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文学名作欣赏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关系着近现代人命运的绝唱邓廷桢《月华清》词赏析

◎ 邓云乡

作者介绍

邓云乡(1924—1999),学名邓云骧,山西省灵丘东河南镇人。有著作《红楼识小录》、《燕京乡土记》、《北京的风土》、《红楼风俗谭》、《北京四合院》、《清代八股文》。还有散文集:《书情旧梦》、《秋水湖山》、《花鸟虫鱼》、《吾家祖屋》等出版。

推荐词

今人读古人的作品,中间隔着一段长短不同的历史空隙,没有任何直接的联系。而读邓廷祯这首《月华清》则不然,稍微有点近代史知识和时代经历的人,便会引起直接的感受,仿佛看到当时的场景,听到作者的声音,虑到当时的局势,感受到当时作者写此词的情怀。

日台风秋雨,原想今年中秋节看不见月亮了。不料中秋那天风定多云,入夜云破月出,到了九点钟左右,居然南天无云,皓月当空了。延吉新居,楼高窗大,临窗外眺,十分空旷,云天高洁,月华如洗,对着月亮,思潮起伏,想到很多旧事,难免感慨系之。个人是生活在历史时代中的,不禁想起一百多年来的家国时代,忽然想到鸦片战争时代邓廷桢的《月华清》词,那正是中秋看月时写的。感到实在是一首好词,值得我们一读。

唐诗宋词,自然不少都是发乎真情的千古名作,但毕竟离我们太远了,虽然能作表面上的理解、美学上的分析,但似乎总隔着一层,欣赏的成分多,共鸣的成分少,感受的成分——像切肤之痛那样的感受就更少了。当然,如果从继承文化遗产上说,分析字句,模拟古人,继承传统,那是另一回事。总之,都是今人读古人的作品,中间隔着一段长短不同的历史空隙,没有任何直接的联系。而读邓廷桢这首《月华清》则不然,稍微有点近代史知识和时代经历的人,便会引起直接的感受,仿佛看到当时的场景,听到作者的声音,虑到当时的局势,感受到当时作者写此词的情怀,而呼吸相通,一起共鸣一样。

这首词词牌是“月华清”,题目是“中秋月夜,偕少穆、滋圃登沙角炮台绝顶晾楼,西风冷然,玉轮涌上,海天一色,极其大观,辄成此解。”

其词云:


岛列千螺,舟横万鹢,碧天朗照无际。不到珠瀛,那识玉盘如此。划秋涛,长剑催寒;倚峭壁,短箫吹醉。前事,似元规啸咏,那时情思。却料通明殿里,怕下界云迷,蜃楼成市,诉与瑶阊,今夕月华烟细。泛深杯,待喝蟾停。鸣画角,恐惊蛟睡。秋霁,记三人对影,不曾千里。


这首词好在哪里,如何读、如何欣赏,与读唐、宋人作品又有何差别呢?下面我一一道来。

先作一些文字技艺上的介绍:词牌“月华清”,据清万红友(树)《词律》载,有两体,一体九十九字,一体一百字,均仄韵。这一首是九十九字体。开头仄起,四字对句,第三句入韵。通首亦以对句组合为主,句法整齐。在音乐感上,富于铿锵节奏感,而非少迂回跌宕取胜。

起首“仄仄平平、平平仄仄”对仗,写虎门口形势景物,岛屿罗列、舟棹密布,“千螺”、“万鹢”都是熟典,但用在此处,起句状眼前景,极为自然。螺壳本可状发髻,进而可状峰峦岛屿。唐皮日休诗《缥缈峰》云:“似将青螺髻,撒在月明中。”“鹢”是青雀,古代有的船头画鹊鸟,所以叫“鹢首”。《淮南子》:“龙舟鹢首,浮吹以娱。”这是首二句的出典。下接“碧天朗照无际”,写天、写月、写海,与前二句岛、舟连在一起,便展现了一幅极为壮丽的虎门海口中秋夜的画面。下接二句,推进一层,有“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之境界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气概。“珠瀛”即珠海,珠江因沙洲如珠,本有海珠之名。“瀛”即海也,此处要用平声,因用“珠瀛”,全句“仄仄平平”。“玉盘”,普通成语,月亮的代名词。苏轼诗:“银汉无声转玉盘”。下面“划秋涛”、“倚峭壁”对句,写豪情,写气概,写抱负,写季节,写虎门形势之险要,军容气氛。“长剑”、“短箫”,长剑易于理解,而“箫”为何要“短”呢?这正是军队典故,因“短箫”即是军乐的代称。蔡邕《礼乐志》:“汉乐四品,短箫铙歌,军乐也。”前半片结句,用“旧事”两字一提,且“事”字叶韵。末句“那时情思”,“思”字读去声,亦叶韵。由第三句“际”字入韵,际、此、醉、事、思,五字皆仄韵,上、去通押。“际”在去声八霁,“此”在上声四寘,“醉”、“事”、“思”都在去声四真。“元规啸咏”用晋代庚亮典故。《世说新语》“容止”篇:


庾太尉在武昌,秋夜气佳景清,佐吏殷浩、王胡之之徒,登南楼理咏,音调始遒,闻函道中屐声甚厉,定是庾公。俄而率左右十许人步来,诸贤欲起避之,公徐云:“诸君少住,老子于此处兴复不浅。”因便据胡床与诸人咏谑。后王逸少下,与承相言及此事,垂相曰“元规尔时风范,不得不小颓。”右军答曰:“唯五壑独存。”


“元规”是庾亮的字,晋元帝时,受讲东宫。明帝司马绍立,辅政。晋成帝司马衍时,平苏竣乱。后代陶侃镇武昌,遥制东晋朝政,北抗石虎,有志恢复中原。未成而卒。这里用“元规啸咏”典故以自况,十分恰当,符合作者身份,且抒发了感慨和抱负。如一般人用这样的典故在自己的身上,那便觉得是陈词滥调或者一味吹牛了。

以上是上半阕,再看下半阕。写词一般章法,是上半片写景,后半片抒情;上半片写情,后半片抒感;上半片写眼前,下半片写过去或未来等等。结句再回到题目上。如苏东坡《水调歌头》,先是眼前明月,再是想象心胸,再是感离、在最后归到忆弟祝愿上。这也不是作者们故意安排如此章法,而是一般人感情思路的发展轨迹总是这样的。此词章法也如此。下半阕一上来就由眼前壮丽的景色想到北京的朝廷,为国之心、忠国之情、报国之志、爱国之怀,油然而起。

“却料通明殿里,怕下界云迷,蜃楼成市。”简单意译之,就是“料想北京朝廷,怕下面为鸦片之害所迷。海外的势力成了市面。”但这层意思,因眼见景物而引起,又结合眼前景物以词语表现之。月光无限光明,这里有针对性用典,自不能泛泛地用一般“广寒宫殿”之类的俗典。用了“通明殿”的典故。通明殿是道家神仙殿宇,因而也习惯上用来代替皇帝大殿。苏轼《上元侍饮楼上三首呈同列》诗:“仙风吹下御炉香,侍臣鹄立通明殿。”据五十朋注,说是张守真朝见玉皇大帝,看见殿上匾额曰通明殿,便请示是什么意思。真君告诉他说:“上帝升金殿,殿之光明照于帝身,身之光明照于金殿,光明通彻,故为通明殿。”词中用此典,正确当。而加一个“怕下界”云云,似乎是月亮光辉有意照亮人寰。“海市蜃楼”,本是现成语,这里颠倒用之,十分灵活,连前“怕”字,便赋予新意,而且“市”字是上声四纸韵,正好入韵。熟悉写词句法的人,是很容易理解的,但一般读者,不作介绍,便容易忽略。

上句是想朝廷对下面,下句则是“向上汇报”。“诉与瑶阊”就是向仙家宫门轻轻诉说,似乎是对月说,实际不是,而是告诉北京朝廷,这里风光很好。“泛深杯”、“鸣画角”两个三、七短句组合的对句,也是结合眼前景物,写出眼前形势的严峻,和卫国的决心。“蟾停”写月,“蛟睡”写海,“待喝”写要使光明永驻。“恐惊”,写先不要惊动敌人,待一网打尽。结句回到题目,照应十分圆满而自然。“三人对影”用李白诗:“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句,“不曾千里”用苏轼词:“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句,即月夜、中秋夜名句,一正用,一反用,十分自然,使人不觉其用典。正是精于此道的手法,所谓无一句无来历也。而一般读者,在这种明白如话的地方,最容易忽略。下半阕入韵字,除前述“市”字外,尚有“细”、“睡”、“霏”、“里”四字。“细”去声八霏,“睡”去声四寘,“霁”去声八霁,“里”上声四纸。

下面再解释一下题目:

“中秋月夜”是公元1839年、清道光十九年中秋夜。据《林则徐集·日记》:


十五日,戊寅,晴。黎明诣武庙、天后、海神各庙行香,即赴邓制军处。黄镇军自沙角来,留饭。午后制军来,即同舟赴沙角,在关提军舟中查点日来调集兵勇各船册籍,计前后排列兵船火船共八十余只。并携酒肴邀关提军、黄镇军同赴沙角炮台上小饮,月出后同登山顶望楼上,玩赏片时,仍与制军乘潮而返。是夜见义律复沃门同知信,乞诚尤切。


邓廷桢“月华清”题目和这则日记正好完全吻合,正好帮助我们想象写词时的情景和各人的心情。“少穆”是林则徐的字,“滋圃”是关天培的字。这时林则徐是钦差大臣,邓廷桢是两广总督,关天培是水师提督。清代官场中客气时称官衔,不直接称正式官衔,而用代称,如知县称“大令”、知府称“明府”、巡抚称“中丞”。在林则徐日记中总督称“制军”、提督称“提军”。这是以官场称呼称之。而在词题中,则不好官称,而以字称之,是文字之交,朋友关系,这样就抛开势利的官场了。

如果我们今天读辛稼轩《水龙吟》“登健康赏心亭”名唱,写的也是秋景,也是感时的千古绝唱,读后自然也感受很深,赞叹不已。但这种感觉是纯文学的,纯历史的,无直接的切肤痛感。南宋偏安,金国兴起,以及后来元灭金、元灭宋等等,这些毕竟都只是历史,离我们很远了。当时百姓战乱的牺牲,南北流离的痛苦,如何爱宋、恨金等等,在我们感情上都引不起共鸣。相反,读邓廷桢这首词,我的感觉就完全不同,觉得这首词似乎关联着我们今天每一个人的命运。写这词的时候,正是鸦片战争的决战前夕;写这首词的人,正是当时负着历史使命,掌握着军政大权,与敌人正面对峙的主帅。试想,如果这首词的豪情壮志当时向顺利的方面发展,我们近百年的历史就不会这样,或者可以影响到今天的每一个中国人。遗憾的是:这首词中的豪情壮志向相反的方向迅速转变了,“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他们虽然当时都没有死,但他们的壮志豪情却很快付诸流水了。而且不是他们个人的事,却关系到神州的未来,炎黄子孙每个人的近百年的命运。帝国主义打开中国大门,疯狂的掠夺,百年来的侵略战争与不断的内战,使得国力民力一再破坏,再无休整喘息的机会,而吟唱这首《月华清》的时候,正是这段灾难历史开端的前夕——如此关系着历史,关系着千千万万近现代人命运的绝唱,能不令人反复沉吟,情为之移,神为之伤吗?

纯真的报国热情,豪迈的大臣风范,深厚的中华文化传统,横溢的词赋才华……集中表现在这首《月华清》中,可是太遗憾了:“泛深杯,待喝蟾停,”而“蟾”并未停,历史的车轮仍不停运转,给中国带来的却是灾难的历史时代;“鸣画角,恐惊蛟睡。”而“蛟”并未睡,在此暗用周处故事,他们天真地想学周处斩蛟除害,而“蛟”,那个义律却在暗中正大势活跃,一是把鸦片船、兵船潜泊尖沙嘴外洋,二是北上厦门、宁波、天津……试看《林则徐集·日记》记义律“乞诚尤切”云云,便知其想的简单。结果炮舰外交把中国的大门打开了,清政府屈辱了,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历史开始了。试观邓廷桢等人豪情满怀,赋此绝唱时,又何料到敌人的险诈,后来的大变,以及一系列的灾难历史呢?——真是使今天读者感慨万端了。从这点上来说,成千上万的唐诗宋词中,是找不出同样如此使今天人感慨的作品的。不是那些作品不好,比不上邓廷桢的《月华清》,而是时代感不同。简言之,古人名作,是隔着历史时代的;而这首绝唱,是连着今人命运的。

这首词不是中秋那天当场写的,而是过了两天,写好给林则徐看的。《林则徐集·日记》同月二十六日记云:


二十六日,己丑,晴。书扇数柄,嶰筠制军以中秋沙角之游,填《月华清》一阙见示,即和之。


林则徐所和原词如下:《月华清·和邓嶰筠尚书沙角眺月原韵》


穴底龙眠,沙头鸥静,镜奁开出云际。万里晴窗,独喜素娥来此。认前身,金粟飘香;拼今夕,羽衣扶醉。无事,更凭栏想望,谁家秋思。忆逐承明队里,正烛撤玉堂,月明珠市。鞅掌风驰,争比软尘风细。问烟楼,撞破何时;怪灯影,照他无睡。宵曩,念高寒玉宇,在长安里。


如果没有原唱,这首也是非常好的。而一比原唱,这首词就感到浅了。情欠深与真,句欠畅而韵,有应酬之感,有堆砌之病,使人感到,原作真是词人之词,而这首则有点一般了。就词论词,只能如此评价。如果详细解说,那又要浪费许多文字,篇幅冗长,没有必要了。只望读者于会心处详细品味之。如果说谁的官大,谁的词就好,官越大,诗词越好,至高无上,登峰造极……如此衡文,那我就一句话也不敢乱说了。可惜世界上以此为标准论诗的人太多,像我这样不善以奉承衡量作品的人又太少。为此难免有寂寞之感了。

清朝统治者,二百多年中,真正懂得重视知识,翰苑清品,即翰林院出身的人,出任封疆大吏,年年代代都有,与内务府笔帖式出身的满洲权贵以及军功、捐班出身的来比,总受到特别尊重,在社会上也会受到重视,负有清望,因而这些人中,不少人既是大官,又是学问家、诗人、词家、书家等等。他们一边做官,一边研究学问,著书写文章,吟诗填词,写字作画,等等。林则徐和邓廷桢都是这样的人。官做的大,而文章艺事成就也很大,都是名家。其间邓廷桢可以说是词人,著有《双砚斋词钞二卷》、《词话》一卷。《双砚斋笔记》六卷、《双声叠韵谱》数卷。除词外,于六艺、小学、群书,均有论述,多所发明。但他除是一代大吏名臣外,首先还是一个词人。林则徐也有《云左山房词钞》一卷,但文忠公主要还是历史名臣、名人,文献至多,方面更广,于词则只是余事耳。后代对他的词则远不如对他的书法重视了,而事实也如此。

《月华清》是词人之词,不妨再介绍他一首《买陂塘·赠裘》,这是处在不同时期,不同境遇下写的真情实感的作品,每一个穷知识分子都会引起同感共鸣。词云:


悔残春,炉边买醉。豪情脱与将去,云烟过眼寻常事,怎奈天寒岁暮。寒且住,待积取叉头,还尔袍故。喜余又怒,怅子母频权,皮毛细相,抖擞已微蛀。铜斗熨,皱似春波无数。酒痕犹涴,归来未负三年约。死死生生还诉。凝睇处,叹毳幕毡庐,久把文姬误。花风几度,帕白袷新翻,青蚨欲化,重赋赠行句。


这大概是他在北京翰林院作庶吉士时写的词。翰林庶吉士、编修,都是穷京官,在外放主考或放外官之前,只靠俸银、俸米及一些馈赠过日子,开销又大,是十分清苦的。当号是常事。在李慈铭的《越缦堂旧记》中就常常记着他当号的事。穷翰林没有什么值钱的衣物,只有两件皮衣,甚至破旧貂褂,还能当几两银子。而且当时官场习惯如此,冬天一过,便把皮衣打点送进当铺,到了秋冬之际,再凑钱赎出来。到了明年春天,再送进当铺。邓廷桢这首《买陂塘》,写的就是这种情况。有苏季子金尽裘敝、末路穷途之感。充满了牢骚,抒写了感慨。如果了解一点清代未发迹前的穷翰林的生活情况,就会觉得这首词,写得实在好。不过后来邓廷桢发迹了,如果不发迹,作一辈子翰林院编修,那便一辈子处在这种牢骚中了。限于篇幅,略作介绍,供读者吟赏。就不一一详细解释了。

邓廷桢,字维周,号嶰筠,江苏江宁人,嘉庆六年(1801)进士,改庶吉士,授翰林院编修,后官至两广总督、闽浙总督,鸦片战争“南京条约”之后,戍伊犁。两年释还,摧陕甘总督,道光二十六年(1864)卒于官。他的词主要学苏东坡,他评苏词云:“清刚隽上,囊括群英。”对苏是推崇备至的。

林则徐是嘉庆十六年(1811)进士,也是改庶吉士、授编修,翰林院出身,在科甲上比邓晚十年。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他们都是一百四五十年前的人物了。而这一百数十年中,自他们开始,历史却是连在一起的。先是帝国主义打开中国大门的问题,继之是民族革命,推翻清王朝,又继之是反帝反封建,新中国成立,又继之是什么呢?与世界同步发展的问题……新中国成立四十年了,今天逛深圳、逛沙头角的熙熙攘攘的人群,谁会想到邓廷桢的《月清华》呢?


(选自《名作欣赏》1989年第6期:邓廷桢《月华清》词赏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