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忠字箭落,酒中埋骨
朔风怒号,碎雪狂舞。
官道尽头,残阳将最后一抹血色泼在雪地上。
映得那“文官下轿、武将下马”的碑文愈发森冷。
忽闻山坳深处传来一声裂帛般的角鸣,惊起寒鸦无数。
“呜……呜……”
贾兰手中的梅枝“咔嚓”折断。
少年踮脚远眺,忽见山口积雪翻涌如浪。
脸色霎时惨白:“太爷!是西凉前锋铁……”
话音未落,一声雷霆般的爆响炸裂官道。
那座矗立百年的青石牌坊竟拦腰折断。
碎石裹着冰碴四溅,刻着圣谕的残碑“咚”地砸进雪堆。
八个御笔朱砂大字在铁蹄下碎成齑粉。
当归的袖口无风自动。
她盯着烟尘中若隐若现的金羽大氅,指尖在袖中掐出青痕:“轻骑开道……后面怕是要地龙翻身。”
说罢,当归从雪地上拾起一支箭,递给车厢里的公子。
“好个断魂骑,十年不见,排场倒是越发大了。”
燕破虏双目如电,右手已按在腰间菜刀上,浑身肌肉绷如弓弦。
那座百年青石牌坊的残骸横陈道旁。
文官下轿的“轿”字只剩半截残笔,像柄断剑斜插在雪中。
车帘微漾。
陆昭珩的目光掠过黄绫箭囊,最终凝在御碑斑驳的裂痕上。
一片碎雪恰坠在他唇际。
须臾化作水痕。
恍若十年前九弟弹在他颊边的那滴泪。
记忆中的朝阳门大街正腾起漫天金尘。
九弟的紫金鞍映着旭日,三百靖西铁骑的鸾铃将晨雾震得粉碎。
而他的青帷马车转入宁荣街时。
唯有燕叔一家五骑相随。
老马项间缠了棉布的铜铃,在牌坊前闷闷作响。
“七哥……”
九弟踏进宫门前的最后一刻,忽地折返,将一包松子糖硬塞进他怀里。
金丝蟒纹箭袖掠过车帘的刹那。
陆昭珩分明看见,六岁孩子纤细的腕上,已戴着皇祖亲赐的十八粒伽楠香珠。
碎雪扑打车窗的簌簌声里,将暇思出神的少年拉回车厢。
陆昭珩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箭羽。
“父王……”
车厢内的叹息轻如雪落。
他抚过箭尾阴刻的靖西二字,喉间溢出一声轻笑:
“十年了。”
“您碾碎御碑,是要连皇爷爷的棋盘……”
尾音消融在风雪中。
恰似当年松子糖簌簌撒落车厢的声响。
……
山口处忽现三百铁浮屠。
一人三马列阵,黑钢掣电甲在雪光中泛着幽蓝寒芒。
面罩垂落的金链随马首摆动,叮当之声竟压过了风声,恍若幽冥鬼骑踏破黄泉而来。
为首将校掌中那杆“靖西”字大纛猎猎作响。
朱红金线的绣纹在风雪中灼目如血。
贾瑞一个踉跄跌坐雪中,官靴蹬出两道凌乱痕迹:
“咱……咱们不是在族学春游吗?怎的撞上靖西王奉旨还京的大军了?”
“闭嘴!”
贾代儒枯手捏碎轿帘竹骨,浑浊老眼死死盯着中军那顶玄铁王辇。
苍老的嗓音压得极低:
“前日养心殿传出消息,陛下再次晕厥,连御医都束手无策……”
“戍边二十载的靖西王,此时奉诏入京,碾碎‘文武下马碑’。”
他顿了顿,枯瘦的手指捏紧轿帘:
“要么是陛下授意,震慑朝中宵小。要么……”
话未说完,远处中军已至,万马奔腾如雷。
玄甲铁骑踏碎满地残碑积雪,震得道旁老梅簌簌落红。
贾宝玉一把抱住头:“天爷!这哪是行军?马蹄子都快踩到我脸上了!”
当归冷眼瞥他,嗤道:“二爷放心,人家绕着你走……怕脏了马蹄。”
“快走快走。”宝二爷催促马夫远避。
风雪狂卷中,唯剩一辆青帷马车孤零零停在道旁。
……
朔风骤紧,轰隆隆的中军铁骑阵中忽分出一骑。
玄甲银盔的将领勒住战马,正手搭弓弦,向梅林深处一箭射出!
“嗖……!”
破空声响。
一枝半绽的腊梅应声而落。
再射!
又一箭落地。
十数瓣梅花飞扬,被风卷起,飘洒在雪野上。
落成一个模糊的“忠”字。
紧接着,三箭再连射。
此人正是靖西王嫡长子陆明琥,统领5000玄甲骑的主帅。
他鞍上雕弓尚在震颤。
三支黑羽箭正钉在梅树干上,箭尾红缨犹自簌簌。
“老七。“
陆明琥甩着马鞭轻笑,雪沫从护腕金鳞上簌簌抖落。
“京城十年,倒把你养得像块羊脂玉了。”
车帘内传来低咳:“大哥的箭…咳…越发精进了。”
修长的手指将帘子挑开半寸,露出半张病容。
“只是这‘忠’字……怕是要叫兰台寺参你僭越。”
“参我?”
陆明琥突然大笑:“你当父王为何敢碾碎御碑?”
马鞭忽如银蛇窜出,“啪”地卷走车辕铜铃。
“西凉赌局你还欠着注……上回赌你活不过十六,偏叫十六弟赢了三十坛梨花白。”
“哦,对了,你进京时他还没出生,回头我介绍你们兄弟认识认识。”
鞭梢掠过陆昭珩颈侧,将青帷马车旁的梅花甩落一片。
“可惜了我的好酒。”
“老七,下回咯血……”
说着,玄甲将领俯身凑近车窗,铁手套捏碎飘落的梅瓣。
“记得派燕家小子报丧。”
“大哥好给你备副金丝楠木,再绑两个荣国府少爷哭灵。”
“听说那位宝二爷,眼泪比女儿家还多些。”
雪地里忽有青影一闪。
当归的袖刀抵在陆明琥喉前三寸,被铁甲震出嗡鸣。
“小丫头有意思。”
陆明琥挑眉,屈指弹飞当归的刀刃,突然策马撞向马车。
却被马夫燕破虏一脚踹退。
“老七!”
战马人立而起时,一坛酒抛进车窗。
“西域巫医泡的狼心血,够你撑到……”
余音散在风雪里,铁骑已如黑潮涌向神京。
车帘垂落,陆昭珩凝视酒坛上“埋骨”二字,忽的轻笑一声。
“大哥还是这般……”
他拍开泥封,醇厚的酒香顿时盈满车厢。
“连吓唬人都要用三十年陈酿。”
陆昭珩仰首饮了一口,辛辣酒液滚过喉间,激得苍白的脸颊泛起薄红。
十年未饮西凉烈酒,这一口竟比汤药更暖。
远处,贾环扫见这边动静,鬼鬼崇崇地摸过来。
离去的陆明琥袖中轻弹,一粒火星般的物事弹入贾环手中的铜炉。
才刚把暖炉偷来捂手的贾环。
蓦地双手一颤,“砰”地扔入雪中。
“烫……烫死我了!”
暖炉滚滚冒出淡黑烟丝。
贾环凑近一嗅。
“嘭!”
炸开漫天朱砂粉。
活像给他画了张关公脸。
而后,贾环脸都绿了:“呸呸呸~是毒……呃不,是炮仗!”
车帘处的陆昭珩侧眸:“有毒也有炸,论你手脚快慢罢了。”
贾环赶紧跑到远处捧雪洗脸。
这会儿官道旁。
再次余下陆昭珩主仆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