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我是白搭了。”伴随一阵灵魂上的反复击打,弗雷德里克表面上维持着微笑。他正和船上的医生喝着香槟。上汤的时候,他要了第一瓶酒,而且立刻饮下几杯。他喝得越多,那种创伤的灼痛感就越小,呈现在他面前的世界也就越美好,那个世界充满了奇迹和谜,冒险家一般陶醉的生活包围着他,渗透了他。他非常懂得娱乐,能够轻松而欢乐地从言谈之中推广他那丰富的知识,而且还有着轻松的幽默,即便现在,他还能驾驭这等幽默,那苦涩的幽默在他体内爬动着,就像可恶的爬行虫。船长所在的角落,夜幕已被他召下,他那幽默的自我和严肃的自我都在召唤着。
尽管他不相信单科学和现代进步就能传递快乐,可他还是赞美了它们的好处。事实上,在那不计其数的电灯发出的欢乐之光中,借着酒劲的兴奋,伴着乐声,聆听海水有节奏地拍打着移动的汽船,他感到,这一刻,好像人类正在音乐的伴奏下,欢乐地结队驶向幸福之岛。也许,他说,科学有一天会授予人类不朽的秘诀。人类将会找到保持机体细胞永远年轻的方法。死去的动物,只要往它们体内注入食盐水,它们便会死而复生。他讲述着手术的奇迹,这经常是人们就着香肠鹅肝酱喝香槟时总爱谈论的话题。过了一会儿,他说,化学能够解决社会问题,人们也不再担心食品健康。为什么呢,化学几乎可以发明怎样制作石头面包,这是迄今为止只有植物才能够实现的。弗雷德里克继续说着,就像死记硬背一般,他头也不抬一下,而他的听众们却听得入了迷。
可是,在这自我陶醉的旋涡中,他身上越过一阵睡前的战栗,他知道自己这一整晚都将难以合眼。清明的白天要明晰到怎样的程度才能弥补一个该死的无眠之夜啊,过去一年来他总是经历着这样的夜晚。
晚餐过后,他同威廉医生一道由女士客厅下到吸烟室。不久,他又来到了甲板上,甲板上昏暗阴霾,风又通过那四根桅杆的索具发出沉闷的哀嚎。天气冷得沁人,他能感到雪花拂过他的面颊。最后,他无事可做,便回去睡觉了。
十一点到一点的两个小时内,他都在床上翻来覆去,有时候短暂地进入了一种介于醒与睡之间的混沌状态。醒着也好,混沌也好,在这两种状态中,他都会产生幻觉,时而出现一些猛烈跳动的面孔,时而是一张惊恐的脸,这些幻觉折磨着他,不知消停。然而,一阵难以抗拒的冲动向他汇拢,让他睁开心灵之眼,看着这超自然力量那恶魔般的表演。
于是他关掉了电灯,在黑暗之中,当某个人的视觉无暇顾及周围事物时,那么他的听觉和感知能力就会加倍敏感。他听到了大船发出的每一个声音,感觉到了它的每一次移动,他感觉到船正在午夜中安然穿航。他听到螺旋桨搅拌的声音,就像一个庞然大物在为人类劳役。他听到吆喝声和走路声,那是运煤工人正在将煤渣从熔炉里掏出煤,扔进海里。在这一场纽约行程中,这些熔炉将会消耗超过一千吨煤,他们就在晚上将这些煤产生的煤渣和灰烬扔出船外。于是,令这个与睡眠作斗争的人感觉宽慰的是,他的注意被当前的场景和在船舱里发生的事吸引住了。
然而,当没有声音和动作分散他的注意力时,他的想象又演变成了痛苦的折磨,他又想起了玛拉,有时候还会想起他的妻子,他时常因为妻子的遭遇而自责。由于英吉格侮辱了他对她的爱,所以他越发感到良心叩击着自己。他的整个内心都好似进入了一种抗议那爱情之毒的状态。他开始热血沸腾。这种情况下,那代表着他的“我”陷入了对代表着玛拉的“你”的疯狂追逐中。他在布拉格的街上找到她,将她拽回她母亲身边。他发现她声名狼藉。他看见她站在一个男人的家门口,他出于同情带着她一起,然后又轻蔑地将她拒之门外,她在他的窗前泪眼汪汪地站了几个小时。弗雷德里克绝不会脱掉传统德国青年的皮囊。在他的眼里,那古老的贞操观念,仍被神圣的光环圈绕;可是,不管他多么频繁发现玛拉行为不端,不管他如何屡屡在想象中抵制她,或者如何运用自身的道德力量去摧毁她在他心中的印象,她那金色的面庞,她那娇弱而白皙的少女般身体,都能穿透每一副帘子,每一道墙,以及他努力隐藏着那不管祷告还是诅咒都无法驱走的邪魔时的每一种想法。
一点以后不久,弗雷德里克晃晃悠悠地下了床。这一次,他并不是从打盹儿中被梦境似的幻觉惊醒。下一瞬间,他就撞上了床铺。很显然,天气变糟了,罗兰德号在大西洋上艰难地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