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正道是沧桑
——青春岁月回忆片段
武建礼1952年在灵武农场
一、祖国召唤踏上西北
1951年7月,全国高校毕业生共1.7万余人,但各地区供求非常不平衡,曾有人将这种现象形象地比喻为:华东如地主,华南如富农,华北如中农,西北如贫农。为此,政务院总结上一年的经验,提出要统筹兼顾,照顾全面,由国家主管人事、教育的部门和各缺口大区组成“中央工作团”,到各地举办“毕业生暑期学习团”,包括中央各部门、西北、东北等地区,进行抽补调节,统一分配。
当时西南高校毕业生有2562人,要调出1100多人。国家当年在重庆大学举办西南地区高等学校“毕业生暑期学习团”,集中了四川、云南、贵州等地的27所学校1764人。这一年,我从重庆北碚西南农学院毕业,参加了学习团。我们通过36天的学习,西南区首长和中央派来的领导同志前后作了12场报告,使每个学员的思想境界大为提高,决心以愉快轻松的心情迎接组织分配,投身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
学习团结束时,西南地区分配到中央部门、东北和西北地区的共300余人,我被分配到西北。我们乘大卡车沿川北、陕南到西安,300多名同学又集中学习了几次。按系统我被分配到西北农林部,又由西北农林部分配到当时西北农业建设重点的第一个国营农场——灵武农场。
这次高校毕业生分配,中央人民政府和毛主席相当重视,视毕业生为革命的新血液、新细胞。两地作报告的都是军衔较高的首长。如西北军政委员会副主席张治中(讲的中心意思是西北大有可为),西南军政委员会副主席刘文辉(讲的是土地改革问题)。这些报告,可归纳为三类:一类是关于国际国内形势、朝鲜战争;另一类是关于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还有一类则是介绍当地的情况和踏上工作岗位应注意的事项等。这些报告对我们起到了激励、提高和鼓舞的作用,为以后的工作奠定了良好的思想基础。
从1951年9月4日我们自重庆大学出发,至10月24日到达宁夏灵武县城,长达9个纬度4000多里的跋涉,所见所感是林林总总,多不胜收。我们瞻仰了虎踞雄视、山势险峻的“天下雄关”剑门关;越过了山高谷低、群山错落的大巴山脉;驰过了划分中国南北分界线、雄伟险峻的秦岭。我们从秀丽的嘉陵江畔,越过那黑色的涪江、碧翠的汉水上游、河宽水浅的渭水、黄浊的泾水,来到黄河之曲;从山清水秀的四川到西北,一切都十分新鲜但又十分陌生。这里“天苍苍,野茫茫”,浩瀚大漠,广阔无际,来到这里的人心胸为之舒展。从西安到灵武,虽有公路,但多是沙石路和土路。到同心的路有“九沟十八坡”,我们坐的“大道基”卡车,年久磨损,有时爬大坡都上不去,还要借助人力来推车。那时,美式“大道基”车从西安到灵武走了九天半,而现在只要一天的车程。
西北地广人稀,当年宁夏省(尚未成立自治区)十几个县两个旗,人口只有70万,不足一个南方大市,人民生活相当贫困。在汽车上我们穿着棉衣棉裤,尚感寒冷,而当地许多小孩穿着破棉袄,光着屁股,没有裤子穿;路边是寒窑破洞、败壁塌屋与衰草荒原、飞沙扬尘,这些令我十分惊讶,感慨万千。
农场职工劳动间歇
灵武农场办事处设在灵武城一角的十几座窑洞中,院里摆放着一些机器。在城中盘桓数日,有机会我就到处转转看看。灵武是历史名城,唐安禄山叛乱后,唐明皇之子唐肃宗即位于此。然而进入城来,土墙、土屋、土路;街道狭窄,高低不平;断壁残垣,支离破碎,人去房塌,一片荒凉。农场成立一年来,城里陆续有了邮局、卫生院、人民银行、商店等,而一年前城里只有一个邮政代办所。当时曾想古代犯人有流放到西北蛮荒地的,所去之地不过如此吧!
灵武城不大,从南门可以看到东西二门,而城墙却修得牢固,上面有兵营旧址,城墙宽度足可行驶汽车。这座古建筑可谓厚固坚实,雄伟壮观。
城的北门则是全城最辉煌的建筑——高庙。外看楼阁玲珑,飞檐画壁,雕龙舞凤,光彩夺目,内有大小神像数百尊。这是抗日战争时,马鸿逵耗资兴建的。
城一边是滢滢湖水,湖中有渔舟、野鸭、白鹭、芦苇;另一边则是苍郁连片的果林,景色朴质自然,富有诗情画意。
灵武农场位于县城西北,傍依黄河,是黄河古道和山洪淤积的沙质盐碱滩地。我们在城中待了一个星期就到农场去了。这时的农场已盖了三排平房,广袤浩瀚的草原,一望无际,有的土地已挖渠筑埂,建成了方格农田。我的工作就是地中测量、记、算、誊写,冬天进行冬灌,白天夜里巡渠灌水。草原上见不到几个人影,每天都可以聆听到驼队的铃声,看到戛然长鸣掠过天际的雁阵、几头牛在不远处逍遥吃草、拖着粮食的毛驴、大轱辘运东西的老牛车穿过草原消失在地平线下的情景。有一个同事有中山琴,有时弹弹,在这荒凉沉寂的原野里,在单调平板的生活中,这简陋的乐器,迸发出一支支朴素动听的歌曲,多少给生活增添了一些乐趣和点缀!
从1951年10月到1982年3月,我在这里工作生活达30余年,我的青春年华、心血汗水倾注在这块热土上。它的朝朝夕夕、日日夜夜,成长、壮大、兴旺发展无不与我的事业和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若干年后,这里仍然是我魂牵梦萦的地方。因为那是一支开拓者之歌,创业者之歌,是豪迈而光荣的事业。正如著名诗人艾青所描述的:
“那长长的白杨林带是我们一起栽的,
那无边无际的良田是我们一起开的,
那宽阔平坦的大路是我们一起铺的,
那宽宽的渠深深的沟是我们一起筑的,
那一筐筐土是我们一起抬的……”
试看今日之灵武,高楼广场,繁花似锦,经济腾飞,跨越前进,于2007年已跻身中国西部百强县(市)。而灵武农场稻麦万顷,瓜果飘香,猪牛满圈,兴旺发达,成为我区主要肉食供应基地,建成了“农垦第一村”,俨然是一座新兴城镇,真正是沧桑巨变,“换了人间”。
二、撞车记
1953年夏,天气干旱,黄河缺水。农场几千亩土地因灌溉不上水而无法播种。那是建场初期,农场种稻是沿用当地农民传统的浪种方式,采用的水稻品种为本地的大白皮,生长期为100天~120天。眼看已到6月上旬,误了农时,错过播种季节,这一年的收成就要落空。我作为农业技术员,便向当地农民调查请教,了解到中卫县有小白皮早熟品种,生长期约为70天~90天,于是我立即向场领导作了汇报。经农场与中卫县联系,决定让我到中卫县去拉小白皮稻种,农场选了自己的6000斤稻种,装上汽车前去换种。
司机朱师傅是参加抗美援朝战争后转业的,我们还带了助手从农场出发了。第一天在中宁休息,次日到达中卫,在中卫劳改农场换了小白皮稻种就急忙返回,返回时从中宁出来,助手驾车。车驶出十余公里,在一转弯上坡处,迎面驶来一辆“大道基”汽车。当时我坐在驾驶室中间,眼看对面飞奔驶来的汽车与我们的车“砰”的一声撞在一起,我的身体无法自控,顿时向前撞去,脑海中立刻闪出“这下完了”!只听老朱向助手喊“快刹车”!与此同时,他迅速用手揽住我的身子。两辆车撞在一起后,都刹车停了下来。一定神,觉得还幸运,命保住了,也没有受伤,真是有惊无险。三个人下车一看,汽车前面的保险杠被撞弯了,钢板也断了一条。幸亏我们的车上坡速度慢,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两车相撞,双方相互追究责任,争执不下。车没有损伤,老朱强调对方应负主要责任,要给我方赔偿,对方则称他们是苏式嘎斯新车,刹车灵敏,他的责任不大。双方争辩约三个小时。公路上受阻的汽车包括客车,排起了长队,经众多司机和乘客共同研究,将详细情况记录下来,让双方司机盖章,送有关单位认定,才各自开车离去。
回来后,在给一个朋友的信上,我写着:“这在我生命的历程上,将是一个永远值得纪念的小插曲。”
三、东山行:“东山旧貌,今朝新颜”
1953年,灵武农场种植面积已过万亩,1954年计划粮食面积达2.8万亩。农谚说:“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种地不上粪,等于瞎胡混”。肥料来源成为大问题,农场派人从陕西、内蒙古到处购买油渣、豆饼。由于数量有限,而且无力运输,场领导让我到灵武东山一带调查羊粪储量和苦豆子(一种野生绿肥)的分布情况,以便开辟肥源。
我在农场工人中找了一名过去经常到东山跑小买卖的李青山做向导。出发前同志们告诫我,到东山去,人烟稀少,几十里路没有人家,荒凉偏僻,在山冈和沙窝中跋涉是很艰苦的,让我作好充分的思想准备。队里原先还给一头毛驴驮行李和东西,必要时可以以骑代步,临行前畜牧队又不给了。于是老李挑着简单行李和植物标本夹,我背上食品(十个馒头)和一壶水,带上介绍信、指南针、手电、药品等,于1953年8月4日一早向东山出发了。
从农场东行数里外,则是一堆堆沙丘,没有路。我们向沙丘的峡口地带前进。沙丘排列得像无数蹲伏的巨兽,像造物者砌成的大圆包,鳞纹如波,真是大自然塑造的美丽图案。沙,到处是沙,充满了沙,举步维艰。老李说这儿叫獾去梁,又叫乏牛岗。这名字不正说明:因为全是沙,獾要遁去,牛走为之乏,可见路之难行啊!
至此,开始了我们10天的东山之行。我们前后走过甜水河、沙葱沟、丁家墚、李家圈、沙沟、横山堡、红栋子、黑墚、鸭子荡、双庙子、下沟湾、上沟湾、赵家庄、清水营、万家新庄、徐家庄、甜水井、张家峆子、高立墩、磁窑堡、七里沟、牛坡腰、姜家庄等20多个居民点和乡村,向村民和乡干部访问,到现场勘察。
这一年,山区大旱,一位69岁的老人说:光绪二十六年大旱正如今年,这年头是50多年未有过的(经查:光绪二十六年为1900年,距今有53年)。在山中行,童山濯濯,河谷浅豁,前不见来者,后不见继人;长路漫漫,极目远眺,一片荒凉,山阴地小草如癞,牛羊奔跑终日,不得一饱。我不禁想到《牧羊姑娘》歌词中:“山上是这样的荒凉,草儿是这样的枯黄,羊儿再没有了食粮……”因为大部分羊只已转移至其他地方,各处很少有青草羊粪,仅有少量老粪,被牧民视为“命根”过冬用,根本不卖,而且山地崎岖,羊圈分散,即便有也很难拉出去。
我们从横山到黑墚,穿过长城(这儿称长城为“边墙”),来到城墙边。我站在一个城垛上,向远眺望,广阔的草原,一望无垠;起伏的沙丘,连绵不断;逶迤的长城,蜿蜒伸长,饱经岁月的雕琢和风沙的侵蚀。这经历过金戈铁马的古长城,已完全没有了昔日的风采,展现在眼前的不过是一条曲折衰败的土坎……这儿是宁蒙两区交界线,是毛乌素沙漠边缘的鄂尔多斯台地,放眼望去,“天空鹰隼高,阔野牛羊小”,不禁“念天地之悠悠,感人生之渺渺”。
走出省界,回头再张望长城,虽然经过了天长地久的雨淋风蚀,面目全非,但百米一垛,延续绵长,浑厚伟岸,当年雄姿犹存,令人赞叹不已!
在下沟湾,沿长城的沟有山水细流,城墙中有住人窑洞。这儿有树、有菜、有花,青葱一片,真如沙漠中的绿洲。
在东山各地,遇到不少乡干部和工作组的同志,由于住家多散居遥远,他们工作都很辛苦。工作多是检查关于军烈属的政策贯彻,畜牧、兽医方面防口蹄疫消毒、隔离,公安治安,信贷,文教,选举准备等。他们研究任务后分工把口,深入基层,把国家政策法令一竿子插到底。
旧灵武农场场部
黑墚一带苦豆子很多,形成一片植物群落,我采了一些标本,因天旱大都生长不良。该乡王乡长说:每年初夏,有吴忠、河西、大寨子等地上百农民来此拔苦豆子上稻田。返回时,我找到当年磁窑堡区委孟书记,看能否封锁草地供农场采用,他们都认为不好这样做,这不仅与民争利,而且面积太大也无法封锁。
在磁窑堡的甜水坑、鸳鸯湖一带调查苦豆子时,附近也是沙丘接着沙丘。我们走路浅一脚,深一脚,在沙中插入难拔出,穿鞋很费事、吃力,二人就干脆脱了鞋,赤脚走。沙子很烫,蹒跚难行,李青山说:“做梦也想不到要走这样的路……”
10天中,每日吃黄米饭(饭中常有沙子)拌沙葱咸菜,有时也能吃到白面或买上一碗羊奶(2000元~3000元一碗,折今2角~3角)。晚上借住老乡家,但常遇到老乡家中男人不在家,我们只能在院中过夜,大风呼啸,寒气凛冽,冻醒多次,不能安眠。
8月13日,结束了这次东山之行,当天步行80多里返回灵武。当步上獾去梁山冈时,眺望灵武,一片绿色掩映着城郭,屋舍毗连,碧翠如茵,与山上截然两个世界,我们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回到农场已暮色苍茫了。
这次调查没有取得成果,却为农场自力更生解决肥料,走向旱田轮作和水旱轮作相结合的道路打下了思想基础。
今日的东山,成了宁东能源化工基地、宁夏一号工程,是创业的乐园。这块古老而神奇的土地,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到处是雄伟壮观的现代化厂房,高大的冷却塔横空而立,高耸的烟囱直插云霄,鸭子荡水库碧波荡漾,草地如茵,树木成行,建成后将成为我区经济发展的重要支撑点。东山创造的工业产值占宁夏产业比重的60%左右,相当于“再造一个宁夏”,真正是“天翻地覆慨而慷”。回忆55年前的东山,怎能不说“人间正道是沧桑”!
作者简介:
武建礼,1951年毕业于西南农学院,先后在宁夏灵武农场,宁夏农垦科研所,宁夏农校工作。高级农艺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