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雪鉴玉踪

雪鉴玉踪石敢当老人枯槁的手指死死抠着嵌有黑石的木杖，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浑浊的眼珠艰难转动，目光如同即将燃尽的残烛，扫过破洞外风雪中持弩凝立的灰衣人，又掠过崔略商震惊的脸，最后钉在孙青霞腰间的“不悔”剑上。“玉……玉璧……”老人喉咙里咯咯作响，每一个字都像从碎裂的肺叶里挤出来，“……引来的……祸……咳咳……血……都是血……”他猛地一阵剧咳，枯瘦的身体蜷缩如虾，暗红的血沫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溢出，染红了灰白的胡须和破烂的皮氅前襟。“雪山……深处……那东西……醒了……钥匙……不能……落……咳咳……”最后几个字几乎被剧烈的咳嗽和喘息彻底淹没，他佝偻的身体猛地向前一倾，如同被抽掉了最后一丝支撑，重重地瘫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嵌着黑石的木杖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发出沉闷的声响。那双浑浊的眼睛依旧圆睁着，瞳孔却已彻底涣散，空洞地映着石屋残破的顶棚和摇曳的火光。只有胸膛极其微弱地起伏了一下，便彻底归于死寂。守山人石敢当，气绝。“前辈！”孙青霞心头剧震，下意识上前一步。然而，石敢当最后那破碎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楔子，狠狠钉入他的脑海——玉璧？祸？血？雪山深处的东西醒了？钥匙？！所有的线索在绝境中疯狂碰撞！父亲临终前紧握的、那枚温润如羊脂、刻着繁复云雷古纹的环形玉玦（玉璧）！清水河村一夜之间被黑风寨屠戮殆尽的血海深仇！阿木拼死引开追兵时嘶吼的“玉玦在孙大哥那里”！昨夜狼群围攻时，“不悔”剑柄第一次传来的微弱暖流，以及剑身爆发出的、惊退群狼的暗红剑光！还有此刻，老人临终断语中指向雪山深处的“钥匙”！一个冰冷而恐怖的轮廓，在孙青霞心中瞬间清晰——一切的源头，或许就是父亲留下的那枚看似寻常的玉玦！它引来了黑风寨的屠刀，引来了天工坊杀手的千里追杀，更引动了雪山深处那沉睡的恐怖存在！而“不悔”剑……便是开启那恐怖、或者说，与之对抗的“钥匙”？！破洞外，风雪依旧肆虐。灰衣人风帽下的目光，在石敢当咽气的瞬间，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那支流转着幽暗光泽、锁定了石屋的“无光箭”，箭尖几不可察地偏离了寸许，不再死死指向丫丫，而是笼罩了整个破洞区域。他的沉默，如同亘古不化的冰川。崔略商脸上的震惊已化为前所未有的凝重。他反手将朱红酒葫芦重新挂回腰间，动作沉稳。那双惯常带着几分懒散笑意的眸子，此刻锐利如鹰，精光内蕴，紧紧锁定了风雪中那道灰白色的身影。“天工坊……”崔略商缓缓开口，声音清朗，却带着六扇门总捕亲传弟子特有的穿透力，字字清晰，压过风雪呜咽，“神宗皇帝治下，四海升平，岂容尔等前朝余孽，持凶器以乱法纪，戕害妇孺于绝域？此弩，当缴！”“缴”字出口，崔略商身形未动，一股渊渟岳峙般的雄浑气势却骤然勃发！青衫在风雪中无风自动，猎猎作响！他脚下厚厚的积雪，竟以他为中心，无声无息地向四周塌陷、融化，形成一个清晰的、丈许方圆的干燥圆圈！灼热的气息弥漫开来，将灌入破洞的寒风都逼退了几分！正是其独步天下的内家绝学“醉流霞”运转到极致的征兆！灰衣人依旧沉默。回应崔略商的，是他手中那柄黝黑臂张弩更加稳定、更加冰冷的姿态。弩臂上幽暗的符文光泽似乎浓郁了一丝，弩矢尖端，一点令人心悸的寒芒凝聚，如同毒蛇锁定猎物的眼睛。空气凝固，杀机如同拉满的弓弦，一触即发！石屋内，孙青霞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他深深看了一眼地上石敢当犹自圆睁的双眼，那空洞中似乎还残留着无尽的忧虑和警告。他不再犹豫，猛地转身，用最快的速度将丫丫再次用狼皮严严实实裹好，牢牢缚在自己宽阔却伤痕累累的后背上！动作迅捷而轻柔。“前辈……安心去吧。”孙青霞对着石敢当的遗体低语一句，声音低沉而坚定，“您未守完的山，未说完的话……我孙青霞，替您走一遭！看个分明！”话音落，他一手紧握“不悔”长剑，剑尖斜指地面，冰冷的剑气在身周吞吐不定；另一手抄起地上那柄染血的短刀，反握在左臂之后。他不再看破洞外对峙的两人，目光如电，扫向石屋另一侧——那扇被积雪堵死、歪斜的简陋木门！崔略商与灰衣人的气机对峙，如同两座即将碰撞的冰山，给了他唯一稍纵即逝的机会！他必须走！带着丫丫，带着玉玦，带着“不悔”剑，冲出去！冲进那茫茫风雪，冲向雪山深处！只有到了那里，一切的谜底，一切的仇恨，才能找到终结！就在崔略商与灰衣人之间无形的气势交锋攀升至顶点、即将打破平衡的刹那——“破！”孙青霞发出一声低沉如虎啸的怒吼！全身内力毫无保留地灌注于双腿！脚下坚硬的冻土在巨力践踏下轰然龟裂！他整个人如同挣脱了枷锁的凶兽，挟裹着一往无前的惨烈气势，朝着那扇歪斜的木门，合身猛撞过去！“轰隆——！！！”巨响震耳欲聋！那扇本就脆弱不堪的木门，连同外面堵死的厚重积雪，在孙青霞这凝聚了全身功力、玉石俱焚般的撞击下，如同纸糊般轰然破碎！木屑混合着雪块冰渣，如同爆炸般向屋外激射！孙青霞的身影，如同出膛的炮弹，从那破开的门户中狂飙而出！瞬间没入了屋外狂风暴雪的混沌之中！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如同投入沸油的冷水！破洞外，崔略商与灰衣人那凝聚到极致的气机，被这狂暴的破门声浪和骤然消失的目标（孙青霞背着丫丫已不在原处）猛地一扰！灰衣人风帽下的目光瞬间锁定孙青霞消失的风雪方向！他持弩的手臂稳如磐石，几乎没有丝毫犹豫，扣在弩机上的手指就要发力！目标——风雪中那道背负着幼童、急速远遁的背影！灭口！消除一切变数！这是他刻入骨髓的指令！然而——“留下！”崔略商岂容他再次出手！就在孙青霞破门而出的瞬间，崔略商蓄势已久的动作也爆发了！他等的就是这个打破僵局的契机！“醉里乾坤步！”一声清叱，崔略商的身影在原地骤然模糊！没有残影，没有风声，仿佛凭空消失！下一瞬，他已如同瞬移般出现在灰衣人侧前方数尺之地！身法之诡异迅捷，远超常理！同时，他那只灌注了雄浑“醉流霞”真气的右掌，五指箕张，赤红色的灼热气劲在掌心翻涌吞吐，如同握着一轮微缩的烈阳，带着焚金融铁的恐怖高温，朝着灰衣人持弩的右臂手腕，狠狠印下！“大日焚天手！”这一掌，时机、角度、速度，皆妙到毫巅！既是围魏救赵，阻其射杀孙青霞，亦是擒拿夺弩，彰显六扇门威严！灰衣人风帽下的瞳孔似乎骤然收缩！孙青霞的突围和崔略商这蓄势已久的雷霆一击，瞬间将他逼入了两难绝境！若执意射杀孙青霞，自己持弩的手臂必废于崔略商这焚天一掌之下！若回防格挡，则目标将彻底消失在风雪深处！电光石火间，灰衣人做出了决断！他持弩的手臂猛地向回一缩，动作快如鬼魅，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崔略商那灼热掌风最核心的焚击范围！同时，他那一直稳如磐石的下盘动了！左脚如同毒蝎摆尾，无声无息却又狠辣刁钻地撩起，脚尖直戳崔略商下腹气海要穴！这一脚，无声无息，角度阴毒，正是天工坊秘传的“影蝎撩阴腿”！攻敌之必救！崔略商眼中精光爆射！对方这临危变招，狠辣老练，绝非庸手！他印出的右掌去势不变，只是手腕极其玄妙地一翻，化拍为拂！赤红的掌缘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嗤嗤”破空声，拂向灰衣人撩来的脚踝！同时，左臂一曲，手肘如同重锤，带着沉闷的风雷之声，撞向灰衣人因收臂而暴露出的左肋空门！“铛！”“砰！”两声截然不同的闷响几乎同时炸开！崔略商赤红的掌缘拂中了灰衣人的脚踝！如同烧红的铁块按在了坚韧的皮革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和皮革焦糊的异响！灰衣人脚踝处的灰白色皮靴瞬间焦黑一片，身形不可避免地被这灼热巨力带得一晃！而崔略商那记凶狠的肘锤，却被灰衣人千钧一发之际横亘过来的左臂小臂挡住！灰衣人左臂的袖袍之下，显然藏有精钢护臂之类的防护！肘臂交击，发出金铁碰撞的巨响！狂暴的气劲四溢，将两人周围的积雪狠狠炸开一圈！两人一触即分！崔略商借力向后飘退三步，稳稳落在雪地上，青衫微拂，眼神凝重。他拂中对方脚踝的右掌掌心，传来一阵隐隐的酸麻感，仿佛击中了某种极其坚韧、内蕴反震之力的异种皮革。而灰衣人则被震得向后踉跄了两步才稳住身形，风帽下的气息似乎紊乱了一瞬，左臂微微下垂，显然硬接崔略商一记肘锤并不轻松。高手相争，刹那胜负！就在这兔起鹘落、惊心动魄的两招互换之间，孙青霞背负着丫丫的身影，早已没入了前方风雪弥漫的混沌之中，只留下雪地上一串急速延伸、又被新雪迅速覆盖的深深足迹！灰衣人稳住身形，冰冷的弩矢瞬间再次抬起，指向孙青霞消失的方向！但风雪茫茫，视线受阻，哪里还能锁定目标？他风帽下的气息陡然变得森寒无比！崔略商也看向孙青霞消失的风雪，眉头紧锁。他奉命缉拿孙青霞归案，查清黑风寨屠村血案，更要追回可能牵涉重大前朝秘辛的“玉璧”。如今孙青霞遁入绝域，天工坊杀手环伺，局势已彻底失控！他猛地转回头，目光如电，再次锁定灰衣人，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天工余孽！孙青霞乃朝廷重犯！其所携之物，关乎社稷！尔等若再敢阻挠六扇门办案，休怪崔某今日便替朝廷，剿了尔等这藏头露尾的蛇鼠之穴！”灰衣人对崔略商的威胁置若罔闻。他缓缓放下指向风雪深处的弩矢，风帽微微转动，冰冷的目光透过飘洒的雪幕，落在崔略商脸上。那目光中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纯粹的、漠视生命的冰冷，如同在评估一件工具的价值。几息令人窒息的沉默后，灰衣人做出了一个让崔略商意想不到的动作。他竟缓缓地将那柄令人心悸的黑色臂张弩，收回了背后一个同样灰白色、毫不起眼的皮质囊袋之中。动作流畅而稳定，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交手从未发生。然后，他不再看崔略商一眼，也未曾望向石屋内石敢当的遗体。他转过身，拄着那根之前用来在雪地寻路的普通木杖（显然臂张弩才是他真正的武器和依仗），如同一个真正的、在风雪中跋涉的孤独旅人，迈开沉稳的步伐，一步，一步，踏着厚厚的积雪，朝着与孙青霞离开方向截然不同的西南方，沉默地走去。身影很快被漫天风雪吞没，只留下一行孤独的足迹，迅速被新的雪片覆盖。崔略商站在原地，眉头紧锁，看着灰衣人消失的方向，又回头望了一眼破败石屋和孙青霞遁去的茫茫风雪。天工坊杀手的突然退走，绝非畏惧，更像是……某种更高指令下的暂时蛰伏？或是……认定孙青霞逃入雪山深处，已是死路一条？他快步走入石屋。火塘余烬未熄，映照着石敢当老人僵硬的遗体和他至死紧握方向的黑石木杖。崔略商蹲下身，仔细检查了老人的遗容和简陋的遗物，目光最终落在那根看似普通的木杖顶端镶嵌的不规则黑石上。他伸出两根手指，谨慎地触碰了一下那块黑石。触手冰凉沉凝，带着一种奇异的吸力，仿佛能吞噬光线。石质非金非玉，黝黑无光，表面布满了极其细微、天然形成的、如同星辰轨迹般的银色纹路。“引路石……守山人……”崔略商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这并非凡石，而是只存在于古老传说中、产自极寒地脉深处、能感应地磁、指引方向的奇物“星殒磁石”！难怪老人能在暴风雪中找到兽穴，也难怪他自称“守山人”。这身份，恐怕与北宋朝廷枢密院下辖、专司勘测天下山川地脉、绘制机密舆图的“职方司”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可能直接听命于天子！老人临终的警告绝非虚言。“玉璧”牵扯之深，已远超一起屠村血案！涉及天工坊余孽、神秘“钥匙”、雪山深处疑似前朝遗留的禁忌秘藏，甚至可能动摇朝堂！崔略商迅速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巧的铜哨，凑到唇边，运足内力，吹出三长两短、极其尖锐独特的哨音。哨音穿透风雪，传出很远。这是六扇门最高等级的“鹞鹰传讯”，附近若有职方司或皇城司的暗桩，必能接收。做完这一切，他最后看了一眼石敢当的遗体，对着这位无名却肩负重任的老人遗体，郑重地抱拳行了一礼。随即，他不再停留，身形一晃，青衫在风雪中化作一道模糊的流光，朝着孙青霞消失的方向，施展“醉里乾坤步”，如电追去！风雪更急了。老龙岭深处，铅云低垂，如同巨大的棺盖，笼罩着连绵起伏的雪山。孙青霞背负着丫丫，如同负伤的孤狼，在没膝的深雪中艰难跋涉。每一步都深陷其中，拔腿都异常费力。刺骨的寒风如同无数把冰刀，疯狂地切割着他的脸颊和裸露的皮肤。背后的丫丫气息微弱，小小的身体隔着狼皮传来冰凉的触感。他紧握着“不悔”剑鞘，剑柄处那股温润的暖流虽持续不断，却也只能勉强护住心脉，驱散部分侵入骨髓的酷寒，无法完全抵消这天地之威。内腑的伤势在强行爆发撞门后隐隐作痛，肩头新愈的疤痕传来阵阵刺骨的寒意。方向早已迷失。眼前只有无边无际的白，耳边只有风雪的咆哮。石敢当老人临终前指向的“深处”，究竟在何方？他只能凭着冥冥中一丝模糊的感应，以及剑柄那微弱暖流传递来的、若有若无的悸动，朝着越发陡峭、风雪也更加狂暴的北方高地，蹒跚前行。不知走了多久，天色在铅云和风雪中愈发昏暗，仿佛提前进入了黑夜。孙青霞的体力在飞速流逝，脚步越来越沉重，眼前的景物开始晃动、重影。就在他感觉双腿如同灌满了铅，意识即将被寒冷和疲惫彻底吞噬的刹那——嗡……手中的“不悔”剑柄，猛地传来一阵前所未有的、清晰的悸动！不再是温润的暖流，而是一种强烈的、如同心脏搏动般的脉动！一股微弱却异常精纯的牵引力，顺着剑柄传递到他的手臂，如同无形的丝线，拉扯着他，指向左前方一处被巨大冰瀑和嶙峋怪石遮蔽的山坳！同时，他背后昏迷的丫丫，似乎也受到了某种无形的牵引，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带着痛苦和茫然的呻吟。她眉心那点被“雪魄苔”浸润过的地方，竟也隐隐散发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乳白色光晕！孙青霞精神猛地一振！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芒！就是那里！他用尽最后的力量，拄着“不悔”剑，如同拄着生命的拐杖，朝着那冰瀑怪石的方向，一步一步，艰难却无比坚定地挪去。转过一块如同巨兽獠牙般刺向天空的黑色巨岩，眼前豁然出现一片相对背风的狭小谷地。谷地尽头，一面高达数十丈、凝结着万载寒冰的巨大冰瀑，如同天神垂落的玉帘，在昏暗的天光下闪烁着幽蓝深邃的光泽。冰瀑下方，并非坚实的冻土，而是一个幽深黑暗、不断向外喷涌着刺骨寒气的巨大冰洞入口！洞口边缘凝结着厚厚的、如同钟乳石般的尖锐冰棱，寒气缭绕，深不见底。洞口附近，散落着一些明显不属于自然风化的巨大石块，上面残留着模糊的人工开凿痕迹，还有几处早已熄灭、被冰雪半掩的篝火余烬。更让孙青霞瞳孔骤缩的是——在洞口一侧相对平滑的冰壁上，赫然插着一支通体漆黑、箭羽犹自微微颤动的——无光箭！箭簇深深没入坚冰，周围冰面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灰衣人！他果然来过！而且……已经进去了？！孙青霞的心瞬间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