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章 雨夜泥石流:老马的最后一投
刚爬出要人命的瘴气谷,没喘几口囫囵气,老天爷就翻了脸。那雨,不是下的,是天上漏了窟窿,整盆整盆地往下倒。三天三夜!林子泡发了酵,烂叶子混着泥浆的腐味儿直往岩洞里钻,熏得人脑仁疼。洞口的积水眼瞅着漫进来,像张开的黑嘴。
“操!再这么泡下去,咱得给淹成王八!”李娟的声音尖得发颤,死死盯着洞口那滩越涨越高的浑水。王大山闷在角落里,烟锅里的火点子在他黢黑的脸上明明灭灭,一口接一口,呛人的烟味也压不住那股子焦躁。老马佝偻着背,咳得撕心裂肺,哑着嗓子:“这雨…邪性,怕是要…要出大事。”
另一边,林岚正给小张换药。昏暗中,那脚踝肿得发亮,伤口周围黄脓混着血水,一股子甜腥的恶臭弥漫开来,比洞外的腐味还冲。“不行,”林岚声音绷紧了,“得挪地方,再湿下去,这腿…怕要烂到骨头里。”
“挪?”王大山猛地磕掉烟锅,火星四溅,“往他妈哪儿挪?睁眼瞧瞧,这鬼地方还有块干地皮吗?!”
话音未落——
“轰隆隆——!!!”
一声闷雷似的巨响,不是天上,是地底!整个山洞都在筛糠似的抖。我们扑到洞口,心都凉了半截:对面山坡像被巨斧劈开,裹着泥浆、巨石、断树的黄褐色洪流,咆哮着,翻滚着,像条发疯的土龙,碾碎一切直扑下来!
“泥石流!!”老马那张老脸瞬间没了血色,“快!往山顶跑!快啊!”
逃!脑子里就剩这一个字。抓起手边能拿的,连滚带爬往后山冲。雨砸得睁不开眼,脚下泥泞得像涂了油,每一步都打滑。小张疼得直抽气,根本站不住。李娟一咬牙把她驮到背上,自己踉跄着,脸憋得通红。王大山挥舞着砍刀劈开拦路的藤蔓荆棘,吼声在雨幕里炸开:“快!他娘的再快点!!”我和林岚一左一右架住老马,他瘦得硌人,可那身子沉得像灌了铅,每拖一步都耗尽全力。
轰隆声越来越近,大地在脚底下呻吟、震颤。死亡的腥气混着泥水味儿,呛得人肺管子疼。
“呃啊!”老马脚下一滑,整个人重重摔进泥浆里。“马叔!”我扑过去想拽他,可那泥浆吸着人,他喘得厉害,根本使不上劲儿。
“走!你们快走!”老马浑浊的眼睛瞪着我,枯瘦的手猛地推我胸口,力气大得惊人,“别管我这老棺材瓤子!你们…得活!”
“放屁!”林岚也跪倒在泥水里,雨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往下淌,声音嘶哑,“起来!马叔!一起走!”
王大山旋风般冲回来,铁钳似的手抓住老马胳膊往上提:“老马!闭你娘的嘴!走!”他眼珠子血红,额头青筋暴起。
就在这时,头顶传来刺耳的呼啸!一块磨盘大的石头,裹着泥浆,撕裂雨幕,直砸下来!
“躲开——!!!”王大山炸雷般狂吼,用尽全身力气把老马往侧面狠狠一搡!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王大山像被砍倒的树桩,直挺挺砸进泥水里,抱着左腿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那腿…扭曲成一个诡异的角度,白骨茬子混着血肉从破烂的裤管里戳出来,红的白的刺得人眼晕。
完了!念头刚闪过,那吞噬一切的黄褐色巨浪已扑到眼前,浑浊的泥浆沫子溅到脸上,冰冷腥臭。死亡的气息瞬间扼住了喉咙。
老马却在这时猛地撑了起来!他看都没看那逼近的死神,枯瘦的手哆嗦着伸进怀里,掏出那个油布小包——最后一点救命的磺胺。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我,用尽最后力气吼出来,声音竟盖过了泥石流的咆哮:“陈默!接着!活下去——!!!”
油布包划过一道湿漉漉的弧线,砸在我怀里。与此同时,老马那干瘦的身躯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猛地将我和扑过来的林岚狠狠推开!
“马叔——!!!”我的嘶喊被泥浪的轰鸣吞没。
他最后看了我们一眼,浑浊的眼底竟有一丝奇异的平静和解脱。然后,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我们,像一尊生了根的枯木,张开双臂,对着那排山倒海、吞噬一切的黄褐色巨浪——
轰!!!
浑浊的泥浪瞬间将他渺小的身影吞没、卷走,连个气泡都没冒。只有那咆哮声,震得人魂飞魄散。
“老马——!!!”王大山的痛嚎撕心裂肺,他拖着断腿在泥浆里疯狂地往前爬,血水混着泥浆拖出长长的痕迹,又被无情的泥浪抹平。巨大的悲愤和无力感冲垮了他,他猛地仰天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怒嚎,眼珠几乎瞪裂,随即身体一僵,直挺挺昏死过去。
我死死攥着怀里那团湿冷的油布,指关节捏得发白。冰冷的雨水和滚烫的泪水糊了满脸,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老马…那个总叼着烟袋锅,絮叨着草根树皮能救命,笑起来一脸褶子的老马…没了…就这么没了…被这该死的山活吞了!
“陈默!走啊!!”林岚带着哭腔的尖叫刺穿我的麻木。她冰凉的手死死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肉里。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睛里,此刻是灭顶的恐惧和不顾一切的求生欲。
对!走!我猛地回神,一口咬破嘴唇,血腥味混着泥水的咸涩冲进喉咙。和林岚一起,架起王大山死沉的身体,拼了命往高处拖拽。李娟背上的小张发出痛苦的呜咽,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不知道摔了多少跤,灌了多少口泥汤,肺里火烧火燎,两条腿灌了铅。直到那催命的轰隆声终于被甩在身后,变成沉闷的呜咽。我们几个像破麻袋一样瘫倒在相对高处的烂泥地里,喉咙里嗬嗬作响,除了喘气,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雨势小了些,淅淅沥沥,像老天爷假惺惺的眼泪。我哆嗦着打开油布包,里面的磺胺粉果然糊成了一小团湿漉漉的灰黄色泥块,只有一小撮干粉倔强地粘在油布缝隙里。就为了这点东西…老马…
“老马…”李娟蜷缩在旁边,脸埋在膝盖里,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压抑的抽泣断断续续地漏出来。
林岚坐在湿冷的泥地上,双手捂着脸,雨水顺着她纤细苍白的手指缝往下淌。她整个身体都在细微地颤抖,像一片寒风中的叶子。
王大山被腿上的剧痛激醒,一睁眼就看到我们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他脸上肌肉扭曲着,牙关咬得咯咯响,血丝从嘴角渗出来,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嚎…嚎个屁!老马…老马用命给咱挣了条活路!他要是…他娘的在下面看见咱这副熊样,非得…气得活过来骂人!给老子…挺住!咱得活着爬出去!把老马那份…也他娘的活出来!!”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里硬挤出来的石头,带着血沫子。
我们抬起泪眼模糊的脸,看着他狰狞痛苦却又无比坚毅的脸,一股混杂着悲恸和狠劲的热流猛地冲上脑门。用力抹了把脸,泥水和泪水糊得更花了,可心里那股灭顶的悲伤和茫然,却像被王大山的话狠狠凿开了一道口子。
夜,漆黑冰冷。雨丝还在飘,钻进领口,刺骨的寒。我们挤在湿漉漉的山坡上,没人能合眼。林岚小心翼翼地解开王大山腿上被血泥浸透的破布条,露出那截惨不忍睹的断骨和烂肉。她抿着唇,眼神专注得可怕,用那点珍贵的、糊着泥的磺胺粉,一点点敷上去。王大山的身体绷得像块石头,牙关紧咬,冷汗混着雨水从额头滚滚而下,愣是没哼一声。
李娟抱着膝盖,头埋得更深了,只有偶尔控制不住的抽噎声。
我挨着林岚坐着,湿透的衣服紧贴着皮肤,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远处林子里,不知什么野兽拖长了调子嚎了一嗓子,凄厉得让人头皮发麻。我望着那片吞噬了老马的无边黑暗,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心脏。老马没了…懂草药的他没了…下一个被这鬼地方吃掉的,会是谁?
一只冰凉、沾着泥泞却异常柔软的手,忽然覆上我紧握的拳头。是林岚。她没有看我,只是更紧地挨过来,肩膀贴着我的肩膀,传递着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黑暗中,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陈默…别怕。”她微微侧过头,湿漉漉的鬓发蹭过我的脸颊,气息温热地拂过我的耳廓,“我们一起…总能找到路。”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不知是冷还是后怕,但那贴近的温度,像黑暗中唯一的光源。
我转过头。泥水和夜色模糊了她的轮廓,可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却像跌落在泥潭里的寒星,异常明亮地映着我的影子。那光芒里,有恐惧,有疲惫,但更深处,是一种近乎执拗的、不肯熄灭的火焰。一股混杂着依赖、慰藉和某种难以言喻悸动的热流,猛地冲散了心底的寒冰。我反手用力握住了她冰凉的手指,十指死死交缠,仿佛要从彼此身上汲取对抗这无边黑暗的最后力量。
“嗯!”我喉咙发紧,重重点头,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一起活下去!”
可是…没了老马,没了那些救命的草根树皮…前路,真的还有路吗?
不知道。我只知道,必须往前走。踩烂这泥,踏碎这山!为了老马那最后一推,为了所有倒下的弟兄,也为了…此刻紧握着的手心里,那点微弱却滚烫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