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李茂盛在缺耙子差役面前卖乖巧,说大话。
结果把张端公遣不动,丧失体面。不仅嘴巴嘟起,说话还起哭泣声。张端公便缓和口气说道:
“李大爷,你我两个,都老大不小了,不是我安心要将你的君……”
“锤子才不是将我的君,经常都要对着干。我把你伤害得好严重呀?”李茂盛似乎把张端公的性格,试探清楚了。他反转身子,擦着眼泪说道,“连一个端公都要给我作怪,求人真就这么难呀?”
张端公心软,听李茂盛说得可怜,就主动退了一步。
两人走到张河坝,张端公装好家具,带上徒弟黑脸娃儿,就一起去了二郎杠。
在李家檐坎上,缺耙子差役等得很心焦。忽见李茂盛带着一大一小回来,立即起身问道:“他就是张端公?”
“对。”李茂盛说,“他就是张端公。”
“手艺相当不错。”良补锅匠说,“小的那个是他徒弟,叫黑脸娃儿。”
“那,”缺耙子差役说,“走吧。”
“等一等。”李茂盛说,“我也去打下手。”
张端公被李茂盛耍手段差使过来,心里面本来就不舒服。他见李茂盛厚着脸皮要去衙门,忽然来了精神——现在该我来收拾你了。
张端公不慌不忙,等李茂盛走进房间,打扮一番,走出来后,贴近他耳朵说道:“李大爷,你知道么?做法式还要两只大红公鸡哦。”
“大红公鸡?”李茂盛有些尴尬起来,“搞错没有?我记得跳神不要公鸡嘛。”
“谁给你说不要公鸡?”
“我亲眼看见的。”
“究竟谁是端公?如果你是端公,我就不去了。”
“那你刚才为何不逮来呢?”李茂盛说,“反正我家里没公鸡。”
虽说李茂盛是当官的,有钱,但素质就那个样子。无论走到哪里,除了找小三,从来都不掏腰包。这个时候喊他逮两只公鸡出来,肯定不答应。张端公想,平时根本没机会在你身上拔一根毛下来。这一次,必须为难你一下,只怪你想当官的瘾,太大了。
“李大爷,我们到县城里面,估计就不早了。到时候县太爷喊你再跑第二趟,你跑不跑嘛?倒大霉,跑二回。唉,跑二回不要紧,摸黑走路,不把脚板给你跑大呀?我说李大爷,趁早,还是把公鸡逮出来算了。”
“逋儿迸,你才说得好。”李茂盛想了想,说,“这样吧,你再走一趟,回去逮两只公鸡来。喊县太爷出钱,我帮你把价钱喊高点,狠狠宰他一价钱。”
“行。”张端公说道,“黑脸娃儿,我们走。”
走!要是他师徒俩回去就不来,我怎么办?那不是把我搞来下不了台?“张端公,兴要挟我呀?”
“要挟你?你耍得太滑头了吧。”张端公见李茂盛左右为难,便蒙住半边嘴巴说道,“我往天把你家里来的时候,看见你后面有几只公鸡嘛。你怎么说没有呢?是不是把它关在后面的鸡笼里搞忘了?”
“不行,张端公,我马上帮你买。”李茂盛想不起来,跳神究竟该不该要公鸡。“你把钱拿出来。”
“我把钱拿出来?”
“是该你出钱买公鸡吧,你跳神嘛。”
“又不是我自觉自愿要去的,是你想争表现嘛。”
张端公点李茂盛穴道,把李茂盛搞得非常难堪。
“你……你……”
“李大爷,没公鸡,干脆就不去了,正好我也没心情。”
“唉唉唉,还在搞什么哟?”
缺耙子差役和良补锅匠立在门外,等了好一阵,不见李茂盛和张端公师徒出来。缺耙子差役催促道:
“赶紧走了。”
“来了,来了。”李茂盛应道,“马上就来。”
黑脸娃儿见李茂盛那边要争表现,这边又舍不得逮两只公鸡,心里面讥讽他道:“谁叫你要削尖脑袋想当官呢,与我们师傅屁相干。借牛生牛,没门儿!”
差役在催,张端公不理会,李茂盛搞慌了。
“龟儿子张端公,我真的聪明不过你,每次都是我吃亏。”
是嘛,你有七算,他有八算。难道一个人就把什么事情都聪明完了是吗?李茂盛这捶,实在给张端公敲不下来。只好咬紧牙关,逮了两只公鸡出来,装在篾篼里面。与缺耙子差役、良补锅匠,以及张端公师徒俩,一起往县城走去。
路上,张端公悄悄告诉良补锅匠,说他这一趟是去县衙里面,专门给县大老爷跳大神。尽管良补锅匠五大三粗,但毕竟是个平民百姓。他根本不敢到衙门里面去,将银子兑换成麦子。走到桃碾子旁边,良补锅匠给张端公递了个眼色,假意小便,一个人蹓了。
缺耙子差役和张端公他们走到县衙,已经快到酉时了。
在县衙门口,张端公不仅看见了守门军兵,还看见旁边不远处的院子里面,有许多军兵走来走去。他顿时联想起侄儿他们来:该不会是……
张端公心里不禁一惊,但他很快镇静下来。
“谁是端公?”军兵问道。
“我们两个。”张端公拉着黑脸娃儿,站了上去。
军兵检查一番,放过二人,进了县衙。
后面李茂盛紧跟上来,双手递上篾篼,要军兵检查。军兵把篾篼接在手中,一看是两只公鸡,随手就递给了门内兵士。李茂盛以为军兵贪吃,收下公鸡就不再检查他了,心里高兴起来。
“真是上天有眼呀,我很快就要成为最先见到大西县太爷的里长了。以后只要把这条路走好了,还愁当不上里长是吗?”
其实,李茂盛在路上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到了县太爷那里,要如何如何说些巴结奉承的好听话。
李茂盛乐滋滋地往衙门里面走去,谁知刚走两步,就被军兵拦了下来。
“唉唉唉,军爷,军爷,你这是……”
军兵瞪了一眼,没有理会。李茂盛想呐喊缺耙子差役,可又不知他叫什么名字。而且,缺耙子差役刚好走来遮挡了。
“端公是我请来的,怕他收鬼不认真,我要进去监视他。”
“监视他?”
“对。也顺便见见县太爷。”
“县太爷?”
“就这里面的大人物。有意来找他,给我分派一点任务。”
“任务?你,脑袋瓜没问题吧?”
“没有没有……”哼!李茂盛忽然反应过来,龟儿子军兵太狡猾了,故意设套让我钻。明明问我脑袋有没有问题,这话怎能顺着说呢?简直没想到,今天出洋相了。
“去打一盆水来照一照,”军兵突然把声音提高了八度,“县太爷是你见的吗?”
“军爷,军爷,别看我这个很普通的样子,我是……我是流沙堰的里……里长哟。”
“里长?”
“报告军爷,”李茂盛唰地挺直腰来,对着军兵,恭恭敬敬鞠了个躬。“流沙堰里长,李茂盛,到!”
“怎么没听说过呢?”军兵把李茂盛打量一番,然后眯着眼睛,用讽刺的口吻问了一句,“什么,里长?”
“你连里长都不知道呀?难怪你不让我进去。”李茂盛以为军兵真不知道有里长这个职务,解释说道,“里长嘛,就是管有一千多人的地方……地方官员。”
“地方官员?”
“对,绝对不是冒牌货。”
“不是冒牌货?”军兵脸色一变,大声吼道,“滚吧!”
“军爷,我真是地方……官员……这上上下下,没一个不认识我。真的。”李茂盛非常尴尬,“你看我,走几十里路来,脚板都跑大了。就是想给县太爷卖命,不信你问缺……缺耙子……”
“是不是哦?你过来,我看看。”
李茂盛信以为真,往前走了两步。
“呸!”军兵给李茂盛一脸口水。“你那个大明,早就完蛋了,还居然敢跑到这里来炫耀。我看你是茅坑里面的蛆——找死(罩屎)!”
李茂盛说来把自己套着了,解也解不开。
“走不走吧?谨防手里的东西不认人了!”军兵把标枪一晃,“滚!”
“我滚,我滚。”李茂盛胆怯怯地盯着军兵手上的标枪,慌忙摆动双手,连连后退。
哎呀,滚就滚吧,别拿标枪对着我嘛。李茂盛退了一丈多远,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我们是一家人呀,怎能这样对待我呢?要是不小心搞到我身上了,我怎么承受得了它来捅呢?那不是把肉给我戳得稀巴烂?军爷唉,不能这样呀,不能这样呀。
李茂盛算盘打错了,没法见到县太爷,还被军兵臭骂一顿。丢人现眼,如果没人知道,就全当没发生过。可张端公、黑脸娃儿就在前面,李茂盛多没面子。
他看了看张端公,料自己已经无法到县衙里面去争表现了,不得不硬着头皮呐喊道:
“张端公,把你的司刀令牌全部使出来哟,我在外面等你。你还要跟县太爷说清楚,是流沙堰的里长。噢,别说里长,别说里长。就说是流沙堰的李茂盛,把你请来的。还有公鸡,公鸡也是流沙堰的李茂盛……”
李茂盛屡遭打击,不知廉耻。他话还没说完,张端公扑哧一笑:“李大爷,难为,难为。”
“去他妈的,我这是搞的什么嘛?”李茂盛越想越不对劲,“竟然帮了个倒忙。张端公这个老不死的家伙,连花生壳都没带一粒,就捡了一个便宜……”
李茂盛眼眨眉毛皱,他想:万一叫张端公巴结了县太爷,哪里还轮得上我呢?虽然他嘴上是说不贪,但谁知道他心里又是怎样想的呢?见吃不贪,只有憨憨。唉,对不对你有手艺,可我是靠里长这个生意吃饭呀。别搞来你把好处得了,等我来买单。不行,必须警告他一下。
“张端公,你要知趣一点哟,把法式做完,就不要在那里耽搁了,直接给我出来。”
聪明人把事情搞成了白忙活,李茂盛心里真不是滋味。他瞪着大眼,再一次跳动双脚,使劲呐喊道:“张端公……”
李茂盛正要往下说,忽听旁边咚的一声。一看,又是军兵把手上的标枪,往凳上猛地一击。军兵一对大眼,正凶神恶煞地盯着自己。李茂盛登时吓出一身冷汗,再也不敢正面去看守门军兵了。
黑脸娃儿历来就对李茂盛没好感,他斜着眼睛,把李茂盛看了看,比着嘴巴骂了一句:
“背时!谁叫你聪明过于了呢!”
李茂盛情绪低落,精神不振,独自退到了街边上去。他耸着肩膀,抄着双手,焦眉愁眼地把街道两旁看了看。那些烧焦的房梁、柱子,砸烂的家家具具和砖头瓦块,乱七八糟,随处可见。昔日繁华的街景,早已荡然无存。
李茂盛不禁伤心起来,眼泪长淌。
自己求了那么多情,找来端公。又在稀溜溜的泥巴路上,走那么远。还出了两只节约又节约,怎么都舍不得杀来吃掉的大红公鸡。不仅没听到一句好话,反遭军兵讥讽、吓唬。当里长这么多年,有哪一回没把四角地神摆平吧?可这一次太倒霉了,竟然遭受一个说不出来的窝囊气。
李茂盛琢磨着:大腿抱不成,里长会不会泡汤呢?不,不会。李茂盛想起缺耙子差役说过的话,又自信起来。只要舍得不要脸,舍得低三下四,里长,就绝不可能泡汤。
李茂盛回过头来,偷偷看了看衙门口的军兵,自言自语说道:“不是吹牛的,我这个人,可以帮你们办好多好多事哦。敢说,要是换成其他人,只怕就没人有我能干了。这么冷的天,我来干什么嘛?就是怕你们把人找错了,我是在替你们着想呀。
“你们站在屋子里面倒是很舒服,可这外边呢,连头发丝上都冻起了一层冰霜。为什么就不……唉……还是替我考虑一下吧。以为我是提着烘篼来的呀,真是的……”
李茂盛站也站过,蹲也蹲过,拧伤过的腰,感觉阵阵疼痛。
天快黑了,李茂盛想见县太爷的希望彻底没了。他也不想再等张端公了,随口骂了一句,“龟儿子些,逋儿迸,眼力都没有,连人都认不出来。”方才迈开腿脚,往北门走去。
城内空空的,不见人影。他走着走着,突然飞来一个瓦渣子,刚好打在他大腿上。李茂盛扭头一看,旁边正是净土庙。他停住脚步,斜着眼睛看了看。难怪今年运气不好,是很久没烧过香了。既然到了寺庙门口,干脆进去作几个揖,磕几个头。要是把菩萨袒好了,说不定我这个里长真就来了……
李茂盛走进寺庙,感觉冷冷清清。他抖抖身上的霜尘,理理头发,来到阿弥陀佛面前。清了清嗓子,跪在地上,合十双手:
“阿弥陀佛,新的县太爷已经来了,麻烦你给他托个梦吧,保佑我当个里长。等我当上里长了,天天给你烧香上供。阿弥陀佛,你还要给县太爷说清楚,那些好事都是我李茂盛做的,他张端公根本就没花过一文钱,千心千万不要让张端公,把便宜捡了……”
“咚!”
李茂盛正在许愿,不知哪里飞来一个瓦片子,不偏不倚,正好打在他头上。这次打在要害地方了,李茂盛脑袋瓜子痛得一扯一扯的。他惊叫一声,跳了起来:“谁?谁?”
李茂盛吓坏了,说话时竟连字都没吐清楚。
“嘿嘿嘿嘿……”
听见冷笑声,李茂盛搞不清楚,究竟是菩萨显灵,还是真有其他什么人在里面。反正觉得太吓人了,他把脑袋捂住,畏缩着直往后退。
“只有你龟儿子才做得出来,供品都不带一点,就想求阿弥陀佛。没门儿。”阿弥陀佛背后黑洞洞的,隐约露出一个人来,蓬头垢面,脸上瘦得只剩皮包骨头。“赶紧回去,把供品端来,你没看见菩萨的嘴巴,张这么大呀?龟儿子,胎神①!”
李茂盛把汗毛都吓竖直了,直往寺庙外面使劲跑。对方说什么,他完全没听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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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胎神:专骂那些讨打、讨骂、头脑简单、经常出错,不受尊敬的人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