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惠江水向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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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黑惠江与腊罗巴的前世今生

一、阿公的火塘边,江的影子在摇曳:根脉的启蒙

乌蛮滋佳童年的底色,是阿公段勇火塘边摇曳的橘红色火光,以及窗外永恒流淌的黑惠江低沉的絮语。阿公的眼睛,是滋佳见过最深邃的潭水,比黑惠江最深处的漩涡还要幽深。那里面沉淀着几十年的风霜雨雪,映照着江畔世世代代腊罗巴人负重前行的背影,也闪烁着古老故事不灭的微光。在珠街彝族乡层峦叠嶂的山坳里,依山而建的土坯房如同大地的褶皱,而屋内那一方用厚实石板垒砌、终年燃烧不熄的火塘,便是整个家、乃至整个族群精神世界的“心脏”。阿公段勇,就是守护这颗心脏的长者,他口中流淌的故事,如同在火焰上轻盈跳跃、永不疲倦的精灵,将无形的文化根须,深深扎进滋佳幼小的心田。

流过昌宁县珠街彝族乡的黑惠江,绝非一条寻常的河流。它是澜沧江左岸血脉贲张的最大支流,更是横亘在滇西高原脊背上一条奔腾不息、承载着磅礴自然伟力与厚重人文积淀的“活态史诗”。它的源头,在遥远的丽江玉龙雪山晶莹的冰川融水之中,一路向南,像一把无畏的刻刀,深深切入横断山脉千沟万壑的褶皱地带。在珠街乡22.5公里的蜿蜒旅程里,它年均123立方米/秒的丰沛流量,是这片土地生生不息的命脉。江水如一条碧绿的丝绦,将大理、保山、临沧三州(市)的山川人文悄然串联,下游的剑川沙溪古镇沉淀着茶马古道的蹄印,漾濞石门关诉说着造化的鬼斧神工。而在珠街,它则挥毫泼墨,绘就了“一江分两岸,群山拥水来”的壮阔画卷。江水切割出陡峭的峡谷,两岸梯田层叠如登天之阶,村寨星罗棋布,仿佛群山忠诚的守卫,日夜聆听着江水的脉搏。

“滋佳哎,过来。”阿公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火塘烟熏火燎的暖意。他伸出布满老茧、沟壑纵横的手,从窗台上一个盛满各色江石的粗陶碗里,拣出一块。那石头约莫鸡蛋大小,通体是深邃的青黑色,表面异常光滑圆润,在火光的映照下,泛着温润如玉的光泽,仿佛被江水亿万次的抚摸赋予了生命。“你看这江滩上的石头,”阿公将石头轻轻放在滋佳摊开的小小掌心里,那冰凉坚硬的触感瞬间传递过来,“每一块都是黑惠江的孩子,肚子里都藏着江水讲不完的故事呢。”

滋佳的小手紧紧攥住石头,冰凉的感觉从掌心蔓延到心底,他睁大眼睛,专注地听着阿公用那特有的、如同江水漫过卵石滩般沙哑悠长的语调讲述:“老辈人传下来的话,说这黑惠江啊,原本是天上的银河,不小心落了一段在人间。天上的神仙怕凡尘的喧嚣惊扰了星辰的清梦,就派了两条神通广大的巨蟒下来镇守。一条是通体乌黑的黑蟒,一条是鳞甲如雪的白蟒。它们潜入江底,首尾相连地盘桓守护,它们的魂魄啊,就化作了这江水的精气神。你看那江水,深的地方墨绿幽暗,是黑蟒在蛰伏;浅滩浪花翻涌雪白,那是白蟒在嬉戏游动。”阿公的手指随着叙述,在空中虚划着巨蟒游弋的轨迹。

滋佳听得心驰神往,小小的身体不自觉地挺直了。他攥着那块冰凉的江石,仿佛真的能感受到来自远古洪荒的森然气息。他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想象着黑惠江的源头,在那云遮雾绕的玉龙雪山深处,是不是真有星辰坠落时遗落的点点微光,在冰冷的山涧里汇聚,最终奔涌成这条充满灵性的大江。阿公常说,黑惠江流经的土地,就是腊罗巴人血脉扎根的地方。昌宁县珠街乡这一片被群山环抱的河谷坝子、层叠梯田,是江水用千万年不屈不挠的冲刷和沉淀,在坚硬的山体间硬生生“拓印”出来的家园。没有黑惠江,就没有腊罗巴人。

“我们腊罗巴人啊,”阿公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他拿起靠在墙角、被岁月和手掌摩挲得油光发亮的长杆烟锅,装上自家种的烟叶,就着火塘里跳动的火苗点燃,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气弥漫开来,与松脂、柴火的香气混合,“是踩着黑惠江的节拍过日子的。江水涨落,就是我们的日历;江水的声响,就是我们的歌谣。”

他缓缓吐出一缕青烟,目光仿佛穿透了土墙,投向奔腾的江水:“开春,江水解冻,水色一天天由深绿转成透亮的浅碧,岸边攀枝花开得像烧着的火云。这时候,就得去江边‘祭水神’了。要请水神爷爷开恩,赐下恰到好处的雨水,让江水既不要像脱缰的野马冲垮田地,也不要吝啬得断流,让田里的秧苗渴死。”滋佳仿佛看到薄雾清晨,长者们肃穆的身影。

“等稻谷抽穗,田野一片翠生生的绿浪,风吹过沙沙响,那是丰收在跟你打招呼。这时候,就得在田边,对着江水唱‘栽秧调’了。要把心里的期盼,把汗水的咸,把日头的辣,都唱给江水听,让它把这期盼带到土地深处,带到老天爷的耳朵里。”阿公的语调模拟着栽秧调的高亢悠扬。

“最热闹的,还是火把节。到了农历六月二十四,整个寨子就像被点着了一样!家家户户扎火把,松枝要干,茅草要韧。天一擦黑,火把点起来,汇成一条火龙,直奔江边的空坝子。男人们吹起过山号,‘呜——呜——’的声音能撞到对面山上再弹回来!围着篝火‘打歌’,那三弦、芦笙、笛子响成一片,脚步踏得地皮都在颤!要把一年的晦气、病痛都跳走、烧光!火把的光映在江面上,一跳一跳的,那是给祖先引路的灯,照亮他们回家看看的路……”阿公的眼睛在火光中熠熠生辉,滋佳仿佛听到了那震天的号角和热烈的舞步声。

阿公的故事,从不空洞,总是像江岸上茂盛的植物,生长出具体的枝蔓和果实。他会细致地描述腊罗巴女人如何“纺线织布”:坐在木楞房的屋檐下,古老的木制纺车吱呀作响,她们灵巧的手指捻动着从山野采来的木棉和自家种的苎麻,纺成粗细均匀的线。然后,在简陋的木织机上,梭子如鱼般来回穿梭,将阳光的金线、江水的碧纹、山林的青黛,都一丝一缕地织进土布里。再用蓝靛、核桃皮、紫草根等天然染料,染出象征高远天空的深邃蓝,象征肥沃土地的温暖褐,象征生命火焰的炽烈红。那些绣在衣襟、围腰、包头上的繁复花纹——羊角纹、蕨菜纹、太阳纹……每一针都是对自然的摹写,对祖先的纪念。

他会绘声绘色地讲月夜“打歌”的热闹场景:皎洁的月光洒满晒谷场或江边空地,男人们盘腿坐在地上,或抱着粗犷的三弦,或吹着清亮的竹笛,或按着浑厚的芦笙。女人们换上最鲜艳的绣花衣裳和围裙,银饰在月光下叮当作响。弦声一起,脚步便不由自主地跟上,从舒缓的“两步一跺”,到欢快的“三步一颠”,再到狂放的“苍蝇搓脚”、“喜鹊登枝”……脚步踏地的节奏,应和着弦声的韵律,竟与江水拍打石滩的哗哗声奇妙地共振。那不是表演,那是生命力的自然奔涌,是族群情感的集体宣泄。

他还会讲“吃火酒”的古老规矩:逢年过节,或是重要的祭祀之后,家家户户会用土陶罐在火塘边煨上自家用苞谷或高粱酿造的米酒。酒热了,香气弥漫开来。第一碗酒,必先恭敬地泼洒向火塘上方(敬天),再泼洒向地面(敬地),最后庄重地洒在堂屋供奉祖先牌位的角落(敬祖先)。然后,家中的长者,通常是阿公自己,才会端起酒碗,抿上一口,再依次传给围坐火塘的家人。那酒味醇厚,带着米粮的甜香,也带着黑惠江水的清冽,更有一种血脉相连的暖意在酒碗传递间流淌。

滋佳最着迷的,是阿公每每讲到兴浓时,会颤巍巍地起身,从火塘上方悬挂杂物的木梁上,取下那把陪伴了他大半辈子的竹笛。笛身因年深日久的抚摸而呈现出深沉的琥珀色,温润光滑。阿公吹笛的动作很慢,布满老年斑和皱纹的手指,在笛孔上起落、滑动,那动作轻柔得仿佛不是在按孔,而是在深情地抚摸黑惠江那永不停歇的、起伏的波纹。当气息透过笛膜,低沉、苍凉又带着一丝沙哑的笛音便在火塘边幽幽响起。那笛声没有固定的、写在纸上的曲谱,全凭阿公的心绪流淌。时而如江水呜咽,时而如山风低徊,时而如鸟雀啁啾。滋佳觉得,那就是黑惠江在用自己的语言,呢喃着那些藏在浪花深处、只有江底石头和岸边古树才知道的古老秘密。

“阿公,”有一次,滋佳趴在窗台上,望着黑惠江蜿蜒流向远方,消失在云雾缭绕、层峦叠嶂的尽头,忍不住问,“江的那边,是什么样子?”

阿公拨弄笛孔的手指停了下来。他放下竹笛,目光追随着江水消失的方向,久久地凝视着。火塘的光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跳跃,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对远方的遥想,有对已知世界的笃定,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未知的淡然。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滋佳啊,江的那边……还是山。重重叠叠的山,比我们这边或许更高,林子或许更密。山的那边,也还是我们腊罗巴人的寨子,说着一样的话,跳着一样的舞,敬着一样的神灵和水神。再远一些……山外面,或许就是坝子(平坝地区),住着种水田的傣族,住着养牛羊的藏族,住着做生意的汉族……他们过日子的法子跟我们不一样,穿的衣服不一样,唱的歌也不一样。”阿公顿了顿,拿起烟锅深深吸了一口,目光重新聚焦在滋佳充满好奇的小脸上,语气变得格外郑重:“但是啊,不管山有多高,路有多远,水,总是连着的。澜沧江连着黑惠江,黑惠江又连着无数的小溪小河,最后都流进了大海。人心呢,有时候也像这水。我们腊罗巴人,祖祖辈辈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走到哪里,脚底板都要记得梯田的泥巴是啥感觉;耳朵里都要留着黑惠江哗啦啦的响声;心里头更要装着阿公教给你的这些老规矩、老故事。它们是根,扎得深,人才站得稳,走得远。”

那时的乌蛮滋佳,对“根”的理解还很模糊。但阿公眼中那份前所未有的郑重,以及话语里沉甸甸的分量,让他把这些话像珍藏最心爱的江石一样,深深地藏进了心底最柔软的角落。他懵懂地意识到,窗外日夜奔流的黑惠江,绝不仅仅是一条提供水源的河流;阿公火塘边那些似乎永远讲不完的故事,也绝不仅仅是打发长夜的消遣。它们是某种更宏大、更深刻、更本质的存在。像千年古树深扎大地的虬根,牢牢抓住滋养他们的土壤;也像无形的丝线,将他小小的生命,与脚下这片名为“珠街”的土地,与“腊罗巴”这个古老的名字,紧密地、永恒地缝合在了一起。

二、江畔的风里,风俗是活着的诗:生命的课堂

当乌蛮滋佳褪去更多稚气,开始像一株小树苗般抽条生长时,阿公段勇的故事课堂,也悄然从温暖的火塘边,延伸到了广阔的黑惠江畔,延伸到了腊罗巴人鲜活的生活现场。那些曾经只存在于讲述中的风俗仪式,如同褪去了神秘面纱的画卷,以最生动、最热烈的姿态,铺展在滋佳面前,成为他理解自身血脉最直观、最深刻的教科书。

春之祭:与水神的对话

那是滋佳大约十岁那年的早春。黑惠江挣脱了冬日的沉滞,水色由深沉的墨绿一天天转为清透的浅碧,仿佛一块巨大的、流动的翡翠。两岸向阳的山坡上,高大的攀枝花(木棉树)抢先绽放,一树树火红的花朵,像无数燃烧的小火炬,将还有些料峭的春寒驱散,点燃了山野间勃勃的生机。空气湿润而清冽,混合着泥土苏醒的气息和江水的微腥。

一天,天还蒙蒙亮,星子尚未完全隐去,阿公就轻轻摇醒了熟睡的滋佳。“滋佳,快起来,今天跟阿公去江边。”滋佳揉着惺忪的睡眼,看到阿公换上了一身只有在最庄重场合才穿的黑色土布对襟上衣,头上缠着崭新的青色包帕,腰间系着一条色彩斑斓、绣满蕨菜纹和羊角纹的绣花腰带,整个人显得精神矍铄。

他们踏着沾满露水的草径来到江边。薄纱般的晨雾尚未完全散去,轻柔地笼罩着江面,使奔腾的江水显得神秘而温柔。江滩上,已经聚集了几位村里德高望重的长者,都和阿公一样,穿着整洁的传统服饰。他们选了一块平坦开阔的沙滩,远离水流湍急之处。滋佳看到,他们带来了精心准备的祭品:用当年新收的糯米蒸熟舂制、还散发着温热米香的雪白糍粑;用头道苞谷酒精心酿造、装在古朴小陶罐里的醇香米酒;还有几束刚从山崖采来、带着晶莹露珠的野花,淡紫的鸢尾,嫩黄的报春,雪白的野菊,朴素而生机盎然。

阿公和长者们低声交谈着,神情肃穆。他们面朝江水上游的方向,也就是雪山源头所在,站成一排。一位最年长、胡子雪白的毕摩(祭司,非阿公,但阿公显然是核心参与者)走到前面,双手捧起一小撮洁净的江沙,高举过头顶,然后用一种滋佳从未听过的、极其古老而悠扬的调子,开始吟诵。那语言是古彝语,晦涩难懂,但声调抑扬顿挫,时而高亢如呼唤,时而低沉如恳求,时而绵长如叙述。滋佳虽然听不懂具体的词句,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吟诵中饱含的敬畏与祈愿——对这条滋养万物的江河的敬畏,对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祈愿。

“这是在念《祭水神经》,”阿公在吟诵的间隙,压低声音对滋佳解释,眼中充满虔诚,“用最古老的话,跟水神爷爷说话,告诉他我们腊罗巴人的心意。求他保佑今年雨水均匀,江水安安稳稳,不冲垮田埂房屋,也不干涸断流,让田里的稻子、地里的苞谷、山上的核桃,都长得壮实。”阿公顿了顿,看着滋佳懵懂又认真的眼睛,补充道,“滋佳,你要记住,我们腊罗巴人世世代代靠水吃饭,水是命根子。对水神,对这条江,要存着十二分的敬畏心。不能糟蹋水,不能在江里乱丢脏东西,更不能对着江水撒尿说脏话。水神爷爷都看在眼里呢。”

吟诵声在薄雾与江流的合奏中结束。长者们依次上前,毕恭毕敬地将一点米酒缓缓倒入江中,清冽的酒液瞬间融入奔流;又将一点糍粑掰碎,轻轻撒向江心;最后将那几束带着露水的山花,轻轻放在水边洁净的卵石上。阳光终于刺破了晨雾,金色的光束斜斜地洒在江面上,泛起万点跳跃的粼粼金光。那一刻,滋佳恍惚觉得,那粼粼波光就是水神爷爷温和的笑容,是对这份虔诚心意的无声回应。他学着阿公的样子,蹲在湿软的沙滩上,用小手指在泥沙上画着代表水流、梯田和太阳的简单图案。江风带着水汽和野花的淡香拂过脸颊,凉丝丝的,真实无比。他忽然明白,阿公故事里那些神秘的仪式,并非虚无缥缈的传说,它们就像这拂面的江风,像这脚下的泥沙,是腊罗巴人生活里实实在在、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祭水神”不是表演给谁看,而是发自内心地与自然、与神灵沟通的方式,是根植于生存本能的古老智慧。

夏之歌:土地上的交响

栽秧的季节,是黑惠江畔一年中最繁忙也最充满希望的时节。层层叠叠的梯田灌满了水,像无数面镶嵌在山坡上的巨大镜子,倒映着蓝天白云和劳作者的身影。水光潋滟中,新插的秧苗一行行、一列列,嫩绿的细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如同给大地铺上了一层生机勃勃的绒毯。

阿公带着滋佳来到田埂上。眼前是一幅壮观的劳动画卷:男人们负责挑秧、平整水田;女人们则弯着腰,赤脚踩在冰凉的泥水里,灵巧的手指飞快地将一撮撮秧苗插入泥中,动作精准而迅捷,腰身弯成一张张坚韧的弓。汗水顺着她们晒成小麦色的脸颊滑落,滴入脚下的水田。就在这单调而繁重的劳作间隙,不知是谁起了个头,一声高亢、清亮、穿透力极强的歌声骤然拔地而起,打破了田野的寂静:

哦——喂——

黑惠江的水哟清又清,

阿依山的云哟白又轻,

栽下的秧苗哟根连根,

>盼着秋天谷穗沉甸甸…

歌声刚落,不远处另一块田里立刻有人接上,带着笑意,像是在回应:

对面田里的阿表妹,

你的调子脆生生,

手巧赛过花喜鹊,

哪个小伙配得上?

被点名的“阿表妹”也不恼,直起腰来,抹了把汗,亮开嗓子就回敬过去,歌词诙谐有趣,引来田间一片善意的哄笑。这就是腊罗巴人的“栽秧调”。没有固定的歌词,全凭歌者即兴发挥,见景生情,见人打趣。内容可以是祈求丰收,可以是赞美自然,可以是倾诉生活的艰辛,也可以是青年男女间含蓄的试探和情愫。一人起调,众人应和,歌声此起彼伏,在梯田之间、山谷之中回荡、碰撞、交织。

“滋佳,你仔细听,”阿公指着一位正在引吭高歌、身材健硕的大婶,眼中满是欣赏,“听这声音,像不像从地底下直接冒出来的?像不像顺着江水漂过来的?这就是我们腊罗巴人的歌!它不是戏台上唱的,它是从土地里长出来的,从汗水里泡出来的,从心窝子里淌出来的!”阿公的声音也带着一种自豪的激动,“栽秧苦不苦?苦!腰要断,腿要麻,日头晒得皮脱!但你看她们,唱一嗓子,心里的闷气就散了,身上的力气好像又回来了!心里头乐了,更要唱一嗓子,让这快乐顺着江水漂到对岸去,让整个寨子都听见!”

有时,会有年轻的小伙子,或许是心仪某位唱歌的姑娘,或许是单纯被这热烈的气氛感染,放下扁担,坐在田埂上,掏出随身携带的竹笛或小巧的口弦,试着为歌声伴奏。那笛声清越悠扬,口弦则发出“嗡嗡”的、带着金属质感的独特颤音。起初可能不成调,但很快就能融入歌声的节奏,与那高亢清亮的女声、低沉应和的男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曲充满野性生命力的田野交响。这交响乐在层层梯田间盘旋上升,与黑惠江永不停歇的哗哗水声遥相呼应,共同奏响着这片土地上最原始、最动人的乐章。

滋佳站在田埂上,看着大人们虽然疲惫却洋溢着朴实笑容的脸庞,听着那自由奔放、充满泥土气息的旋律,感受着空气中弥漫的汗味、泥腥味和蓬勃的生命力,一种强烈的共鸣在他心中激荡。他不再仅仅觉得这是“热闹”,而是深刻理解了阿公的话:这不是表演,这是生活本身!是腊罗巴人与脚下土地、与身边同伴、与奔腾江水最直接、最真挚的情感交流。这是他们对抗艰辛、表达喜悦、传递情意、维系族群认同的独特方式。他忍不住跟着那欢快的节奏,轻轻晃起了小脑袋,脚尖也不自觉地打着拍子。阿公在一旁看见了,布满皱纹的脸上绽开欣慰的笑容,伸出粗糙温暖的大手,用力揉了揉滋佳细软的头发,笑声爽朗:“好小子!对喽!这调子就该钻进骨头缝里去!”

火之舞:不眠的狂欢

在所有节日中,火把节无疑是乌蛮滋佳最魂牵梦绕、翘首以盼的日子。农历六月二十四日临近,整个珠街乡的空气仿佛都被点燃了,弥漫着一种焦灼而热烈的期待。家家户户都在为这场盛大的狂欢做准备。

阿公更是早早地忙碌起来。他带着滋佳去后山,挑选笔直坚韧的细竹竿做火把的骨架。然后收集干燥易燃的松枝,特别是富含油脂的松明子,将它们巧妙地捆绑在竹竿上。最后,在外面密密实实地缠绕上晒干的茅草。阿公扎火把的手艺是寨子里数一数二的,他扎的火把,燃烧时间长,火焰旺而不散,举起来特别顺手。滋佳在一旁帮忙递材料,小手被松脂弄得黏糊糊的,鼻子里充满了松木特有的清香,心里充满了即将参与盛事的兴奋。

节日的傍晚终于来临。夕阳的余晖尚未完全褪尽,天边还燃烧着瑰丽的晚霞。家家户户的门扉次第打开,一支支饱蘸了松脂的火把被点燃,橘红色的火焰跳跃着,瞬间驱散了暮色。人们举着火把走出家门,呼朋引伴,汇成一条条蜿蜒扭动的火龙,从寨子的四面八方,向着黑惠江畔那片开阔的、被踩踏得异常坚实的大坝子涌去。火光映红了每一张兴奋的脸庞,老人沟壑纵横的脸上洋溢着慈祥,年轻人眼中闪烁着青春的火焰,孩子们则像撒欢的小马驹,在人群中穿梭嬉闹。那跳动的火光也倒映在黑惠江深邃的水面上,将整条江都染成了流动的熔金,随着水波荡漾,仿佛无数精灵在水下共舞。

震耳欲聋的“过山号”(一种用长竹筒或树干挖空制成的号角)声响起来了!“呜——呜——呜——”低沉、雄浑、穿透力极强的号角声,如同远古巨兽的咆哮,在山谷间猛烈地撞击、回荡,震得人心头发颤,血液沸腾。这是召唤,是宣告,是点燃狂欢的序曲!

女人们也没闲着。她们在坝子边缘的空地上,用石头垒起简易的灶台,架起铁锅。带来早就准备好的食材:切成大块、肥瘦相间、抹足了盐巴花椒的乳猪肉,在柴火上烤得滋滋冒油,焦香四溢;煮熟放凉、撕成细条的土鸡,拌上自家舂制的花椒面、煳辣椒面、野芫荽和酸木瓜水,酸辣开胃;还有刚从江边地里掰下的嫩玉米棒子,直接丢进用黑惠江水烧开的大锅里煮,不一会儿就散发出清甜的香气。食物的香气混合着松脂燃烧的焦香、汗水的咸味以及江风带来的水汽,构成了一种独特而令人沉醉的节日气息。

阿公拉着滋佳的手,来到江边的沙地,用力将扎好的火把深深插进沙土里。火光映照着阿公红光满面的脸,他仿佛年轻了二十岁。“滋佳,跟紧阿公!”阿公大声喊着,声音里充满了久违的活力。这时,三弦、芦笙、竹笛、月琴……各种乐器仿佛约好了一般,同时奏响了!节奏由慢到快,由疏到密,如同鼓点般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人群迅速围拢成巨大的圆圈,不分男女老少,手牵着手。

“打歌”开始了!一开始是简单的“两步一跺”,脚步整齐有力,踏起地上的尘土;随着乐声越来越急促热烈,步伐也变得更加复杂多变。“三步一颠”,身体随之起伏;“苍蝇搓脚”,脚步细碎快速移动;“喜鹊登枝”,轻巧地跳跃转身……阿公虽然年纪大了,但步伐依然稳健有力,他紧紧牵着滋佳的手,带着他跟上节奏,融入这欢乐的漩涡。滋佳只觉得一股巨大的、难以抗拒的热流从阿公的手掌传递过来,瞬间席卷全身。他笨拙但努力地模仿着大人们的舞步,小脸因为兴奋和用力涨得通红。火光中,他看到平日里沉默寡言的汉子们跳得虎虎生风,看到平时操劳的妇女们笑得花枝乱颤,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孩子们在人群里钻来钻去,追逐着彼此被火光拉长的、跳动的影子,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滋佳!跳起来!放开跳!像黑惠江的水一样,想怎么流就怎么流!想怎么跳就怎么跳!”阿公在他耳边大声鼓励着,自己的额头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笑容无比畅快。

滋佳用力点头,所有的拘谨和笨拙仿佛都被这热烈的气氛熔化了。他感觉自己小小的身体里,似乎也有一团火焰被点燃了,那火焰随着欢快的节奏熊熊燃烧!那是属于腊罗巴人与生俱来的热情,是在这片雄奇山水间淬炼出的、旺盛不羁的生命力!他望向江面,无数火把的倒影在粼粼波光中跳跃、闪烁、舞动,仿佛真的有无数的精灵从水底升起,加入到这场人间的狂欢盛宴,在无边的夜色里,与岸上的人们一同纵情欢歌,庆祝生命的坚韧与美好。这一刻,滋佳觉得自己彻底融入了这土地,这江水,这人群,成为了这古老而鲜活风俗的一部分。

三、岁月的褶皱里,故事是不老的河:传承的序曲

时光如同黑惠江的水,不舍昼夜地奔流向前。乌蛮滋佳像江畔的竹子,一节节地拔高,肩膀渐渐有了少年人的轮廓。而阿公段勇,岁月在他身上刻下了更深的痕迹。曾经挺直的脊背,如今弯得像一张被生活拉满又松弛下来的弓;满头的青丝被霜雪尽染,如同深秋江滩上覆盖的芦花;脸上的皱纹如同大旱之年龟裂的梯田,纵横交错,记录着风霜的轨迹。唯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在望向黑惠江,在说起腊罗巴人的老故事时,依然会像年轻时一样,迸发出灼灼的光彩,仿佛那永不熄灭的火塘,在生命的暮年,依然执着地燃烧着。

火塘边的故事时光,依旧是祖孙俩最珍贵的仪式。只是角色悄然发生了转变。滋佳不再仅仅是那个托着腮帮、瞪大眼睛的倾听者。他开始像一个孜孜不倦的勘探者,主动地、深入地挖掘阿公记忆的矿藏。他问得更加具体,更加细致,甚至带着一种紧迫感。

“阿公,祭水神时,毕摩阿波念的那些古话,您能听懂多少?里面到底说了些什么?开头是不是都要先赞美江水的源头?”滋佳一边帮阿公卷着旱烟叶,一边追问。

“栽秧调里,除了盼丰收、唱姑娘小伙,还有没有专门唱节气、唱农时的调子?您记得最老的那几句是怎么唱的吗?调子是不是也分高山调、江边调?”

“打跳的步子,除了‘苍蝇搓脚’、‘喜鹊登枝’,还有‘猴子掰苞谷’、‘老牛踩泥’是怎么跳的?每种步子是不是都代表不同的意思?领舞的人(歌头)是不是有特别的规矩?”

阿公对于滋佳的追问,非但没有丝毫厌烦,反而像是遇到了知音,精神愈发矍铄。他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仿佛要将自己一生的见闻、感悟,连同那些即将被时光湮没的古老细节,一股脑儿地倾注给眼前这个求知若渴的少年。他不再仅仅复述那些口耳相传的神话传说,他开始讲述自己年轻时的亲身经历:如何在黑惠江发大水的年头,跟着父辈们冒着生命危险去加固河堤;如何在火把节上,凭着一曲嘹亮的山歌赢得了滋佳阿婆的芳心;如何在公社化年代,偷偷在深山里保留了一小块祖传的麻塘地,只为了能继续纺线织布,不让手艺断绝;他还讲那些早已逝去的老毕摩、老歌手的轶事,讲他们身上承载的、如今已鲜为人知的古老智慧和技艺。这些带着体温、带着泥土气息的个人记忆,与那些宏大的民族传说、风俗仪式交织在一起,构成了珠街乡腊罗巴人更加丰满、更加动人的历史长卷。

滋佳如饥似渴地吸收着。他不再满足于听,他开始主动地“做”。他缠着阿公教他吹那支光滑的竹笛。阿公的手指虽然僵硬,但示范起指法、气息来却一丝不苟。滋佳的手指尚显稚嫩笨拙,吹出的声音时而尖锐刺耳,时而气息不足如同叹息。但阿公总是耐心地纠正,眼神里充满鼓励:“不急,滋佳,吹笛子像江水行路,急不得。手指要稳,气息要匀,心里头想着你要唱的歌。只要心诚,竹笛自己会帮你把心里的声音唱出来。”

滋佳还开始在村里的孩子们中间,扮演起“小阿公”的角色。农闲的傍晚,在村头的大榕树下,或是在谁家的晒台上,他学着阿公的样子,给围坐一圈的小萝卜头们讲黑惠江的传说,讲火把节的来历,讲腊罗巴人为什么崇敬火塘。他努力模仿阿公的语调和神态,有时还笨拙地加上手势。看着孩子们眼中闪烁的好奇光芒,听着他们叽叽喳喳的提问,滋佳仿佛看到了当年依偎在阿公膝下的自己。一种奇妙的传承感在他心中油然而生,他觉得自己正小心翼翼地从阿公手中,接过那传递火种的接力棒。

根脉的交付:那沉甸甸的蓝布包

一个深秋的午后,阳光透过木格窗棂,在火塘边的泥地上投下温暖的光斑。阿公没有像往常一样催促滋佳去练习竹笛,而是罕见地沉默着,眼神在火塘跳动的火焰和墙角一个老旧的红漆木箱之间逡巡。那木箱是阿公的“百宝箱”,装着家里最重要的东西。滋佳敏锐地察觉到了阿公异样的郑重,安静地坐在一旁。

良久,阿公像是下定了决心,缓缓起身,走到木箱前。他费力地弯下腰,摸索着打开了箱盖,从箱底最深处,捧出一个用深蓝色土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方形物件。那布是阿婆生前亲手织染的,颜色已经洗得发白,边角磨损得厉害。阿公捧着它,如同捧着稀世珍宝,步履蹒跚地走回火塘边坐下。他布满青筋和老茧的手,有些颤抖地、一层层地解开了蓝布包袱。

里面露出的,是一本厚厚的、线装的书册。书的封面和封底是用深褐色、略显粗糙的羊皮制成,边缘已经磨损起毛,散发着淡淡的、混合着羊膻味和霉味的古老气息。书页是手工制作的厚实土纸,颜色深黄,如同被烟火熏烤过一般,边缘有些卷曲破损。最引人注目的是书页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不是汉字,而是弯弯曲曲、如同神秘符咒般的古彝文!字迹是用一种深褐色、近乎黑色的颜料书写,颜色沉着,历经岁月依然清晰。书页间,还夹着几片早已干枯发脆、颜色变深的植物叶片,似乎是某种草药。

滋佳的心猛地一跳,屏住了呼吸。他认得这种书!这是毕摩经书!寨子里最受尊敬的李阿波毕摩就有类似的经书,那是沟通神灵、主持祭祀、记录历史的神圣之物!

阿公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羊皮封面,仿佛在抚摸一个沉睡的老友。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肃穆:“滋佳啊,过来。”滋佳依言靠近,跪坐在阿公膝前。阿公将那本厚重的经书,轻轻地、郑重地放在滋佳摊开的双手上。滋佳只觉得手上一沉,那羊皮的触感冰凉而粗糙,书页散发出的古老气息扑面而来。

“这是我们家……祖上留下来的东西,”阿公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千钧,目光紧紧锁住滋佳的眼睛,“是‘毕摩经’(彝语:*毕摩特依*)里的一部分。里面记着的,不是驱鬼跳神的花架子,是我们腊罗巴人最老底子的东西。有开天辟地的传说,有黑惠江真正的来历(可能比巨蟒传说更古老),有祖先迁徙的路线图(指路经的一部分),有四季祭祀的规矩,有治病采药的方子,还有……还有那些最老的歌谣调子,都记在里头了。”

阿公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和无奈:“阿公老了,眼睛花了,心也记不住那么多事了。最重要的是,”他指着那些弯弯曲曲的彝文,“阿公不认得这些字啊!小时候家里穷,只跟着老毕摩听过、学过口传的调子和规矩,没正经学过写字。这本经书,传到阿公这里,就只能是个念想,是个凭证,里面的宝贝,阿公挖不出来啊!”阿公粗糙的手指重重地点在经书上,语气陡然变得急切而充满期望:“可你不一样!滋佳!你上过公社的学堂,认得字!你脑瓜子灵,心也静!阿公思来想去,这东西,只有交给你,才不算埋没在土里!”

阿公的手紧紧抓住滋佳捧着经书的手腕,那力量大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托付:“拿着它!滋佳!好好看,好好学!看不懂的字,去问李阿波毕摩,他懂!把里面的故事、规矩、调子,都挖出来!这是黑惠江给我们的宝贝,是我们腊罗巴人的根!这根,不能断在阿公手里,更不能在你手里断了!你得把它传下去!让后人知道,我们腊罗巴人从哪里来,走过什么路,心里头敬着什么,守着什么!”

乌蛮滋佳双手捧着那本沉甸甸、冰凉凉的羊皮古籍,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羊皮粗糙的纹理和纸张厚重的质感。那霉味、羊膻味混合的古老气息,此刻却如同最强烈的清醒剂。阿公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滚烫的铅弹,重重砸进他的心底。他感到双臂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书的重量,而是因为这份托付所承载的万钧之力!

这哪里仅仅是一本书?这是阿公段勇——一位腊罗巴老人——燃烧一生的期望所凝结的火焰!这是奔流不息的黑惠江,跨越千百年时光,向它哺育的后代子孙发出的无声而庄严的嘱托!这更是“腊罗巴”这个古老名字,在时代洪流冲刷下,对其文化血脉能否延续所发出的、最深沉的叩问!

滋佳抬起头,迎上阿公那双深潭般、此刻却燃烧着炽热火焰的眼睛。他看到了殷切的期盼,看到了深重的忧虑,更看到了一种近乎献祭般的信任。少年的喉头哽咽了,胸腔里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绪。他没有说话,只是更加用力地、稳稳地托住了手中的经书,然后,对着阿公,对着那跳跃的火塘,对着窗外亘古流淌的黑惠江,深深地、深深地低下了头。一个无声的誓言,在少年滚烫的血液中,在江水流淌的韵律里,已然铸成。他知道,自己捧住的,是根。是过去,更是未来。守护它,解读它,传承它,将成为他乌蛮滋佳此生无法推卸、也必将全力以赴的使命。1964年秋夜那第一声啼哭所承载的生命密码,将在与这本古老经书的对话中,找到更深邃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