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4章 站台
这件事传到卢浮宫时,尚未引起波澜。但马萨林知道得很快,仿佛那场火就是他点的。
他没有派人传唤,也没有绕弯子,而是亲自走进了他为陈安安排的书房。
“安德森。”他像老朋友那样开口,声音低柔,让陈安有些不适应,“很遗憾听到剧场的事。”
陈安站起身,对他行了礼,神色平静得像昨夜的大火从未发生。
“我没事。”他说,“至少我们知道那些人对于掀翻天花板这件事有多么抗拒。”
马萨林没有继续客套。他走到书房一角,随意拂了拂一张椅子上的灰,坐下后,才轻声开口:“你该知道,他们烧的不是剧场,而是我们。”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是在斟酌接下来的措辞。
“至少在目前的法兰西大地上,”他说,“用考试来选拔官员,这依旧是一种……天真的幻想。”
“很多的制度,都是织布机的老花纹,一经编入,便很难拆出。”马萨林缓缓道,“贵族需要身份,教会需要继承,银行家需要回报。而这三者,正是我们撑起王权所需的三根梁柱。”
“但你正在拆,不是吗?”陈安抬眼,“你要把他们抽出来,然后围绕着王权再织一遍。”
“而我现在做的,就是帮你把那几根打结的线团拽出来。剩下的,我觉得可以交给您那双灵巧的手了。”
“你说的没错。”他起身,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袖,“但请记住,真正的修缮者,从来不是放火的人。”
他走到门口,背影在晨光中已经略显苍老,但步伐依旧从容:“你给他们点火,他们也会烧你。”
马萨林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门前,像是犹豫了片刻,回过头来。
“安德森。”他说,语气仍然温和,却多了一丝特意放缓的仪式感,“五天后,我们会举办一场晚宴——更准确地说,是一场东方风格的舞会。”
陈安一愣:“这种舞会不是在巴黎举办过很多次吗?”
马萨林露出一个几不可察的笑:“不,这次是在卢浮宫——也是为了你,为了我们的改革。虽然你失去了一个剧场,但你还在场。”
门轻轻合上,书房重新归于沉寂。
窗外,灰烬飞起,一缕阳光从乌云后刺了进来,像是为那堆烧过的瓦砾镀上了某种新的色泽。
他揉了揉太阳穴,看来自己对马萨林还有利用价值。
当陈安走出卢浮宫时,天色已暗,他得给自己搞一副防身的内甲,这次是示威性的放火,谁能保证下一次不是向他射来的子弹?
廊下的灯火被夜风吹得东倒西歪,感觉随时可能会熄灭,他正要快步离开,却在转角处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那天剧场里提问的“观众”——那个毫不掩饰地打断《西厢记》的马萨林安插的“托儿”。
“你?”陈安眉头轻挑,本能地警惕起来。
对方却主动迎了上来,摘下帽子,轻轻一鞠躬:“请允许我自我介绍——让·巴蒂斯特·柯尔贝尔,红衣主教阁下的秘书之一。”
“我记得你。”陈安淡淡道,“你问张生为什么要进京。”
陈安也记得历史上的他,路易十四亲政后的财政总长,一手扳倒了膨胀的富凯,主导后续的一系列经济改革。
柯尔贝尔露出一丝歉意的微笑:“那是任务,不过问题本身……我其实真的好奇。”
陈安没有回应,目光警惕地盯着他。他还没判断出对方此刻接近自己的目的。
柯尔贝尔却坦率地继续说下去:“我也不是贵族出身。出身在兰斯,一个普通人家的儿子。若不是主教大人提拔,我现在大概还在替人记账,给人写申诉状。”
他的声音低下去,像在说一个很久以前的秘密:
“我知道在这个国家,名字里缺‘德’的人要走进权力的门槛,有多难。”
他说完这句,抬眼望向陈安,目光明亮得惊人。
“我听得懂你剧里的每一句潜台词,甚至,我能背出来——‘不是贵族内部的传承,不是神职世家的恩荫,更不是谁家私下的安排。他要通过考试,成为国家的官员。’”
陈安盯着他看了几秒,才慢慢放松了肩膀。
“所以你来做什么?道歉?还是继续测试?”
柯尔贝尔摇头:“我想告诉你——你的想法不是天方夜谭。”
“在今天的巴黎,也许它像一根点燃的导火线。但对我这种人来说,它更像是一次久违的照明。”
他顿了顿,像是郑重地宣誓:“如果您真的打算把‘科举’的理念传播开来,哪怕只是作为舞台上的寓言,我愿意也做点什么——哪怕只是从账本上省下一笔灯油钱开始。”
陈安看着他,好半天,才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看来这位秘书先生此刻还没有进到马萨林的核心圈子。
而在舞会前的一天。
正当陈安为马萨林的那个舞会准备衣服,并为自己的内甲丈量尺寸时,在裁缝那里遇见了一道熟悉的倩影——安妮·格雷克,还有他的父亲格雷克子爵,这还是陈安第一次和他父亲这么近距离接触。
这位从南法起家的资产新贵,如今已凭借着马萨林军功改革成为巴黎城内外最活跃的“穿袍贵族”之一,当然也得罪了不少人。
他穿着绣着金线的短袍,腰间别着一枚显眼的红宝石,一开口,便是熟悉的巴黎调门:“亲爱的安德森阁下,你最近的剧可真是——‘耳目一新’。”
陈安面对他有些尴尬,毕竟自己拐走了他女儿的心,甚至至今还没给她一个准确的答复:“您是说那场被烧掉的剧吗?”
子爵一摊手,做出一副痛心状:“巴黎人总是太敏感了,一点小火,就把这么好的构想给烧了。但您要相信,有眼光的人——还是懂的。”
“比如您?”陈安偷看了眼沉默的安妮,然后问道。
“当然。”格雷克压低声音,目光却锐利,“说实话,我从未见过一种制度,能如此优雅地把‘出身’与‘机会’切割开来。您在剧里演的,简直是为这个时代量身定做的‘新秩序’。”
“您是为秩序鼓掌,还是为新机会?”陈安端起茶杯,不紧不慢地问。
格雷克微笑:“两者皆有。”
他顿了顿,目光一转,换上那副惯常的商人直率:“我想为您这套‘东方方案’站台,成为您和主教在巴黎的——‘协调者’。您看,考试就得有人办、有人管、有人教,是不是?这些机构,学院、考官、讲坛……总得有赞助、有管理、有入口。光靠理念是不够的。”
陈安看着他,没有立刻回应。
子爵继续道:“我知道你可能不信我,但我是真心相信这制度的前景。想想看,未来若真的能靠才学决定官位,那我们这类聪明人——不靠血统,不靠遗产,也许也能走得更远一些,而且这样,那些平民们也无话可说。”
“或者,”陈安终于开口,语气轻描淡写,“你是想让自己的人走得更远一些。”
“那不是一回事吗?”子爵笑了,坦然得像是承认一笔交易。
这位子爵比柯尔贝尔看得更远,已经看到了舞弊的科场,绑定的师生。
他起身理了理袖口,补上一句:“我不求第一批坐上马车,但希望在车门打开时,我已经在车站。”
陈安站在原地,低头看着自己尚未冷却的茶水,看来巴黎还是有不少聪明人。
但遗憾的是,这项政策并不会这么快执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