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难记:章桂和丰子恺的风雨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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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走这条路,不走那条路,既是宿命,也非宿命,既是偶然,也非偶然——这实在是所谓神火鬼火凑合的结果。章桂出生在崇德县(今浙江省桐乡市崇福镇)五泾乡庙头村的曹家桥,一个世代务农的贫苦人家,本来他应当继承父辈,种田为生,然后娶妻生子,再把衣钵传承下去,平平常常、平平静静、平平淡淡过完一生。但是偏偏在他十七岁那年,由于机缘,他遇上了一位“贵人”,命运将他领上了另一条道路。多年以后,说起来,连他自己也不能确定,这到底是幸呢,还是不幸。他家祖上出过一位秀才,因此耕读传家的观念从小就蛀蚀了他的灵魂。有一年,村上一家富户为儿子请了个西席。这家富户与章家有一点点拐弯亲,章桂的父亲争取到了让章桂去当伴读的机会,因而在东家少爷开蒙的同时,章桂也跟着开了蒙。开了蒙的章桂喜欢上了文字和书画,这无意间为他日后和那位“贵人”搭上话语打下了基础。

旧小说不必说,从前的传记写传主,也多半有一个出生环境的隐喻故事。比如陈寿在《三国志》里,说刘备“少孤,与母贩履织席为业。舍东南角离(篱)上有桑树生,高五丈余,遥望见童童(幢幢)如小车盖。往来者,皆怪此树非凡,或谓当出贵人”。刘备自己也夸口将来“必当乘此羽葆盖车”,意思是要当皇帝。其实只不过是一棵特别高大茂盛的桑树而已;作为隐喻,那是刘备当上皇帝之后陈寿替他追认的。又比如丰子恺的老师,后来成为一代高僧弘一法师的李叔同,诞生时有喜鹊衔松枝飞入室内,落在产妇床前,被父母视为异兆。法师自己也一直将此松枝携带身边,轻易不肯示人,直到他六十三岁圆寂时,这松枝还端然挂于禅榻旁的墙上。一般人也认定喜鹊衔木是一种隐喻,倒是法师自己看得明白,他只把它当作一件纪念品,长带身边是为了崇志其父母生育劬劳的大恩而已。章桂的出生地庙头村,在历史上就有过相似的隐喻事件,但它似乎并不隐喻任何人,当然更不隐喻章桂。

崇德一带地处江南水乡,河湖港汊,连水成网。五泾乡尤其突出,小小一个弹丸村镇,竟有五条河流纵横交织汇合于此,它们是:三登桥港、日晖桥港、沈店桥港、南双桥港、北双桥港。港、泾,都是河的代称,五条河汇集,现成地名就叫五行泾(方志上书写为“五河泾”,我认为不准确。“河”就是“泾”呀!),简称五泾。

五泾集镇北三里,北双桥港支流葛家桥港的一处河湾有个村子叫庙头村。庙头村是因为一座庙得名的。这庙有个稀奇古怪的名字:淹蹄庙。庙名匪夷所思,其实有段传说故事。康王泥马渡江的故事可以说家喻户晓,淹蹄庙一节是它的后续。据传,康王赵构骑着泥马一路向南逃往杭州,途经五泾镇北这个地方时,天色已晚。问起路程,说离杭州已经不远,赵构不由得吁了一口气,说,好了好了,总算到了!话未说完,泥马松了劲,一个趔趄,一条前腿就落进河里。本来那马憋足一股子气,也许能坚持到杭州,现在劲一松,气就散了,一条泥腿正好掉进了河里。后来康王是如何到的杭州不得而知,这里的百姓却忙碌起来。他们认为御马的马蹄落在河里,这地方肯定沾染上了王气,而沾染了王气意味着能得福荫,能出贵人。于是公议之后,集资修建了一座庙,这庙就叫淹蹄庙。

中国老百姓建庙好像很有随意性,信奉谁建个庙,纪念谁也建个庙,比如岳庙、关帝庙。有些庙隔了几代之后,甚至连这个谁是谁也搞不清楚了,比如晏公庙、张王庙,晏公是谁?张王又是谁?没有人知道,但照样香火很旺。不知淹蹄庙建庙之初,会不会供一只马蹄?悬揣起来,供一只马蹄似乎不大像样,那么,供一匹马?但到章桂见到的时候,这庙供的却是土地和观音。

淹蹄庙规模不小,除了山门(山门有庑廊),还有两进殿阁。第一进供的是土主菩萨。土主就是土地,这村叫土主。土主是一对夫妻菩萨,笑吟吟,慈眉善目,非常和蔼。每年二月初二是土主菩萨生日,庙头各村轮流做庄,摆酒庆祝,谓之吃土主酒。土主殿的后殿朝北是韦驮。隔一个很大的石板天井是第二进,第二进是观音殿。据说观音和韦驮是一对恋人,所以韦驮一直跟定观音,隔一个偌大的天井守护着她。

我不知道很有特点的淹蹄庙,后来怎么会沦落成庸常的一般庙宇。但是淹蹄的庙名,仍然昭示着这么一个亡命故事。当我决定提笔叙写章桂时,这个亡命故事的隐喻性其实已经悄悄来到了我的笔底。

淹蹄庙北半里,就是章桂的血地曹家桥。曹家桥是葛家桥港北段横跨东西的一座石桥,桥东以冯、张二姓为主,桥西主要是章姓和许姓。章桂家在桥西,他家后门临一条弯弯的小河,那是葛家桥港的一条支流。

章家几代之前一直小康,章桂曾祖父时,尚有几十亩田地。败落是从他祖父开始的,原因是染上了赌博。子承父业,章桂的父亲章占奎也好这一口。一份家业到章占奎手里,差不多已经败光,只剩下两亩桑园和三分秧田,因此只好租田糊口。他家租种的是石门镇上的两户富户的田:一户开一家许顺大米号,一户是顺福堂三相公家。饶这么,到青黄不接时,章占奎便抻个脸上石门湾去借粮。常去借的也有两家:一家就是其中的一个东家许顺大;另一家也开米号,叫韩六麻子,在西河口。一般到蚕罢,粜了茧子,就一家一家去还债,从不拖欠。

章桂有个哥哥叫生荣,长他六岁,在南村陆家埭富户钱鸿珍家做小长年长年,即长工。。钱鸿珍有四个儿子,子兴、文兴、福兴、禄兴,非常调皮,仗着家里有钱,常常欺侮生荣。生荣虽然比他们都年长,但不敢得罪他们,挨了骂挨了打都不还口不还手,也不告诉他们的父亲。有一次他实在忍受不了了,就回家来向父亲哭诉,父亲当然也没有办法。章桂就对哥哥说:“那你在家歇两天吧,我去替你。”

于是,章桂就到钱家去替哥哥干活。那四个弟兄当然更不把章桂放在眼里,但他们也很有策略。第一天章桂削黄豆地,四弟兄远远地在地头观望,没什么动作。第二天,大约他们觉得章桂和他哥一样老实可欺,于是故技重演,开始挑衅。章桂不理他们,只管低头削地,他们便疯狂起来,一边用难听的话语讽刺奚落他,一边动手动脚去撩惹他。章桂仍然一声不吭,但是周身的血在往囟门上涌。那四个小家伙以为又是一个软蛋,便愈加来劲,竟用泥块去扔他了。这时,章桂突然把手里的锄头一扔,冲过去,一拳就把子兴打到了沟里。其他三人一下傻愣了,纷纷跪下来讨饶。

章桂算是替哥哥出了口恶气,但是哥哥不无担心地对他说:“你这么躁的脾气,以后怎么出去做长年呢?”

这件事或许是后来促成章桂去丰同裕学生意的一个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