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沉闷了几天后,卢岚的心绪渐渐平复了,她记住了猴疯子那句话,事已至此,只能随遇而安了。于是她开始适应这个环境,和屋子里的人也有了一些主动交流。
卢岚的到来,使五栋三室产生了一些变化。她似乎有洁癖,每天都要支使高子帮她打水,床前放一张小方凳,脸盆放在凳子上,仔细搓洗换下来的内衣内裤,还有让几个姑娘脸红心跳的胸罩。她将自己的床铺收拾得平平整整、纤尘不染。太阳好的时候,就叫两个傻孩子把大伙儿的被子拿出去晒。每天还督促两个傻孩子扫地、擦地,屋子里比以往干净多了。几个人受她影响,都自觉不自觉地克制着往日随手往地上丢东西的习惯。闲下来没事时,她大都是眯着双眼听半导体打发时光,她尤其爱听音乐节目,听到动情处还会跟着音乐哼唱。
天生也爱唱的秋爽,听见她哼唱,嗓子直发痒,情不自禁地也跟着哼了起来。这下卢岚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一双秀美的眼睛惊喜地打量着秋爽:“看来你也很爱唱歌?”秋爽调皮地笑了笑:“我哪会唱啊,净是瞎哼哼。”秋爽生性活泼,爱唱是她的天性,平日里一高兴,嗓子眼儿一痒,小曲儿便会脱口而出,看似随意,却是那么婉转动听、有滋有味。卢岚郑重其事地说:“不,听得出来,你嗓子很好。如果有人指点,再接受专门训练,你是块唱歌的料。”秋爽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人这样肯定和夸赞过她呢。她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真的吗!阿姨?”
卢岚又点点头:“真的,你是棵唱歌的苗子。”但随即语气又低沉了下来:“唉!可惜你只能埋没在这儿了,不大可能有出头的机遇喽!”天真无邪的秋爽似乎还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所以也没往心里去,反而羡慕地称赞卢岚说:“阿姨,我觉得您的嗓子真棒,您唱得才真叫好听。”这句话似乎触动了卢岚心中沉淀已久的记忆,她摇了摇头,轻轻地叹了一声:“我吗?现在不行喽,二十多年前,唱歌跳舞是我的老本行。”
秋爽从这句话里捕捉到了什么信息,试探地问:“阿姨,您以前是个演员吧?”卢岚不置可否,只是意味深长地说了句:“那是以前的事了,可以说曾经是,不过很短暂。有一个人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要不然的话,也许我现在仍然在舞台上唱歌跳舞呢。”年少的秋爽不知深浅,刨根问底:“阿姨,那后来怎么回事啊,您怎么也成了残疾人?”这话触及了卢岚的痛处,她摇了摇头苦涩地说:“唉!一言难尽啊!我也不想再提这些陈年旧事。”秋爽似乎看见她的眼里已经涌起了泪花,不敢贸然再问下去了,但她那颗好奇的心还是放不下。
卢岚的到来,不仅使五栋三室的面貌有了改观,那台半导体也给大家带来了许多生气。虽然那时正逢文化的蛮荒期,但一首首具有强烈时代特色的红色歌曲、成本大套的革命样板戏,也将屋子里的沉闷一扫而空,增添了几分生气。
晓慧不像秋爽那样有歌唱的天赋,却也很爱听样板戏,尤其喜欢《红灯记》李铁梅的唱段和《沙家浜》的许多唱段,翻来覆去地听,已经到了能将戏词倒背如流的地步。聪明而求知若渴的她,忽然有了一个新发现,样板戏给她创造了一个启蒙的机会。
这天半夜,大院里的人们正在睡梦中,忽然一阵敲锣打鼓的喧闹声打破了夜的寂静。五栋三室的几个人都被吵醒了,懵里懵懂地互相打听:“出什么事了,半夜三更这么闹腾?”可是谁也闹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第二天刚吃过早饭,猴疯子照例又来串门儿。刚一进门,秋爽和晓慧就迫不及待地向他打听夜里发生了什么事。猴疯子故意装神弄鬼地卖关子:“这么大的事儿你们还浑然不知,可真够麻木迟钝的。”“到底什么事啊?”这回是几个人异口同声地一起发问。猴疯子摇头晃脑地说:“还没听说呢?!昨天夜里刚下来了最高指示。”“哪儿来的最高指示?”几个人不明就里。猴疯子又讥讽道:“说你们脑子笨,你们还不爱听,除了毛主席,谁还敢称最高指示?毛主席刚发的话就是最高指示,不能过夜,立马就得宣传贯彻,明白了吧?”“原来是为这个呀。”几个人顿时失去了热情。只有卢岚又追问了一句:“这最高指示是什么内容啊,知道吗?”猴疯子又装疯卖傻地摇起头来:“说不清,道不明,你管他什么内容呢,咱休养员还是莫谈国事的好。”
说到这儿他忽然转向晓慧说道:“我看咱们这帮人里就你爱学习,送你一本红宝书,好好武装武装头脑吧。”说着,他从衣袋里摸出一个小红本扔到了晓慧床上。晓慧用不大听使唤的左手将小红本扒拉到自己跟前,是一本巴掌大小的《毛主席语录》。旁边的秋爽看得清楚,不由得叫了起来:“疯子叔,这回咋这么大方,红宝书就这么随便乱扔啊?”猴疯子说:“你眼馋了?想要的话我也给你来一本,要别的没有,要这个还不是现成的?”秋爽说:“你放着红宝书不学,拿它四处送礼啊?”猴疯子反驳道:“什么叫送礼啊?我这也是传播毛泽东思想。本人才疏学浅,学它管啥用,你把它背得滚瓜烂熟,还不是照样在这儿吃窝头咸菜。”秋爽说:“你反动!”猴疯子说:“笑话,马大眼他们这帮子人,整天把语录挂在嘴边儿,不还是吃人饭不拉人屎。”这句话一下子逗得人们哄堂大笑。笑声中章素萍趁机奚落了他一句:“我看你小子又在找不自在了。”猴疯子斜了她一眼:“找不自在又能怎么着我?”
这时晓慧把话题岔开了:“疯子叔,我想求你点儿事儿。”猴疯子诧异地问:“什么事儿?”“你上街时给我带两本《红灯记》和《沙家浜》的剧本来。”猴疯子惊讶地盯着晓慧,片刻才冒出一句:“干吗?光听还不过瘾,你也要赶时髦唱样板戏?得了吧你。就凭你?五音不全,别鼻子眼儿里插大葱出洋相了。”晓慧急忙分辩道:“你就别管我出不出洋相了,你爱管就管,不爱管就拉倒,干吗那么损人哪?”猴疯子忙改了口:“生气了,丫头?跟你开玩笑呢!”说完,他向晓慧一伸手:“行了,我不管你干什么,拿钱来,跑腿儿可以,我可没钱垫。”晓慧赶紧让高子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几张毛票儿递给猴疯子。猴疯子用手指弹了弹那几张毛票儿,不胜惋惜地感慨道:“这可是将近一个月的零花钱哪,你还真舍得破财。”
当天下午,晓慧的手头就有了两本新书。在那个年代,其他书籍难得一见,唯独这样板戏的剧本剧照和各种版本的红宝书一样铺天盖地随处可见,不过两三毛钱一本。可这对晓慧来说却意义非常,这是她第一次拥有自己的书,爱不释手,当即便俯身在小床上,用嘴巴一页一页地翻看起来。那飘着油墨香味的书页和精美的插图剧照都对她颇具诱惑力,后来,这两本书就成了她人生的启蒙课本。当卢阿姨的半导体再次唱起《红灯记》和《沙家浜》时,晓慧便用嘴巴打开剧本,随着唱腔“按唱索骥”地跟着识起字来。那样子就像一只蚕在贪婪地吞噬着桑叶,她从中找到了无穷的乐趣。
卢岚来了之后,五栋三室似乎又成了焦点。不仅猴疯子每天必到,楚豪也经常紧随其后。猴疯子能搞笑,楚豪能侃,这二人一唱一和,五栋三室经常笑声不断。连卢岚也渐渐融入其中,偶尔也会插上两句笑话。
在大院的一角有一间工棚,是院里的木工作坊。棚子旁边单隔出来一间小屋,是值守者的下榻之处。长年在此值守的也是一位残疾人,人们都习惯叫他宋木匠,其实他本名宋立仁。他刚过而立之年,正是年富力强的岁数,生着一张白净的长方脸,五官匀称,面相敦厚和善,眉宇间透着一团英气,看得出是个内秀的人。
据说他父亲就是一位手艺不错的木匠,中年得子有了他这棵独苗,给他起名“立仁”,是对他寄予厚望,想让他成为一个顶门立户的男子汉。立仁从小天资聪慧,不仅功课好,心灵手巧,而且对乐器特别感兴趣。谁知天不遂人愿,命恰与愿违,少年时,一场突如其来的小儿麻痹使他变成了只能蹲着走的残疾人。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没过两年,他的父母先后去世,他成了一个孤儿,当地政府只得将他送进了救济院。说起来,他也算是救济院的元老了。也许是天生手巧,也许是父亲的遗传,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很多东西,木工是他最得意的技能。前些年他被院里挖掘出来成了不在编制的木工。他虽然是蹲着干活,但锛凿斧锯样样家伙他都用得得心应手,手底下干净利落,技艺丝毫不逊于身体健全的匠人。他是救济院里唯一的木工,院里所有修修补补的木工活全得他来干,但他至今仍然是休养员,每个月仅能得到六块钱的补贴。救济院的墙旮旯里扔着辆报废的手摇车,经他手鼓捣修理了一番,又起死回生,变成了代步工具,一直用到现在。而且他还很有音乐天赋,无论什么歌谱,只要他看上两遍,马上就能哼出旋律来;他还会演奏乐器,口琴吹得声情并茂,手风琴也拉得有板有眼。以前,逢年过节,院里会搞些文娱联欢活动,总有他的节目。救济院有一架手风琴至今还保存在他手中,只可惜马大眼一登台,就轻易派不上用场了。
白天他得应付那些应接不暇的木工活,晚上独宿在小屋里,除了病友或职工找他修修补补外,难得有人光顾。漫漫长夜,他常与孤灯为伴,难免会感到寂寞,实在耐不住寂寞了,他便拉上一曲手风琴来排遣。
五栋三室来了位能歌善唱的美人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也传到了宋木匠的耳朵里,他产生了一种想一睹芳容的莫名骚动,可很少串门的他又不好意思冒昧前往。
宋立仁无论春夏秋冬总是喜欢早起,趁着清静在院子里四处活动活动。几乎每天清早他都能碰见猴疯子。别看猴疯子疯疯癫癫的,人却不懒,从不赖被窝,总是黎明即起,在大院里四处转悠。今儿个俩人又迎头相遇,猴疯子招呼道:“嗬,宋师傅总是这么勤快,今天又比我早一步!”宋立仁说:“咳!觉短夜长,与其干瞪眼在床上受煎熬,不如早起散散心。”猴疯子说:“嗬,咱俩咋一样的毛病呢?我也总觉着夜长,睁着眼背着床板,真腻烦死人。咳!说半天还是被窝里少半拉,缺温存啊。”这句半含半露的话逗得宋立仁会心一笑:“是啊,没有同寝共枕的人,光棍儿汉夜长难熬啊!”说到这儿他顿了一下,又不无感慨地说:“我跟你们还不一样,你们人多共处,还不觉得孤单。我呢,好比离群的孤雁,形单影只,尤其到了晚上,孤灯孤影更觉着凄惶。说实话,我有时真眼热你们凑在一起热热闹闹的,我却只能唱独角戏。”猴疯子马上接过话茬:“要我说,你呀,纯粹是自己画地为牢,谁也没拴住你的腿,怎么就舍不得离开自己的小屋跟大伙儿凑凑热闹呢?莫非你那小屋是个藏宝洞,你得寸步不离地看着?”宋立仁讪讪地说:“你不知道,我这人天生是个杵窝子。”猴疯子却说:“咳!在这个院儿里你还犯什么‘杵’,都是些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主儿,再不自己给自己找点儿快活,更没活头儿了。告诉你,五栋三室新来了个老文艺,你要去串门,没准儿还能遇上知音呢。”这句话可正中了宋立仁的下怀,他忙说:“是吗?那可真想去拜访拜访,可惜我从来也没登过那个门,哪好意思冒昧露脸呢?”猴疯子说:“那有什么呀,又不是上阎王殿,迈开腿不就进去了吗?”宋立仁却直摇头:“别,别,还是麻烦你给我带带路,引荐引荐吧。”猴疯子一晃脑袋:“咳!你可真是的,这还用得着引荐?行吧,傍黑儿我招呼你一声。”
傍晚撂下饭碗,猴疯子果然老远地招呼了他一声。他也没坐车,就那么撵着跟了上去,和猴疯子前后脚进了五栋三室。他的突然造访,让五栋三室的人非常惊讶,都说他可是稀客。
猴疯子当面卖乖说:“没有梧桐树,引不来金凤凰嘛。”说着特意面向卢岚介绍道:“这是咱们这儿的木工宋师傅,别看是蹲着走路,可是多才多艺,尤其是在音乐方面,那可是天才,吹拉弹唱无一不精,就是为人腼腆,平日不好意思串门儿,今儿个是我把他拽来和大家一块儿聊聊的。”卢岚脸上露出了惊异之色,想不到在这个环境里,在这样的人群中还隐藏着这样的人才。她向宋立仁投去了探寻的目光,礼貌地冲他点了点头。宋立仁的目光和她一对上,不由得心说:“果然超凡脱俗,名不虚传。”不过他在女人面前显得有点儿局促,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还是秋爽嘴快,替他解了围,她向卢岚介绍道:“宋叔叔不光会唱歌,手风琴也拉得倍儿棒。”卢岚双眼越发放光,宋立仁似乎有些难为情,连忙自嘲地说:“别听他们吹嘘,我那两下子哪里见得了人?”卢岚却很客气叫了一声“宋师傅”,说:“您太谦虚了吧,我倒真想听您拉拉琴,饱饱耳福呢。”宋立仁又忙说:“我哪里好意思在您面前献丑?”猴疯子在旁边给他打圆场:“咳!还拿捏什么呀,卢大姐可是行家子,你要跟她一唱一和,不正好切磋切磋吗?”秋爽也赶紧抢着说:“卢阿姨以前是文工团的演员,唱歌特棒。”宋立仁脸上立刻露出了钦佩之色,面向卢岚讪讪地说:“原来您是科班出身哪,那我更不敢班门弄斧了。”卢岚却说:“要论唱歌我还勉强,摆弄乐器我可是一窍不通,还得虚心向宋师傅请教呢,宋师傅一定很懂音乐。”
宋立仁连忙说:“您可真的高抬我了,我哪敢称‘很懂’,只不过有那么点儿爱好,能凑合着识一点儿简谱,拉两下手风琴。不过是自娱自乐的玩意儿,哪上得了台面?”他的语气中带着几分自嘲。卢岚的语气却变得越发恭敬起来:“那您是无师自通、天生禀赋,就更不简单了。”
宋立仁得到了褒奖,受宠若惊地说了句:“您过奖了。”随即又改口说:“您才是专业的,是见过大阵势的真正行家。”一提到这话,似乎又激起了卢岚心底的自豪,她的心绪一下飞回到那充满激情的年代,自豪地说:“是啊!想当年,在战火硝烟中唱歌演戏,真是献出了浑身的激情,可惜……”她突然转换了话题:“一晃有多少年没唱过歌,没听见过手风琴的声音了!真想请宋师傅再让我饱饱耳福。”听见这话,宋立仁不再忸怩,忙说:“今儿个没准备,琴也没在身边,改日我一定献丑,到时候您可别笑话我啊!”接着,他俩乘兴聊起了音乐和唱歌,越聊越投机,俩人都有了遇到知音的感觉。
次日宋立仁再来时,果然把那架久已不露面的手风琴搬了过来。卢岚高兴地说:“今天终于可以一饱耳福了。”宋立仁将手风琴在胸前挎好,对卢岚说:“请您点曲,我好献丑。”卢岚也不客气了,说道:“悉听尊便,就来您最喜欢、最拿手的吧。”
宋立仁双眼微闭,左手拉动风箱,右手在键盘上跳动,一首最流行的曲子流泻而出。先是卢岚不由自主地跟着曲子哼唱了起来,后来秋爽也加入了:“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革命群众离不开共产党。”先是低吟浅唱,渐渐收不住情绪了,便都放开了喉咙。宋立仁也兴趣高涨,一曲奏罢,又接着演奏了《打靶归来》《歌唱二郎山》《我是一个兵》等曲子。宋立仁还多了个心眼儿,净拣眼下流行的曲子演奏。卢岚很久都没有这么痛快淋漓地唱过歌了,她仿佛又回到了久违的舞台上,心情格外舒畅。她总觉得不尽兴,不断要求宋立仁演奏新曲子。五栋三室悠扬的琴声与歌声冲出窗外,在院子里回荡。那晚正巧马大眼值夜班,他坐在办公室里就听见了隔着好几栋房子隐隐约约传来的琴声和歌声。他像被线牵着一样走出了办公室,循声来到了五栋三室窗下,侧耳细听了片刻,没有发现什么违禁之处,本想转身走开,但本能使他推门走了进去。他的突然出现让屋子里的人一下全愣住了,琴声、歌声戛然而止。马大眼这回却没绷着面孔,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挥挥手说:“别停啊,拉吧,唱吧,我并不反对。不过我得提醒你们,只能唱革命歌曲,可不许弄那些封资修的玩意儿。”他时刻不忘把“革命”挂在嘴上,随时随地都摆出一副革命的姿态。说完他那火辣辣的目光又投向了卢岚,问道:“听说你以前是演员?”卢岚对那种目光有点儿反感,连忙避开了,淡淡地答了一句:“曾经是。”马大眼马上又接着说:“那好啊,咱们这儿又多了一位文艺骨干,往后再搞文艺活动,老宋就不愁没搭档了。”人们都感到稀罕,原来这马大眼也会说句像模像样的人话。
自从那个愉快的夜晚以后,宋立仁几乎每晚都到五栋三室来,五栋三室总有歌声琴声飘出来。在一唱一和中,宋立仁竟然对卢岚产生了一种“相逢何必曾相识”的知遇之感,同时也感觉到了俩人之间琴瑟合鸣、珠联璧合的默契。尽管卢岚要比他年长几岁,二人完全可以姐弟相称,但他对卢岚的感情已经超越了姐弟。卢岚的音容笑貌时时萦绕在他的心头,他开始关注卢岚,总想为她做点儿什么。他甚至细心地想到了,截瘫的卢岚至今还没有一个代步工具,他想给她造一个,给她安上一双“腿”,让她今后也能走出房间,见到阳光。
宋立仁说干就干,立即在心里设计这个代步工具的雏形,几次构思成型又几次推翻,难点是材料和技术从何而来。这天,他在工棚的旮旯里发现了一把被丢弃的木头椅子,他随手抻了出来,使劲摇晃了一下,椅子还挺牢固。他灵机一动,不由得乐了,心说,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就在这把椅子上做文章吧。很快,一辆四轮车的模型在他的脑子里形成了。他先用细砂纸将旧椅子打磨得光亮如新;找来两段木头,用刨子刮得溜光水滑,给椅子的两侧安了两个扶手;又从一堆废铜烂铁里翻出了四个小铁轱辘和四根角铁,他用角铁做了个四方架子,然后将四个轱辘固定在架子的四角,再将架子与椅子腿连接在一起;最后他又给木椅子刷了一层清漆,一辆四轮车便诞生了。他找了一块四四方方的海绵垫子垫在了椅面上,心里想象着卢岚看到这辆车时会有什么反应。
车做成的当天傍晚,他便推着这辆四轮车去了五栋三室。进得屋来,头一件事便是满脸笑盈盈地向卢岚报喜:“我给你做了个物件,请你笑纳。”说着将那辆车推到了卢岚面前。卢岚像看到天外来客一样,惊讶地瞪大了双眼:“这是送给我的?”马上她又摇了摇头:“我要是坐上它,可真有意思!”宋立仁见卢岚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就憨憨地解释道:“我看你活动不方便,才想出了这个招儿。条件有限,只能秃子当和尚将就材料。不管怎样,有了这辆车,你就能下地活动,走出屋门儿了,先凑合着坐吧。”他想,不管怎样,只要自己的付出能被对方接纳,那便是他最大的满足了。猴疯子也在场,禁不住在旁边叫起好来:“好啊,往后咱们再出门逛街,车队里又多了一个。”这下子把气氛调动起来了,秋爽也跟着喊:“卢阿姨,明天就跟我们一块儿上街吧!”
卢岚兴奋地连连说:“好,好!”又转向宋立仁连声道谢:“谢谢,谢谢你!宋师傅!你心真细,想得真周到,你等于给我安了两条腿啊!我怎么报答你啊!”她用了“宋师傅”这个称呼,让他听着多少有点儿不舒服,他觉得这个称呼把他们之间的距离拉大了。于是,他一本正经地纠正道:“往后你别叫我‘师傅’,听着生分,叫我‘老宋’或‘立仁’都比它顺耳。更别提什么‘报答’,那更显得见外。”卢岚并没揣摩出宋立仁的心思,莞尔一笑:“那好吧,以后我就叫你‘老宋’。”猴疯子趁机在旁边添油加醋:“往后你多喊他几声‘老宋’,他听着比什么都舒服。”
第二天一吃过早饭,卢岚便迫不及待地在高子的帮助下爬上了那辆四轮车,身下的垫子软软乎乎的,坐着还挺舒服,她不禁高兴地说:“哎呀!这回我可自由了,可以冲出牢笼了。”
恰巧猴疯子又来串门,一进门就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哎哟!卢大姐果真下地了。”他左右打量着卢岚,俏皮话又出来了:“卢大姐,你往车上这么一坐,要是再拿把羽毛扇,真有点儿诸葛亮再世的派头呢。”卢岚也被他逗乐了,开心地问:“是吗?我有那么神气吗?”猴疯子说:“当然啦,要是咱们一块儿出去,我们得在前边给你鸣锣开道、摇旗呐喊,你在后面压阵,保准威风。”卢岚乐不可支地说:“是吗?那咱们出去试试。”猴疯子看了看外面,马上说:“那好啊,今儿个正好没风没火是个好天气,咱们出去兜一圈儿。”他带着征询的目光看了看其他几个人,晓慧、秋爽也都赞成,唯有章素萍不愿与卢岚同行。晓慧、秋爽分别爬上各自的手摇车,二妮子推着晓慧,高子推着卢岚,一行人咕噜咕噜地出了屋门。
卢岚的四轮车四个铁轱辘在水泥甬路上嘎啦嘎啦欢快地唱着歌。她低头看了看自己,不禁哑然失笑,只可惜缺少羽扇纶巾,要不然还真有点儿诸葛亮的风采呢。好久没见过太阳了,阳光有点儿刺眼,晒在身上暖融融的,每个关节都有舒张的感觉。她心里说,太阳真好,打受伤以来还是第一次这么从容地漫步在阳光下。嘎啦嘎啦的声音引得一些在院里活动的人驻足观望,出院门时,看大门的老头儿还从小屋里探出头来看了好半天。
卢岚平生第一次坐着四轮车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那独特的车子,嘎啦嘎啦的声响,再加上俊俏的人儿,的确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目光,害得她多少有点儿难为情。此番出行依旧是猴疯子在前面开道,他不住地嚷着“借光,借光”。他们在小镇上兜了一大圈,回来时卢岚特意又沿院子转了一周,参观了这个大院子的全貌,最后她特意来到宋立仁的木工棚里。宋立仁看见心目中的丽人坐着自己的杰作出现在自己眼前,那份惊喜不亚于捡了个金娃娃。他认为,这是卢岚对自己最好的欣赏和安慰。他笑容灿烂地迎接卢岚,问道:“怎么样,坐着感觉如何?”卢岚嫣然一笑:“舒服得很!你等于给我安上了翅膀,我再次谢谢你!”宋立仁讪讪地说:“还谢什么,你干吗老跟我那么客气?”在他心中,不愿意听卢岚对他讲这些客套话。卢岚的任何客套似乎都象征着一种距离,他不希望有这种距离,一切都直截了当最好。
不知不觉间,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最后一个春节到了。和往常一样,救济院里有家可归的人都被家人接回去过年了。不过,这个春节晓慧不再孤独寂寞了,不仅有卢岚阿姨与她做伴,还有楚豪、宋立仁和猴疯子几个无家可归者。楚豪早就策划好了,除夕夜他们几个要搞一次聚餐。除夕之夜,四处鞭炮响作一团,宋立仁、猴疯子、楚豪齐聚五栋三室。作为东道主的卢岚事先已经做了准备,她让两个傻丫头将四个床头柜挨着晓慧的床拼成了一张方桌,还铺上了一块干净的方格床单,桌上放着一个搪瓷盘,里面摆着几个橘子,另一个小盘里盛着糖果,桌上还有一瓶葡萄汁。这是下午高子推她去街头副食店买来的。宋立仁捧出了一包五香花生米、一包切好的猪头肉,外加一瓶白酒。一向抠门儿的猴疯子也捧出了一包开花豆和几块五香豆腐干,现用卢岚的水果刀切成了片儿。楚豪捧出一包切好的火腿肠和一包切好的酱牛肉,外加一瓶白酒和一瓶小香槟。桌子上的食物足够丰盛,在那个萧条的年月能有这些东西已经不容易了。
四女三男围桌而坐,晓慧尤其开心,自从进入救济院以来,这是头一次过如此隆重的除夕,她秀气的面庞上挂着无法掩饰的兴奋。葡萄汁和白酒启了封,没有酒杯,大家就用喝水缸子代替。三个男人喝白酒,卢岚和晓慧每人一缸子葡萄汁,两个傻丫头每人一缸子小香槟。几个人推杯换盏,高谈阔论,在这万家团圆守岁的时刻,几个无家可归的人凑到一起借酒寻欢倒也别有一番情趣。成年难得喝酒的猴疯子几口白酒下肚,越发饶舌,他用一种迷离的眼神盯着晓慧问:“丫头,今年高兴吧?记得去年还直哭鼻子呢。”晓慧喝了两口葡萄汁,脸颊变得通红,越发显得天真烂漫,说:“高兴,从来没这么高兴过。”
猴疯子抿了一口白酒,咂巴着嘴:“高兴就好啊,疯子叔今天也特别高兴,今天得一醉方休。”猴疯子又煞有介事地转向卢岚:“卢大姐,这几个人里,就你经过大阵势,见过大世面,今天能和你在一起过年算是一种缘分。你说是不是,大姐?”卢岚也和晓慧一样,几口葡萄汁下肚,已经是面如桃花,越发显出成熟女性的别样风韵。猴疯子的话引发了她的感慨,她意味深长地说:“是啊,记得我刚来那天你就说过,到这儿来的都是天涯沦落人,咱们几个沦落人能聚在一起就是一种缘分。不瞒几位,我刚来时真有点儿进了坟墓的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个活死人,甚至有一死了之的想法。可是,后来我发现这坟墓里竟然别有洞天,如今我可再也没有死的念头了。”
始终盯着卢岚的宋立仁,赶紧用一种赞许的口气接过了话茬:“你这么想就对喽!人一辈子祸福难测,活着全凭一种心态。你心态豁朗,自然就坦然了;要是总钻牛角尖,那就没活路了。”这句话引起了几个人的共鸣,又加上正是酒酣耳热时,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围绕着这个话题展开了议论,尽情释放着久久憋在心里的苦楚。只有两个不谙世事的傻丫头,只知道一个劲儿地往嘴里填东西,那饕餮之相令人发笑。
在这三个男人里,楚豪应该是海量,但他并不豪饮。宋立仁只有小量,却并不拘谨,一口一口地灌着酒。猴疯子最不胜酒力,但是偏要逞能,嘴里不住地嚷嚷:“喝!喝!谁也不许偷懒啊。”宋立仁和他一唱一和,频频举杯劝酒,直喝得眼睛发红,他直盯盯地看着卢岚,举着酒杯说:“卢大姐,喝了这半天,我还没敬你一杯呢。今天机会难得,我得敬你一杯。”卢岚只得举起自己的缸子和宋立仁碰了一下,喝了一口葡萄汁。宋立仁有点儿得意忘形了,借酒盖脸,他说了一句让卢岚脸红心跳的话:“卢大姐,人们常说红颜多薄命,我觉得这话说的就是你。你这么好的人,命咋就这么薄呢?我要是能与你这么好的人共度百年,做牛做马都认了,可惜这辈子我没有这造化。”他毫不怯阵,不错眼珠地盯着卢岚,眼神中满含着期待。
此话一出,的确语惊四座,令卢岚很尴尬,但她稳住神,面不改色地莞尔一笑便把话岔开了:“今天过年,咱们得约法三章,只说高兴的事,不许胡扯别的。”一句话化解了方才的尴尬。宋立仁也似乎觉察到自己有点儿失态,赶紧改口:“对不起,对不起,刚才我是信口失言,谁也别当真。”但他仍举着酒缸子盯着卢岚问:“卢大姐,那你怎么看待我这个人?”卢岚说:“你是个好人,正直、厚道,古道热肠,还多才多艺。”
宋立仁点点头:“你没拿我当坏人就好,我前边的话你就当胡说,别往心里去。”卢岚又是莞尔一笑:“不就是一句玩笑话吗?我不会那么小心眼儿的。”宋立仁把这句话反复咂摸了好几遍,希望能咂摸出点儿弦外之音。
一瓶白酒在三个男人的手里见了底。猴疯子变成了一摊泥,东倒西歪嘴里还直叫:“痛快,痛快,真痛快!”宋立仁也喝高了,说话舌头都短了。只有楚豪是清醒的,这两杯酒对他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晓慧虽然只喝了点儿葡萄汁,但这东西有后劲儿,头晕得支撑不住已经倒下了。卢岚也觉得头晕,但她不能倒下,她还得支撑局面。总之,这是一个尽兴的除夕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