿排列,正是《洪武正韵》的声调顺序。陆九川抡起货箱挡箭,箱板裂开的刹那,二十几本伪造的乡试录散落一地,每本扉页都盖着裴父的私章。
丑时的月光从库房气窗漏进来,照在裴照雪惨白的脸上。他翻开乡试录,朱笔圈出的落榜生姓名后都标注了死亡日期,最近的那个赫然是柳七的本名。石阶尽头传来铁门开启的巨响,陆九川踹开最后一道栅栏时,满室荧光扑面而来——三百个陶罐泡在药液里,每个罐中浮着张完整的人皮,皮上刺满北斗七星图。
“难怪柳七说天璇星动......“陆九川用火钳夹起张人皮,星位标注的城池正是二十年前镇北侯驻防的关隘。裴照雪抚过人皮边缘的针脚,双股线的绞法分明是尚服局为军中特制的缝尸手法。当他将人皮按《九章算术》比例缩放,与北疆舆图重叠时,狼烟台的位置全被替换成铁矿标记。
晨雾漫进地窖时,陆九川正用冻梨核撬开最后一只陶罐。罐底沉着块磁石,吸出的铁屑在药液表面拼出个“陸“字。他突然想起什么,扯开衣襟查看昨日在井底蹭到的污渍——那根本不是苔藓,而是用靛蓝毒液写的“九川“二字。裴照雪在此时举起火把,火光里三百张人皮同时显现水印,连起来竟是裴照雪母亲的名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