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遂州萧侍郎二十四韵[1]
遥作时多难[2],先令祸有源[3]。初惊逐客议[4],旋骇党人冤[5]。密侍荣方入[6],司刑望愈尊[7]。皆因优诏用,实有谏书存[8]。
[1]遂州:今四川遂宁市。萧侍郎:萧澣。见《夕阳楼》注。大和九年,萧澣贬遂州刺使,再贬遂州司马,开成元年夏卒于是州。诗当作于开成二年。
[2]遥作:远起。
[3]祸有源:指李宗闵、杨虞卿、萧澣等的被贬。句意谓甘露之祸乱,自李、杨、萧等被贬时即已埋下祸胎。
[4]逐客议:李斯《上秦王书》谏逐客议,此处指郑注、李训合谋构陷杨虞卿。
[5]党人:指以李宗闵、杨虞卿、萧澣等。
[6]密侍:指澣为给事中。唐时给事中为门下省之要职,掌驳正政令之违实,得以亲近君主,故云“密侍”。
[7]司刑:指澣为刑部侍郎。
[8]“皆因”二句:承上二句言澣任给事中及刑部侍郎皆因君主优擢,非党援倖进,且谏书现存,足见澣之黾勉尽职,文宗之任用得人。优诏,帝王优擢之诏。
以上第一段,总叙萧、杨等被贬为后日祸乱之源,并谓萧之被擢非缘党援,点清“冤”字。
苦雾三辰没[9],穷阴四塞昏。虎威狐更假,隼击鸟逾喧。徒欲心存阙[10],终遭耳属垣[11]。遗音和蜀魄,易箦对巴猿[12]。
[9]三辰:日、月、星。
[10]心存阙:系心国事。
[11]耳属垣:窃听者贴耳于墙壁。意指终遭窥伺过失者告密而得祸。
[12]“遗音”二句:指萧死在遂州,冤魂不散。蜀魄,指杜鹃。易箦(zé),《礼记·檀弓上》称曾子病危,躺在大夫睡的席子上,以为不合礼仪,叫儿子换了席子后死去。巴猿,《水经注·江水》:“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
以上第二段,叙训、注专权,萧终贬死遂州。
有女悲初寡[13],无儿泣过门。朝争屈原草,庙馁若敖魂[14]。迥阁伤神峻[15],长江极望翻。青云宁寄意?白骨始沾恩。
[13]原注:“公止裴氏一女,结褵之明年,又丧良人。”
[14]“朝争”二句:屈原草,《史记·屈原传》载上官大夫夺屈原所起草宪令事。若敖魂,《左传》:“若敖氏之鬼,不其馁而?”二句意谓萧生前遭到小人排挤陷害,死后因无子而无人祭祀,如若敖之魂馁而无食。
[15]迥阁:指剑阁。
以上第三段。叙萧身后凄凉情景。
早岁思东閤[16],为邦属故园[17]。登舟惭郭泰,解榻愧陈蕃[18]。分以忘年契,情犹锡类敦[19]。公先真帝子,我系本王孙[20]。啸傲张高盖,从容接短辕[21]。秋吟小山桂,春醉后堂萱[22]。
[16]东閤:《汉书·公孙弘传》:“开东閤以延贤人。”
[17]故园:原注:“余初谒于郑舍。”大和七年,澣为郑州刺使,商隐家郑州,故称故园。
[18]“登舟”二句:《后汉书·郭泰传》记郭泰与李膺交好,与膺“同舟而济,众宾望之,以为神仙焉”。《后汉书·徐穉传》:“(陈)蕃在郡,不接宾客,惟穉来特设一榻,去则悬之。”二句谓己在郑州备受澣之礼遇。
[19]锡类:《诗经·大雅·既醉》:“孝子不匮,永锡尔类。”指待之如族类。敦:情谊厚。
[20]“公先”二句:指澣为梁帝萧氏后代,而己与唐帝同宗。
[21]“啸傲”二句:《汉书·循吏传》:“黄霸为颍川太守,赐车盖,特高一丈。”《晋书·王导传》:“短辕犊车。”高盖指澣,短辕自指,谓澣能礼遇自己这样身份低微之人。
[22]“秋吟”二句:淮南王刘安宾客宴集作诗,称“小山”、“大山”。《诗·卫风·伯兮》:“焉得萱草,言树之背。”此指澣请他作诗,并与之在后堂宴饮。
以上第四段,叙澣在郑时对己的恩谊。
自叹离通籍[23],何尝忘叫阍[24]。不成穿圹入[25],终拟上书论[26]。多士还鱼贯,云谁正骏奔。暂能诛倏忽,长与问乾坤[27]。蚁漏三泉路,螀啼百草根[28]。始知同泰讲,徼福是虚言[29]。
[23]离通籍:朝官外调。籍,挂在宫门上的官员名册,出入时要检查。通籍指朝官。
[24]叫阍:扬雄《甘泉赋》:“选巫咸兮叫帝阍。”叫开天门。
[25]穿圹:《史记·田儋传》载田横自刎,其门客亦自刭殉葬事。圹,墓穴。
[26]上书论:指上书为澣洗冤。
[27]“暂能”二句:谓李训、郑注等虽被诛,而澣之冤情仍未洗雪。倏忽,指雄虺,一种毒虫。
[28]“蚁漏”二句:《淮南子》:“千里之堤,以蝼蚁之穴漏。”谓萧墓被蝼蚁做穴,墓门前草蔓螀啼,一片凄凉。
[29]“始知”二句:《梁书·武帝纪》载梁武帝于同泰寺讲说佛经事。徼(jiǎo)福,邀福。此借梁武帝事比萧,虽信佛讲经功德,仍不能得福。
以上第五段,谓训、注虽戮,而澣之沉冤莫雪,叹善者不得蒙福。
本诗称美萧澣,基于两点:一,认为萧有才干,能直言,却蒙冤遭贬;二,萧对作者私谊深重。尽管对萧澣的称颂不免因过于拔高而不符实际,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是非观不尽正确;但这只是商隐认识上的局限,他赞美萧澣出自个人独立的道德立场而非阿谀逢迎则可断定。在私情与正义的冲突中,商隐每每总站在正义的一边,其与令狐绹的矛盾纠葛便是缘此,于私理应偏于牛党,于公却不能不站在德裕一边,偏偏商隐又是一个对两者均十分看重的人,故其内心生的矛盾痛苦也就更深,其诗也就极尽吞吐掩抑之致。不过称颂萧澣在商隐看来是公私统一的,他本于自己的是非判断,无视萧党牛之事实,正如他后来称颂李德裕并非自归李党而与牛党对立一样。明乎此,可以更好地理解商隐与党争的关系。
诗的结构整饬,层次分明,语言沉郁蕴藉。纪昀评“苦雾”四句“极悲壮”,“白骨”句“沉痛之致而出以蕴藉”(《玉溪生诗说》)。无论章法层次还是语言风格,均深得杜甫神韵。不过也没有突破杜之藩篱,说明其早期如《曲江》类自具风格的作品毕竟还不多。
题材上此属政治诗,并关乎甘露之变,商隐此期与此事相关诗作近十首,可见其对时政的关注。这与其初涉社会、求仕从政热情高以及其时政局混乱多变有关。商隐诗中直接反映社会现实的作品不多,但却是我们全面认识其思想脉络发展及性格性情生成的重要材料,值得重视。