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年轮里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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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梧桐叶落时(上)

消毒水的气味像一根细针,扎进林砚的鼻腔。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里,父亲的手正一点点变冷。他数着点滴瓶里坠落的水珠,第七滴砸在瓶底时,父亲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指节因用力泛起青白。

“小砚...“父亲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带着金属般的钝响,“去把窗帘拉开。“

五月的阳光裹着梧桐树的碎影闯进来,在床单上织出金箔似的图案。父亲望着窗外那棵三十年树龄的梧桐,喉结滚动着,像要咽下漫天飘落的絮。林砚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见阳光在父亲眼角的皱纹里流淌,那些被岁月刻下的沟壑,此刻正盛着一汪即将干涸的泉。

父亲的病房在三楼,推开窗便能触及那棵梧桐的枝桠。林砚记得小时候每次来医院探病,父亲总会指着窗外说:“你看,这棵树比你大两轮呢,等你毕业那年,它的枝叶该能遮住半栋楼了。“那时他总把脸贴在玻璃上,看阳光穿透叶片的脉络,在掌心投下翡翠般的光斑。此刻那些光斑正碎成金粉,簌簌落在父亲泛黄的病号服上。

“过来。“父亲忽然张开双臂,用一种近乎笨拙的姿势把他搂进怀里。这个曾经能把他举过肩头的男人,如今瘦得肩胛骨硌着他的胸骨。林砚闻到父亲病号服上残留的洗衣液清香,混着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突然想起十二岁那年暴雨夜,父亲背着他跑过积水的街道,雨水顺着伞骨流成帘幕,而他在父亲背上闻到的,也是这样混杂着汗味与肥皂香的温暖。那时父亲的背膀像座山,稳稳托住他对黑夜的恐惧。

“对不起...“父亲的下巴抵着他的发顶,声音轻得像一片即将飘落的树叶,“没撑到你穿上学士服...“

林砚的指甲掐进掌心,喉咙里堵着团浸水的棉花。三天前他还在实验室调试毕业设计,接到电话时,父亲已经在 ICU抢救了四个小时。医生说突发心梗,送来时心脏停跳了八分钟。此刻怀中人的体温正一寸寸退潮,像退到海岸线后的海水,露出他从未注意过的贫瘠沙滩——父亲左手腕上不知何时添了道疤痕,淡粉色的蜈蚣状,应该是去年工地 accident留下的,可他竟从未发现。

监护仪的蜂鸣突然尖锐起来,父亲的身体剧烈颤抖。林砚听见自己喊着“爸“的声音,像被扔进深渊的石子,迟迟没有回音。消毒水的气味突然浓重得令人作呕,他看见护士推着抢救车撞开房门,白大褂在风里扬起苍白的帆,而他的手还紧攥着父亲床头的梧桐叶,那是今早路过树下时捡的,叶脉间还凝着未干的晨露,此刻正被他的冷汗浸得发皱。

“家属请离开。“有人按住他的肩膀,声音里带着职业性的冷静。林砚被推出病房时,最后一眼看见父亲的手从床单边缘垂落,指尖还沾着他刚才塞进去的梧桐叶。走廊的灯忽明忽暗,他靠着墙慢慢滑坐在地,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像极了冬夜被风吹动的窗棂。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在裤袋里震动。是母亲发来的消息:“小砚,我蒸了槐花包子,你爸说等你回来一起吃。“附带一张厨房的照片,蒸笼的热气模糊了镜头,案板上还摆着揉好的面团,旁边放着父亲常用的蓝白相间的搪瓷碗。林砚盯着屏幕,突然想起父亲总说母亲蒸包子时,整个楼道都飘着槐花香,比任何香水都好闻。此刻那香气仿佛穿过屏幕袭来,却在触到鼻尖的瞬间,碎成锋利的玻璃碴。

凌晨两点,抢救室的灯终于熄灭。医生摘下口罩,眼神里带着难以言喻的沉重:“我们尽力了。“林砚看见母亲瘫坐在地上,发出像幼兽般的呜咽,双手死死攥着父亲的病历本,指节泛出青白。他想伸手去扶,却发现自己的腿早已麻木,只能任由母亲的哭声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太平间的冷气开得很足,父亲躺在不锈钢推车上,脸上盖着白布。林砚伸手去揭,触到布料的瞬间突然缩回手,仿佛那是块烧红的铁。母亲颤抖着握住丈夫的手,贴在脸颊上轻轻摩挲,像在安抚一个沉睡的孩子:“老林,你看,小砚毕业了...就快毕业了...“她的声音碎成一片片,落在寂静的房间里,像梧桐叶坠地的声响。

林砚终于鼓起勇气揭开白布。父亲的脸比生前小了一圈,眼窝深陷,两颊凹进去,像是被岁月掏空的容器。他想起父亲生前最爱用胡茬蹭他的脸,边蹭边说:“男人就得有男人的样子。“此刻那些胡茬再也不会生长,永远停留在了五十三岁的清晨。

离开医院时,天已经蒙蒙亮。母亲捧着父亲的遗物,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林砚扶着她的胳膊,能感觉到她整个人都在发抖,像寒风中一片摇摇欲坠的枯叶。路过那棵梧桐时,一片叶子恰好落在父亲的遗像上,母亲伸手去拿,却不小心让相框掉在地上。玻璃碎成蜘蛛网状,父亲的笑容被割裂成无数小块,仿佛他们的生活,也在这一刻支离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