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1章 最后的告解
那个念头升起时,既没有雷鸣,也无闪电,甚至连一丝煽情的悲壮都未曾掀起。
它来的方式,像东京一个平平无奇的工作日清晨。
你照例照了镜子,瞧见一张被睡眠剥夺、被压力碾磨得略显模糊的脸,随后平静地接受一个事实:
今天,又将是毫无意义的一天。
田中伸出手,移动鼠标。
那个匿名论坛,标题沾满了哀嚎,评论区是互相传染的潮湿绝望。
他曾以为那里是同类之间的取暖地。
如今才知道,那不过是一场将无数湿柴堆在一块儿的篝火晚会,火苗还没点起来,湿气倒越烧越盛。
他按下关闭键。
“咔哒。”
网页消失,世界重归沉默。
他打开另一个收藏夹,里面只保存了一个网址。没有任何社交推荐,没有任何“你可能感兴趣”的标签。
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小型避难所。
在成为危险品之前,田中也曾有过自己的日常。
比如下班后从便利店买一罐冰镇的麒麟一番榨;比如发薪日吃一碗双倍叉烧的拉面;再比如——午夜,耳机,打开一个虚拟主播的直播间。
主播ID叫Knight。
他第一次点进去,是在公司通宵加班的夜晚,错过了末班电车,心力交瘁地刷着手机,弹窗推来一个直播封面:
一个白发银边眼镜的青年,坐在有壁炉、有书架、有细雨窗的温暖书房中,标题写着:
《今夜,可以陪我聊聊吗?》
他点进去了。
之后,再也没离开。
Knight的声音,温柔、干净,像月光过滤过棉纱。
他从不讲道理,不卖心灵鸡汤。
他只是读留言。
“今天又被部长骂了,只因为用的不是MS P Gothic。”
“女朋友说她看不到我们的未来。”
“妈妈打电话催我结婚,我连房租都还不起。”
Knight会听完,然后轻声说:“……辛苦了。”
“你已经尽力了。”
“今天就到这里吧。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
他像城市里的匿名告解神父,温柔而坚定地替每一个无法呼吸的灵魂赦罪。
而现在,田中成了那个等着被赦免的人。
屏幕亮起。
Knight依旧坐在壁炉前,西装笔挺,手中拿着一本书。
火光勾勒出他轮廓的柔光,依旧是那个不属于现实的安慰投影。
耳机戴上,现实顿时被隔绝。
雨声、喧嚣、旁边几个少年游戏中击打鼠标键盘的喧闹……一切都褪色了。
只剩下Knight。
“……ID是奔跑的仓鼠的观众说:感觉自己就像滚轮上的仓鼠,不敢停,但跑到底还是原地。”
田中心头一紧。
仓鼠。
他也曾是那只仓鼠,在东京这张地图上奔跑,派送,奔波,为每一个不认识的人送去他们的便利与秩序。
如今他滚出笼子,却发现外面不是自由,是更大的荒野。
体内那头怪物又叫嚣起来。
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渴望。
对糖,对肉,对热量,对本能的东西——从胃到喉,一路烧灼。
他的白发更干了,像彻底失去生命的纤维。
他快撑不住了。
他点开SC。
这是“超级留言”,是Knight直播中能被读出来的机会。
香油钱,告解的门票。
他输入五万日元,用掉了信用卡上最后的额度。
然后,写下留言:
【Knight先生,如果有一个人,变成了所有人都害怕的怪物……但他只是想活下去,他有罪吗?】
发送。
那条红色弹幕刷上屏幕,压过所有灰白。
Knight顿了顿。然后抬起头。
那双永远温柔的眼,像是透过屏幕看见了他。
“感谢‘一只迷路的仓鼠’的SC。”
声音更轻了,像羽毛落在田中紧绷的神经上。
“我想……想要活下去这件事,或许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绝对无罪的愿望。”
“所以,请别害怕。也别放弃。”
“无论你变成了什么样子,在这里……你都被欢迎。”
“晚安,仓鼠先生。愿你今夜安睡。”
轰——
田中整个人仿佛在这一刻被温柔地击中。
体内的怪物沉下去了。
胃里的灼烧停了。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以为,自己哭了。
但那不是眼泪,是一种不知名的、从深处释出的液态情绪——
这就是被理解的感觉。
他没有注意到,隔壁那几个少年,什么时候走了。
电脑还亮着,游戏人物站在复活点上。
空椅子轻轻歪着。
整个网吧,变得安静得过分。
然后,他听见脚步声。
不是耳机里。
是现实里。
轻。
稳。
没有多余响动。
停在他身后。
田中刚要转头。
一只带手套的手,轻轻按上他的肩膀。
“田中先生,晚上好。”
女声,冷静礼貌,像播天气。
“我们是厚生劳动省心理健康巡回支援中心的工作人员。”
“您近期的网络行为……活跃。我们只是,来关心一下。”
Knight的声音,彻底消失了。
他摘下耳机。
面前,是一个穿深色职业装的女人。
面容年轻,眼镜无框,笑容恰到好处,像客户经理,也像临床医师。
她眼里没有温度。
她没在看人,在看病例编号。
她身边站着另一个人。男人,高大,灰色连帽衫下是训练过的躯体。
不言,一动不动。
田中看着他们。
他笑了。
一种破碎的、自嘲的笑。
他明白了。
这不是“心理支援中心”。
是“回收”。
他最后的希望——那个虚拟的赦罪神父——被那堵现实之墙挡住了。
链接被切断了。
灵魂的麻药,失效了。
体内的怪物,苏醒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咆哮,从他喉中炸开。
指甲疯长、变黑、硬化,皮肤下的血管如虫蠕动,白发彻底变成死色。
他不再是那个躲在网吧角落里,捂着耳朵、试图从直播声里逃避现实的普通人。
也不是那个在深夜留言里乞求赦免、幻想着“活下去是否无罪”的失败者。
他变了。
成了一头被逼入死角的野兽。
一身理智被撕裂,只剩下名为“破坏”的肌肉记忆,以及名为“生存”的原始冲动。
田中嘶吼着,朝那道挡在他与希望之间的、像墙一样沉默的男人扑去。
鬼头铃音没有惊讶。
她只是往旁边退了半步,把战场干净利落地,交给了斋藤谷。
斋藤谷没有动。
他的脚没动,手也没抬,甚至连呼吸都没变。
他就站在那里,面对扑来的“怪物”。
田中一爪挥出,爪锋裹着撕裂钢板的力量,破风而至。
这一击换作其他人,哪怕是训练有素的战斗人员,面对也只能退——或者被劈成两半。
但——
它停住了。
不是被接住,不是被反击。
而是彻底,毫无解释地,在半空“冻结”。
像是一辆飞驰而来的卡车,撞上了一堵由空气构成却坚不可摧的“墙”。
力的传导在那一瞬间被切断,势能被无声吞噬。
那只爪子,停在斋藤面门前不到三十厘米的地方,像被无形的手,按住了暂停键。
田中的眼里,第一次露出了类似“人类”的情绪——疑惑。
但这份疑惑,只存在了零点五秒。
下一秒,斋藤动了。
他慢条斯理地伸出一只手,动作不急不缓。
然后,他握住了田中那只仍停在半空的“爪”。
轻轻一折。
“咔哒。”
不是机械声,是人类骨骼断裂时最清晰、最无误的信号音。
接着他踏前一步,膝盖抬起,用一种不讲道理的结构性压制,狠狠顶在田中的后心。
“咚。”
一声闷响,沉实。
田中那具因为异变而变得庞大而狰狞的身躯,被像丢破麻袋一样摔进了地毯上。
卡通图案被汗水、血迹和异化痕迹糊成一团。
他没再动。
斋藤从容地按了下衣领。
“目标已制服。”
“罗刹化判定为C级,威胁度低于预估。请求回收小组进场。”
鬼头铃音从外套里掏出一台便携式探测仪,蹲下,利落地扫过田中已经瘫软的身体。
她的眉头,皱了起来。
“……不对。”
她低声说。
“数据库模拟显示,原体的灵能增幅远高于C级。按理说,他应该比这强得多。”
“也许是你们情报部又在报喜不报忧。”斋藤谷冷冷地回了一句。
他看都没看田中,只抬眼望向天花板上老旧的日光灯,像在看什么更高、更无聊的命令链。
“又或者——”
他顿了一下,声音极轻,像是一枚随手抛下的石子,落进了水底。
“——这家伙,还没来得及变强。”
鬼头没有回答。
但她的眼神,落在田中的白发上,久久没有挪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