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1章 秋田行
出租车驶进山王中学附近的一条小巷时,风正好落下来。
并不冷,却微微带着春尾末段的水气,
像从某座尚未完全解冻的山脚吹来,
穿过窄巷、灰瓦与电线之间,
把枝头的嫩叶吹得细细作响。
江川院彩花坐在车窗旁。
她没有讲话,只看着窗外的光影一寸寸掠过。
秋田市和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它不荒凉,也不肃静。
更像一座收了声的城市,
在春天末尾,用最少的音量持续呼吸着。
“前面就是了。”
矢田萌华轻声开口,坐在前排,声音一如既往地轻缓。
“喂,这一带感觉很贵欸。”后座的长岛凛樱眯起眼,“地这么大,还这么干净。”
“是有点贵。”萌华答,“但我们家这里……是祖产。”
凛樱点点头,一脸感叹:“哇,寺庙传下来的地欸,羡慕~”
车缓缓停在一座朱漆大门前。
门内是被白砂铺得整洁的小径,树篱修剪得平整,边上还有嵌着细石的洗手池,
但没有香,没有供桌,没有显眼的牌匾,
唯一显示这是一座“寺”的,是那块门外安静立着的黑木匾,四个字被阳光轻轻打着光:大乘院。
“到了。”萌华回头说,声音低得像风。
彩花先下车。
她站在门外,没有迈步。
只是默默站着,望了一眼门檐与两侧的松树。
她认得这种建筑比例——非禅宗,屋脊低,讲的是“安稳”,而不是“空寂”。
她没鞠躬。
也没有提起自己曾是总持寺弟子。
她只是静静地站了一息,等凛樱下来。
“这真的是你家啊……”凛樱把包一扛,“也太不像庙了吧。”
“大家都这么说。”萌华牵着自己的行李箱,侧身推开门。
院里没有犬吠,也没有钟声。
只有石径干净,木门严密,
整个空间像是习惯了有人进出,却从不喧哗。
走廊是干木铺的,光从长窗斜进来,打在磨得亮滑的地板上。
榻榻米的边缘直且平,连转角的收边都处理得极细致。
墙上没有宗教画像,只有几张看似现代风格的拓印,
以山、水、云为题,落款隐在纸背,墨不重,但持久。
“你们可以先坐一下。”萌华轻声说,“我去叫一下我妈。”
彩花点点头,没有直接坐榻榻米,而是站在原地望向室内庭院。
窗外种着两棵小松,一株青梅,石灯笼不点灯,放在靠墙的位置,干干净净地站着。
她记得总持寺后院的那株老樱,
每年三月一过便落花如雪,
而这边的树,却沉稳,不争,也不落声。
厨房方向传来轻微水声,带着汤锅沸起的细泡响。
没多久,一个声音从木门后响起:“回来了?”
萌华应了一声:“我带朋友回来了。”
声音落下,一个身影穿着淡色割烹着从内间走出,
步子慢,却直。
头发挽得整齐,腰背略弯,面带微笑。
“你们好。”她站定,朝彩花与凛樱点了点头,“欢迎,一路上辛苦你们了。”
声音比萌华还轻,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平。
彩花微微一礼:“打扰了。”
她语气自然,没有加重音。
那并不是弟子向主人的礼,而是朋友向朋友的母亲的问候。
凛樱也迅速点头:“第一次住在寺庙欸,有点紧张~”
“不会拘着你们。”萌华的母亲说,“我们家没那个规矩。”
她说着转身往厨房去,脚步没有急促,
就像这家屋子本身的节奏——没有等谁,也不赶谁。
榻榻米上茶几已经摆好。
几杯乌龙茶,色浅,带热,茶具是钧青釉,简而不旧。
旁边放着一盘山王附近和菓子屋的豆馅饼,切得整整齐齐。
“本来准备了果子,但我女儿说你们不太吃甜的。”母亲说着在客厅门口露了一下头,“所以只留下了这个。”
“妈妈真的不用每句话都解释。”萌华无奈地说。
彩花低头轻笑了一下。
她没有说话,但心里隐隐觉得:
这里确实不像庙。
这里像是一个从未“离世”,却安静地与世并存的家。
....
屋子安静下来,是在茶喝过半的时候。
阳光已经斜了,榻榻米的影子被纸拉门隔出一道柔软的纹理,
风吹动庭院那棵小松的枝头,影子在地上晃了一下,慢慢落定。
“那个……”萌华母亲放下茶杯,语气温缓,“不好意思,我可以问问你们叫什么名字吗?我有点记不住。”
“我来介绍。”萌华回过头,看向身边两人,“这位是江川院彩花。”
母亲眼神轻轻一顿。
“江川院……?”
她轻声重复了一次,像是试图在记忆中抓住什么。
“还有我,”凛樱抬手,轻松地笑了笑,“长岛凛樱,北海道人。”
母亲也对她点点头,笑得有些含蓄。
但视线很快,又落回彩花身上。
“这个姓氏……很少见。”
“嗯。”彩花放下茶杯,语气平静,“住持爷爷的姓加上院号。我是被收养的。”
她没有回避。
声音说出来的方式,像是早已在内心确认过许多遍。
不悲,也不故作轻松,只是把事情放在了心里。
“也是缘分。”她补了一句,“我是在大本山总持寺长大的。”
那一瞬,客厅的空气像是静了一下。
不是冷场,也不是沉默,
而是一种从听者的心中被拉开的空间,
轻轻地,留出了一点空白。
萌华微微偏头,眼神扫了彩花一眼,却没有出声。
她母亲倒是先点头,慢慢笑了:“怪不得——看你坐姿、动作,都有种……很出尘的味道。”
正说着,门那头传来开门声,接着是一串拖鞋摩擦的声音走近。
“我回来了。”
是个男性的声音,不高,但带着一种修整过的稳重感。
门推开,一位约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走进客厅。
他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衬衣和居家羽织,脚步极稳,气场却不张扬。
他像是刚从别处办事归来,眉心略带风色,眼神却不疲惫。
“您回来了。”母亲对他说。
“这是江川院彩花和长岛凛樱。”萌华轻声说,“朋友。”
男子微微颔首,正要寒暄,忽然视线落在彩花身上。
“……江川院?”他顿了下。
彩花站起身,略鞠一躬,回以平静的笑意。
“在大本山总持寺生活过一段时间,受过一些教导。”她说,“今天以朋友身份来,不提宗门,您不必在意。”
那男子却没有立刻放下心神。
他坐下,看了彩花一会儿,眼中有一丝迟疑,也有些掩不住的思绪翻涌。
“你现在……不在寺里了?”
“是。”彩花点头,“有一段时间了。”
男子沉吟了片刻,忽然轻声问:“你……不觉得可惜吗?”
空气又被稍稍撑开。
那句话不是质问,也不带怜惜,
只是某种从业多年的人,在面对时代与后辈时自然生出的疑问。
彩花垂下眼,指尖在膝头轻轻摁了一下。
然后,她抬头看着对方,语气温和平静:
“从前我以为,离开就是割舍。”
“但后来,我才慢慢懂得,有些缘分,住在身体里的,带到哪里都是完整的。”
男子看着她,眉心轻轻动了一下。
她继续说:
“我没有出家,也没有传法。但我在每一次坐下,走过的每一段路里,都还记得爷爷教过的呼吸与静。”
那句话说完,男子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一下。
他靠回身后,低头,看着地面。
过了一会儿,声音低低响起:
“……年轻人说这种话,不容易。”
彩花微微笑了笑。
但她没有继续,而是收回手指,轻轻摆在身前。
男子忽然开口,声音略显急迫:
“这些年,我一直想,把我们这个庙传下去——但又觉得……也许,已经没有人要继续了。”
“我也不想逼孩子们进来。”
他说着,语气有些混乱,
“我夫人也跟我说过,顺其自然……但我还是会,想得太多。”
彩花听着,神色未动。
她只是静静地听。
等他讲完,才温和地开口:
“执念,是人之常情。”
“但如果您种的是树,就不要想着控制风。风会吹动枝叶,但根扎得够深,树就不会倒下。”
她顿了一下,声音低而稳:
“缘来缘去,都是过程。”
男子仿佛怔了一瞬。
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很多话,却全是围着“传”这个字转。
而眼前这个女孩,从头到尾没有提“法”、“宗”、“理”,
她只是坐着,说了一些关于风、树和人的话。
“……你今天这番话,”男子缓缓地说,声音略有点哽,“我记得了。”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低声问:“你爷爷,贵姓?”
“江川。江川辰三。”彩花平静地答,“已经圆寂了。”
“我在他的道场讲过一次法。”他低声说,“他讲过一句话,说——‘懂得坐的人,不急于起。’”
彩花听见了,没说话,只低头垂目。
过了好一会儿,男子像是压不住心中那种又释又惭的情绪,
忽然深深一礼,声音轻却诚恳:
“谢谢你,小姑娘。”
空气里静了两秒。
彩花抬起头,看着他,眼里没有起伏,也没有怜悯。
她只是轻轻一笑:
“都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屋外风动。
窗前那棵青梅轻轻摇了两枝,光影在榻榻米上晃了一晃,
然后停下。
屋里还是安静的,
但空气中,好像有什么被慢慢卸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